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花马
公元322年,东晋元帝永昌元年,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臣王导一日从宫中回到家后失声痛哭,悲不自胜,告其诸子曰:“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虽然没有直接杀人,但是对于被杀的人,应负一定责任,因而心中不安,就往往引用“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千百年来人们用这句话表达着悲痛、愧疚、追悔。如果在类似的情形中,连这样的心态都没有了呢?细思极恐。
2016年11月3日,江歌在日本租住的公寓门前被杀害。凶手是室友刘鑫的前男友陈世锋,凶案发生时,刘鑫先江歌一步进门得以幸存,江歌在门口被杀害。江歌遇害后的近300天里,刘鑫及父母一家人对江母避而不见,甚至恶语相向。期间,江母将刘鑫个人身份信息公布上网,引发网友对刘鑫一家的各种关注。
11月11日、12日,新京报《局面》专访了事件主要当事人,包括江歌的母亲(下称江母)、江歌遇害时的亲历者室友刘鑫。前后大概25段视频,一段段看下来,感受到江母的痛彻心扉,感受到江母的坚强执着,更感受到刘鑫的:我未杀江歌,江歌非为我而死,尘世之中,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附:《局面》专访 腾讯视频 局面视频 )
唉,可叹江歌,恰风华正茂,幽冥之中,毁此损友!
事前防范不足,悲剧难以逆转,但事后的态度可以选择,是坦诚相待,还是躲避自保,拿着不是当道理,江母所愤怒的正是刘鑫一家选择了后者的态度。
江母很了不起!很坚强,处事能力也比较强,思考判断非常敏锐深刻,讲的道理也很清楚。一字一句的谈吐中看得出懂得请求、商量、要求与命令之间的分寸,有一套内心的为人的哲学,体谅他人,却不软弱。一个誓要为女儿讨回公道的母亲,一个人像是一支队伍,意愿强烈,目标唯一,像是一道强光,将自私怯懦虚伪者的灵魂映照的一览无遗,支离破碎。
智者有训:“不以玄理明世,不以大义责人”可是,要求刘鑫在事后给予江母一个坦诚的态度,并不是苛责她在事发时如何舍生取义。
又有人讲,让道德的归道德,法律的归法律,舆论不应干预司法。这未免机械教条,且有简单粗暴相当然之弊。
法律是最低层次的道德,无论是道德还是法律,都是关于人们如何行事的标准。讲法律,不代表只能讲这个最低限度的标准。比如,你恶意逃废债务,债权人既可以起诉你要求还钱,同时也可以谴责你背信弃义,向周围社会关系传达你的小人行径,引人不齿。
江歌遇害一事,如此明显的悲剧,事后刘鑫一家的态度,背离常理,缺乏人道,江母寒心愤怒是正常反应。这是一个基本是非对错的问题,是在一个共存社会中对人际关系并不过高的合理期待。否则,我们该如何相处?我们该如何自处?
多年前,读过作家北村的小说《我和上帝有个约》,故事情节很简单,主要是一起劫杀案后作为凶手之一陈步森的心理历程。穿插着大量圣经的意味:“只要说出真相,只要诚心悔悟,就会得到宽恕,在上帝那里你就罪孽洗清洁净起来,在世俗的任何惩罚面前你都无畏而坦然起来,哪怕是一声枪响也只是更快地把你送进了天堂”。听起来似乎很划算,无论怎样的罪恶累累,放下屠刀立码成佛?岂不是太便宜了一些?可是,请注意这里要求的是诚心悔罪,这是充要条件,不是说一句“I am so sorry”的事儿。问题就在于在罪恶面前,始作俑者到底有几个能做到真正的诚心悔罪呢?内心总会有借口有挣扎有不满有怨恨,有几个会诚心悔悟呢?
要面对现实,错了就是错了,不在于你怎么解释。同时错了就要改,如果不改根本就不是有什么忏悔心,那是虚伪的。
《论语》“雍也”记载: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意思是,鲁哀公问:“弟子之中,哪个好学?”孔子回答:“有一个叫颜回的好学,不迁怒于人,不犯同样的错误。不幸短命死了,现在没有这样的人了,再没有听说过好学的人了。
高中语文课本有一篇《项链》,女主角罗瓦尔塞夫人借了朋友一串项链去参加宴会,丢了,然后倾家荡产买了一条新的赔给朋友,然后自己劳作一生去还债,债终于还清了才知道那串项链是假的。当时的中心思想是说罗瓦尔塞夫人为了虚荣心的满足搭上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但是,现在转念想想她是用她的青春在守护一个承诺啊,她用她的一生劳作在悔过。她愿意用她的最美好的青春来保守住她的承诺,端其心,诺其行,实践她的悔过。扪心自问,我们也做得到吗?你丢了朋友的一串项链,你会用自己的一生去弥补这串项链的价值吗?你也许会跪在她的面前求她的原谅,因为你不愿意你的一生就耗在劳作当中,而消耗掉你的青春岁月。青春岁月算什么?我们之所以称大侠为大侠的最重要原因就在于:他视承诺为千金,甚至比生命还重要!
其实,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从事法律工作,多年来,就是从一个类型的矛盾纠纷到另一个类型的矛盾纠纷,在事实因果与法律规则之间穿梭往来,对于利益诉争人心向背世象百态,有一点点司空见惯。就像医生面对疾病,会迅速的分类分科,该吃药吃药该动刀动刀,违法犯罪在法律工作者手里也是分类的,围绕证据与依据,根据三段论得出结果。说人性讲动机求救赎,好,那是春秋决狱里的原心定罪,太阳也会有黑子?人性都会有善恶?动机都会有苦衷?宗教的归宗教,社会的归社会,体制的归体制,法律的归法律。法律就是一条线,过线了,罚当其责,自以为这就是对社会秩序的修复,也是对公众利益的维护。
现在,我越来越懂得要做一个合格的普通人并不比做一个伟人更简单。真正的“对不起”也是重若千斤。抱歉不仅仅是对于你所伤害的那个人,更是对于你的道德良知的一种谴责。
《局面》采访结束部分问江母,刘鑫怎样做她才会原谅?江母有些怯怯地提到:“二战中德国和日本同样对中国造成了伤害,我们的国民好像对德国没有那么大的恨,而是更恨日本,为什么呢,我的理解程度是,德国及时道歉,一直有一个很诚恳的态度,日本没有这样去做,所以得不到我们中国国民的原谅。”
最后,江母坚决地说:“原谅与不原谅,在她的态度,她是否真的开始忏悔。”
傍晚时分,我特意和母亲聊起这个话题,母亲说,这叫谁说都不对,祸从天降,可怜的孩子妄送性命,她妈妈得疼疯了吧,这怎么能躲起来呢,人家替你挡了灾,你应当积极配合惩罚凶手,安慰死者母亲,当人家的闺女一般养老送终,躲起来叫谁说都不对,不是人。
同理之心吧,真实世界不是按教义学编织的模式运行。今天中国社会的一个问题,就是缺乏判断力。中国教育的一个问题,就是缺乏文化素养。没有知识可以被宽容,没有良知不可以被宽容。
知识是力量,良知是方向。智者的态度是指对于人性必有的缺陷、历史必经的过程要了悟,要坦然;痴者的态度是指对于自己所遇见的具体的不平要有拍案而起的勇气,不做犬儒和懦夫。
反观刘鑫,天人共怒,仍浑然不觉,也只能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王芮 2017.11.12 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