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人物志》之(11)
“清明不该下雨。”彭师傅说。
“扯蛋!有谁听说过,哪天该下雨哪天不该下雨。”小黄答道。
彭师傅有些生气。
“你懂个屁。‘清明要明,谷雨要淋’。这是我们家乡里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话,是经验总结。”
“那是乡里人的讲法,不适用于我们。”
“哟嗬!才顶职当了几年工人?就把老祖宗给忘了!告诉你:你这小站里的一个通信工区还比不上别人的一个村子角大,干活也差不多似农活。竖电杆,拉电线也照旧是在走田垅,爬山坡,在乡村里转来转去。只不过多拿了一份工资,跟乡里人又还有什么不同的呢?”
小黄一想,实实在在的在山地里干活,的确与乡里人没有两样,也就无话可说。
雨下起来好大。浓浓密密地盖了下来。还是晌午时分天色就好象要入夜了。值班室里显得更阴暗更冷漠。
只有他们俩人。
小黄坐在窗口边的椅子内,仰靠着,看他的书,两只脚还高高地架在桌子上。他有一句无一句地与彭师傅聊着话,这个时候,小黄似乎感觉到看不太清书上的字,就站了起来,走过去将灯扯亮,又回到椅子上,斜靠着,仍旧看他的书。
彭师傅坐不住,老是东摸摸西瞧瞧,最后把工具箱打开,不自觉地把雨衣雨裤拿了出来。他用劲地抖着,放在了工具箱上,然后又看了看工具,总感觉少了什么,仔细做完了这些他就走近了窗口,看下雨。
雨倾盆而下,屋檐瓦槽里的水一排排地泻下来,好似一排长的水龙头,齐齐地打开了。
彭师傅对着窗外骂了一句脏话。
冷不丁地天空中突地闪了一下,接着,一把犀利的剑在黑暗中划出了一道白弧,穿透了乌云,也几乎把窗子玻璃给划开。小黄很快地站了起来,擦着彭师傅的肩膀而过。往墙角边上的床铺上躺去。彭师傅知道会有很响的炸雷,也转过了身来,在屋中央踱着步。
雷在房屋顶上爆炸翻滚,整栋房子都在不停地颤抖。
许久,没有说话声。
小黄看见彭师傅不停地在屋中央走着,就有些不耐烦,大声地就问:“你今天是怎么啦?走个不停。”
“心里有种预感。”
“又是你那经验总结?”
其实,这天晚上本来是小黄值班,
可彭师傅吃过晚饭,看了看这天色的深沉,雨也老下个不停,他就径直地走到值班室来。
来时彭师傅披着雨衣,带着一身的雨水,突然就闯进了值班室,把个静静听雨声的小黄吓了一大跳,魂都没影了。
小黄说:“你来干什么?”
彭师傅说;“我来看看。”
小黄说;“你今晚不该来。”
彭师傅说:“是这天不该下雨。”
“下吧!下吧!下完了就好,下完了明天就会晴。”小黄说。
狂风啸着,落叶打在窗玻璃上,很响,风吹进来很冷。
彭师傅自言自语:“是啊!已经清明了,这来得……”彭师傅仿费感觉到后面的话不应该说,也就急着刹住了话尾。
小黄似乎听出来话音,但并没弄懂,就懒得去问,躺上床去,想他的心思。
雷声轰轰隆隆地,从远处跑了来,由小到大,在他们的头顶上响着,久久不愿离去。天空中不停地眨着鬼眼,有时候也还张开吓人的雪白的口,仿佛要把他连同房屋整个一起吞进去。
猛然,“劈啪!”又一声震天的巨响。几乎把他们的耳鼓击穿。他们来不及掩住耳朵,就已被吓得呆了头。他们木然地看着。看着一团蓝色的火球,像一只老鼠模样,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墙角上的电线孔里钻了进来,又顺着每一条线路,在室内四处乱窜,还把整个室内填充满炽白的光,霎间,一切消失在黑暗中。
天地间一片漆黑。
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忙乎。
“好,这下有事做了!”彭师傅说。
“好象你是专等着干事的。”小黄有些怨气。
“下雨就是不对劲,我说过。”
“你讲得准,还真不该下雨。”
“其实,对我们每个通信工来说,一年三百六十天,那一天也不该下雨。”
车站信号楼来了传呼。
急告“闭塞电话中断”。
这时候,彭师傅早已准备妥当了,整装待发。
小黄却说:“闭塞电话坏了,也许是电话讥的故障,我们再等等吧,等等吧,等他们信号工的处理结果看情况再走吧。”
“笨蛋!你真是个小伢嵬。这不明摆着的吗!肯定是外线。”彭师傅更加上了火。
彭师傅走出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对小黄说:“电话不通,意味着什么,你是该知道的。”说完匆匆向雨夜冲去。
小黄无可奈何地跟上,不一会,两人都消失在茫茫夜雨中。
雨哗哗地下,打在他们的身上,任凭你穿上的是厚厚的雨衣,也感觉到雨滴的敲击。雷鞭依旧在空中飞舞着,奇怪地张着眼,忽开忽闭,怪吓人的。但这样也好,他们可以凭借着那瞬间闪电的光亮,跨过坎坷,跳过乱石。他们颠颠小跑,循着线路查去。
白与黑的不断交替,叫他们头晕目弦。总感觉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朦朦胧胧的东西在追赶着他们,在围堵他们。小黄不敢去看,只有把视线放在了前面走着的彭师傅的背影上。彭师傅穿着雨衣的躯体象什么,他不敢去想。
彭师傅在前面闯着路,时而弯腰,时而停步观察,时而跳动。那圈背在肩上的电线,在闪电的炫耀下,发出一些银白的光,活象一条蛇在盘旋着。
俩个人都不说话。
彭师傅走着,一边看着耸立在夜雨里的电杆,一边在念念地数着。
山野地里的树枝被狂风吹得左右摇摆,“刷刷”地响。不通人情地抽打在他们的脸上。火辣辣的竟有些发痛。
小黄突然说:“彭师傅,让我走前面吧。”
彭师傅说;“还是我走前面,我熟悉些。”
小黄不好强争。
小黄自语,“光下雨就下吧,就不要打什么雷罗。”
彭师傅说;“打雷好。打雷有光亮。”
小黄咕噜了句什么,彭师傅没听清。
小黄走着,那件过长的雨衣下摆总容易被荆棘扯住,他不得不总是要回过身来提雨衣。他每一次的回头,总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而且发出古怪的响声来。他越想越去看,越看越发现不对劲儿。他就鼓起了勇气,对前面的人大声说:“彭师傅!还是我走前面吧!”
彭师傅没有多理会;“不熟悉容易走乱路。你还是跟着来吧。有什么沟啊坎的我会告诉你的。”
走着,小黄好像碰到了什么,一个俯冲向前面的人身上倾倒而去。
彭师傅险些被撞到。转过身来、疑惑地问,“你怎么啦?”
“彭师傅,我发现后面好像有……”
“有什么?”
“好象有人在跟着。”
彭师傅站住了,借着夜色中的雷电、往后面瞧去,什么也没发现。他又看了看眼前的小黄,忽然就明白了。就很干脆地说:“好吧!你走前面。”
雨小了些,但雷还是在沉重地翻滚。闪电也还是发出呼啦的燃烧。他们一边闯着路、一边认真地审视着空中的电杆电线。当他们再往前查时,前面黑咕隆咚地没有了去路。小黄站住了脚。
“怎么?”
“前面没有路了。”
“有路。”
“有路怎么走不通?”
“走得通的。”
“走不通。”
“不可能!”彭师傅又火气冲天,说;“这路又没有走错,怎么就走不通了呢!”
“是真的走不通了,前面有一棵大树横着。”
“有棵树?让开!等我来看看”。彭师傅抢上前去、仔细地看了一会:“呵,就是那棵樟树,今晚上还是倒下了。”
彭师傅很肯定地补充了一句:“问题大概就出在这里了。”小黄也很快地反应过来,俩个人忙碌着搬挪倒下的树。
搬着,彭师傅说:“这树一定是雷劈倒的。”
“也许是风刮倒的。”
“是雷劈的。”
“是风刮的”。
“是雷劈的。”俩人争了一会。
彭师傅说:“因为人们常说樟树里有妖怪,雷公是专门要劈妖怪……”
小黄似乎有些凉,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的脸腮流向他的胸口,贴身的衣服也湿透了,冰凉冰凉的。小黄不愿再听彭师傅的雷劈妖怪之说,他那些无稽之谈太多:“管他怎么的,拖开了就好干活”。
俩人看了一眼残破的树蔸,黑黑的什么也没有。
彭师傅说;“干活吧。”
小黄就跑去接线、去与调度所联系。电话在不停地摇着。
彭师傅跑到前面的一根电杆,爬上去接了线。当彭师傅把线拉扯过来时,小黄就讲:“调度所限定我们半小时修复。”
彭师傅说:“半小时就半小时。他们坐在屋里又不晓得这里的情况。我们还恨不得两分钟就修复呢。”……
彭师傅话还没说完,就往电杆上爬。小黄一把扯住他:“打雷是不准上电杆的。”
彭师傅不理,仍旧要上。
“打雷上电杆,这是违章。”
彭师傅看了看黑夜中的小黄:“你今天怎么啦?我们又不是头一次干这活。”
“我觉得有些……”
“有些什么?你真个是小伢嵬。还用得我你来教训你?”
彭师傅忽然觉得这种口气太硬,这样会使小黄的心情不舒服。急忙缓和着说;“就我们俩个人的事、别人不晓得。”
“不行的,这会有危险。”
“有危险就不上?难道还坐在这里等不成!等到天晴了,等到不打雷了,就说不定有许多车在瞎撞呢,那就更危险了。”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得抓紧干!半小时,半小时你知道有多久吗?”
小黄不再争,但是,他还是拿住了彭师傅不放。
“你还要干什么?”
“干什么都可以!我年轻,上电杆轻快些。”
拉拉扯扯地彭师傅拗不过,不再坚持,点了点头。
“这还差不多。”
这个时候雨已经小了许多,但雷鸣依旧不断。沉闷得仿佛在一个大鼓里敲槌。天空仍不停地眨着鬼眼。弧光影印出小黄在电杆上忙碌着的身子,象个幽灵。
彭师傅在下面打着副手。
小黄突然“啊哟”!一声,彭师傅惊惧地问着:“怎么啦?怎么啦?”
小黄说;“这线路上有电。”
“怎么我没有感觉呢?”彭师傅拿着手中的线端摇了摇,摆了摆。
“是真的有电。”
彭师傅想了想:“有电也没什么奇怪的。钢轨上不是照样有电,可没人奇怪。”
“这电打手。”小黄停止了干活。
“打手那有什么紧要,这电话线上是有感应电的,电压不高。”
小黄迟疑了。
彭师傅发现手中的电线没有动弹,仰着头问小黄:“你干不干得?干不得就快下来。还是让我老鬼上。”
“现在还在打雷。”
“我晓得。”
“打雷有电,还是等一下吧”。小黄也不愿下来。
“等个鬼!只有半个小时,现在还剩下多少时间呢!”
小黄不回答,也就忙碌起来。
不一会,小黄说声:“修好了!”就往下爬。
彭师傅就转过身去,想可能快到点了,就急着去摇电话,尽快地向上级汇报。
小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湿漉漉的也懒管得那么多。他喘息了几口气,总算轻松下来。他就去收拾东西,收拾完东西还没有看见彭师傅过来,他索性往湿地上躺上去,让全身舒展一下。他躺在地上看天空闪电,真是怪异的,闪电有时候是一片白光,从厚厚的乌云中渗透过来,使人感到可怕,但,有时侯却象一棵落光了树叶的树枝,银白色的、就更有些可惧了,还有时象一把利剑,剑柄握在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手中,白剑飞舞起来,往往带有脆亮的爆炸,小黄小时侯也曾听过许多有关雷公的故事,他可知道雷公不会打好人,雷公不会打三岁孩童,雷公不会……
小黄也就不怎么怕打雷了。
小黄怎么也没想到,雨停下来了,还会有那么多个轰天的炸雷。
那一声雷响。正好在他们的头顶上空。当时他可是一点意识也没有,雷就炸了,几乎把他翻了个身。他打着寒颤,爬了起来。他有些害怕,他借着闪电的余光去寻找彭师傅,他想找彭师傅说,我们赶紧回家吧。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团黑乎乎的,小黄就喊彭师傅。
小黄接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回答,他就走了过去。
小黄走了过去,发现彭师傅好好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电话机的话筒。
小黄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回答。小黄就去扶彭师傅,突然那一刻的接近就象触电一般,吓得他心都快要跳了出来。他发现彭师傅浑身滚烫的,他觉得不对劲,轻轻地推了推彭师傅,彭师傅木头一般,这个时候小黄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小黄就哭了起来,哭声和喊声和雨声和雷声就搅拌到了一起。
后来,小黄就背着彭师傅走。走着走着,天就慢慢地亮了,一趟旅客列车擦身奔驰而去。他想大声地喊,但,他的喉咙嘶哑了,他喊不出来。
他背着彭师傅艰难地走着,低声说着:“快了,就快了,就快到家了。”
天还是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