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种身份,普天之下皆希望。
可是,我的妈妈只指向她一个人。
母亲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我的外婆似乎是不太精明的样子,但我没有印象。妈妈从小就开始学做鞋,承包了一家大小的鞋子。她除了要做家中比如打猪草割牛草喂猪喂牛捡狗屎牛粪来做农家肥等一系列常规活之外,还跟着外公到处去赶场卖东西,卖花生、棉花、小麦等。据说那个时候卖花生是按堆摆放按堆卖的,所以卖得掉被埋怨摆大堆了卖不掉被埋怨摆小堆了。所以我妈没有上过学,她除了认得自己的名字外就只认得学校宣传表彰栏里我的名字和侄儿的名字。
到了出嫁的年纪,外公他们做主就让她嫁给相邻生产队的爸爸。爸爸也是老大,下面仍然是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婚后就分家,奶奶把家产除开大孃二孃的嫁妆和二爸幺爸的彩礼之后,分给爸妈一张瘸腿的床和小半萝夹杂着糠的稻谷。他们把那张床放在猪圈旁边靠近厕所的位置。姐姐就在这样的大家庭里出生。
1980年年末,他们另立门户,到处借钱借工修了几间房子,我就出生在新房子里。我结婚后老公和我一起回去还开玩笑:不晓得你们修房子的时候有好穷,连柱头都是弯来扭去的。
爸爸生得文弱,家里的筷子、衣架、套在背篼和萝篼上用和用来晾衣服捆东西的绳子都是他自己做的。还有让蚕爬上去做茧的蚕窝也是他做出来的。但是肩挑背磨的活他就有些吃不消。我们家绝大多数经济来源都是妈妈用肩膀换来的。卖果蔬、卖米、卖柴火,如果一起去赶集,妈妈挑着担子在前,爸爸背着背篼在后。但多数时候是妈妈挑菜去卖,爸爸在家里挑粪水浇菜,我家住在山上,不管去哪里赶集,一出门都要下山,回来都要爬坡度超过60度角的山。每个1、4、7的日子去百顷,每个2、5、8的日子,去潼射,每个3、6、9的日子,去苏家堰,卖桃子的那几天,有时候还要赶着回来挑第二挑,非常辛苦。中午回来,又累又饿,妈妈就常常吃点花生喝点白酒又去干活,午饭都省了。
95年,姐姐高中毕业,因为没钱继续读书,她只好出去打工。也就是从九月份开始,爸爸声音就沙哑,在多次治疗无效后,他去县医院查,一查,就是骨髓癌。那大半年,除了仓里有陈米之外,真的是家徒四壁。连一棵菜都没有。妈妈没钱了就去卖米,就去坡上打柴卖,晚上就通夜坐在爸爸的床边,一边打盹一边给爸爸按摩,用了各种小偏方来止痛。那时二嬢家里日子好过,奶奶和爷爷就都在他们家,奶奶过一段时间回来一次,天黑尽了才干咳着出现,天不亮就又走了,而且她是和幺爸住在她们的老房子里。96年五月份爸爸走了也是我去通知他们的。
前两年我特别难的时候常常脾气不好,时常让我想起在爸爸生病的那段日子,妈妈消瘦得像纸片人,但她似乎从来没有对我大吵大闹,我对她这一点一直非常佩服。
1997年冬天,妈妈告诉我,白天我见到的那个人来我们家,问我同不同意。我知道我其实是没有资格反对的,虽然我心里感到很别扭。爸爸生病在绵阳、三台、盐亭、射洪都治过,一个字不识的妈妈背着奄奄一息的爸爸,走了一个又一个医院,欠下了近一万元的外债。这对于只能靠劳力换钱的刚刚死了丈夫的女人,无异于一座随时搁在身上的大山。1995年,在绵阳,妈妈找到儿子媳妇都在医院工作的已经退休的幺外公借三百块钱,幺外公连门都没让妈进,说了句:三百,借这么多你拿啥子还啊??妈说回去把啥啥卖了就还你,幺外公说:你那个卖得了好多钱嘛!
继父在我家来之前,每一年下煤窑挣的钱都在牌桌上分发给别人了,来我家之后,才开始存钱,而且是省吃俭用存钱,也是从98年开始,我才有了第一条新秋裤,第一次吃羊肉……
我想,继父应该是怀着对婚姻的满腔希望进到我家的。还记得他写过一封家信,信里诌了首律诗,把妈妈的名字和我的名字都编写进去了,我觉得有趣,把那首诗念了两遍,但第二遍还没念完的时候,一个字不识的妈妈就说:哎呀,听不懂,莫紧到念了。
这个被生活重创过的女人,这个一个字都不识的女人,哪里会懂得诗情画意呢。
继父在外面不会多花一分钱,最初的几年都会把钱寄回来,多的时候有五六千,少的时候,除去来来去去的路费,也有没落着钱的时候。后来,可能是被生活打击了,也可能觉得这样供我读书是个无底洞,再回来的时候,就白天睡大觉,晚上就咿咿呀呀地左着喉咙唱。妈妈就白天田里地里的劳作,晚上就睡在床上听脚那边的人左着喉咙唱,白天再起来劳作。再后来,买了肉回来,会说这个肉买成十元钱,你要给我五块钱你才能吃,脸上笑着,含义就亦真亦假。
高中毕业,我无心再读,因为钱,妈妈也无心再供,也许也是因为钱。幸好此时姐姐姐夫慷慨相助,妈妈在家养母猪卖猪崽,种蔬菜卖菜,加上国家对师范生有每月五十多或七十多的生活补助,再加上偶尔获个一二等奖学金,有时也去做点家教,我的大学虽然内心凄苦却也不是太缺钱。找到工作之后,我觉得到了反馈姐姐姐夫的资助的时候了,就提出把侄儿接到身边的想法,妈妈也主动学起了做饭,但好景不长,妈妈脚踝被摔得粉碎性骨折,侄儿被姐姐接走,妈妈在我这里养伤养到勉强能走,就执意回了老家,再出来,已经是四年以后,我怀了小孩,她才又来和我住一起,只是周末回去做农活。
刚开始的两年,对于妈妈和我生活在一起,继父百般阻拦百般辱骂,妈妈回去他们又时常吵架打架,妈妈常常对着我们垂泪。继父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他只想要妈回老家去,他偶尔来我家我妈妈都殷勤地给他做饭,给他买衣服,这样闹了好几年,一直到2013年发生了一些变故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