1
他是我们那远近闻名的结巴,很厉害。常常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脸也涨红了,一个字扯上半天,就是说不出来,村里现在还流传着他最高记录一个字扯了8次终于把一个词说完整的传说。
他的老婆一百二十个瞧不上他这毛病,一般会在他结巴得最厉害的时候不失时机的去学着他说话,哪怕当着众人的面。他通常不计较,因为要是吵起架来,老婆伶牙俐齿,语速快得跟打机关枪似的,他在这方面没有优势可言。
村里人背地里叫他“结巴子”,有时候很熟悉的人就会当众耻笑他,说一些跟结巴有关的段子,他也跟着一起尴尬的笑。
2
他有时脾气极暴躁。有一次他在田间干活,口渴了,就叫他女儿送水喝。从他家里到田头,大概要走个四五百米吧。
他女儿那时还小,不过四五岁,端着一缸子水晃晃荡荡的,一路上可能走走停停耽误了一点时间,等水送到时候,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啪的一个大耳刮子把孩子打倒在水田里。
他老婆一边咒骂他是个畜生下手太狠,一边把小孩从田间扶起来,小孩一身泥水湿淋淋,一路哭回家。
3
他很喜欢抱怨。他以前养过猪,而搞养殖最怕的就是病。
那一年家里的老母猪刚下了一窝崽仔之后就病死了。这窝崽大概有十来只,没办法,他只能用奶瓶把这些小东西喂大。
那一断时间几乎天天都可以听到他在骂:妈了个X,别人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好,我一喂猪猪就死,老天爷怕是瞎了眼!
骂骂咧咧里夹杂着长吁短叹。
4
他看不得别人有钱,眼红,心里不平衡。
家门口有两眼大大的池塘,经常会有一些城里的人来钓鱼休闲。
这些人开着小车来,衣着光鲜,最重要的是没有汗臭味,裤子的裤线笔直,皮鞋油亮。
他看着那些小车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他娘的,这辈子还没坐过的士,什么时候我也要坐一回试一下味!”
有些人来得多熟悉了,他总会顾不得结巴,腆着脸去攀谈几句。
每次看着钓鱼人的小车在乡间小路扬起灰沙之中远去,他总要叹上一口气:这些人命真好,赚钱又轻松,唉,我家孩子投胎投得不好呀!活脱脱的羡慕嫉妒恨。
5
我深恨他。送水挨的耳光还在嗡嗡作响,稻田里热烘烘的水,稻芒就像密集的针尖,扎在脸上火辣辣,我不能释怀。我还恨他结巴,暴躁,窝囊,无能,没钱。因为他我才会自卑,胆小,瑟缩,敏感,不能上大学。
再恨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是我爸。
6
2005年冬他在医院住院。我去看他,当时还有两天是我的生日,他对我说,没关系,过两天我就回家,你要过生日了,我要回家给你杀鸡。
在我们老家,小孩子过生日吃煮的圆鸡蛋,而成年人过生日就杀一只鸡。他瘦得眼睛陷了下去,脸色黄里泛黑,老年斑就像泼了一些污渍一样突然多了起来。我突然觉得很心酸。
最终他没能兑现承诺,第二天他就死在了医院,眼睛没有闭上,是我妈给合上的。
7
后来我结婚了,我也有了孩子。我第一次带着孩子给他上坟的时候,我想,他要是能活到这一天,会有多高兴,他一定会把外孙女抱在膝头,用满是胡碴子的脸去亲小家伙,也会结巴着去逗她。我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恨他了,一些往事也渐渐的浮上心头。
8
小时候过年,到了腊月二十九,我和弟弟两人必定会收到他的新年礼物:一红一绿两个气球。那种老式的气球,很皮实,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双喜,气球吹大之后双喜也会变大。
我是的红的,他的是绿的。我们拿到气球之后会比谁吹得大,扎紧了口子之后就比谁得玩得久不会爆。
如果爆了也没关系,剩下的气球皮还可以玩很久,两手把皮扯开,嘴巴用力一吸,就有一个透明的小泡了。很好玩。每年他都记得。
9
有一年桑葚熟的时候,他带着我从外婆家走亲戚。回家的时候我看到树上的桑葚不肯走,要吃。
他把单车架在马路边,给我摘了一些,我不满足。树很高,他的个子不够,他只好抱我坐在他的肩头,让我自己摘着吃。
我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只知道当时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衣服,衣服的前襟都被桑葚水染得紫黑。
10
他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得了重病,医生一再嘱咐,不能干重活,不能太操劳,亲戚朋友来了也这样劝他,他一一答应。但是干起活来一点不比正常人少。
他跟我们姐弟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们不要管我,只要你们会读书,我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读。
所以他养猪,他眼巴巴的盼着猪能听话,能顺遂他意不生病,快快长,可是命运却总是捉弄他,不是母猪病死,就是猪仔长成了半大猪得了瘟疫。猪一有什么状况,他就会整夜守着,眼睛都熬得通红,面目也变得格外狰狞,但他终究斗不过命运,几次折腾下来,人越来越瘦,猪越喂越少,本钱都亏掉。
后来又去种西瓜,他种的西瓜甜,沙,好吃。但是我家在山冲里头,酒香也怕巷子深呀,他只好一担担的挑出去卖。农村自己家种西瓜的也多,小商店多起来冰淇凌也抢生意,有时候挑一担出去,又是大半担回来。气得他只想把西瓜砸掉扔掉。
上中专的时候学费一次几千,他的钱我们知道放在哪。那是一个透明的洗衣粉袋,袋子外面的商标图案都磨得看不清了。钱按照面额的大小整整齐齐的放好,大额的总是最少,放在下面,上面厚厚的是零碎。这些钱拿到手上潮潮的,有股味道,我妈说那不是汗味,是血腥味。
唉——
11
老爸已经过世多年,但是想到这些,仿佛就在昨天。我很喜欢一首歌:《酒干倘卖无》,里面的歌词就是为我和他而写:
没有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
给我温暖的生活
假如你不曾保护我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是你抚养我长大
陪我说第一句话
是你给我一个家
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