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从县文联主席的岗位上退休,只身来到北京谋生。作为一名年老的职场新人,我和90后们成了同事。
一
2011年,我52岁,在县文联上班。一天,县委书记找我谈话,告知我被“内退”了。这是铁定的事实,没得商量。
我从2007年开始担任文联主席,亲手创办了《雪绒花》杂志,并请冯骥才先生亲笔题写了刊名。过往的光辉还历历在目,可现在一切光辉的都成了过往。
当晚回家告知妻子这件事之后,她有些惊讶,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要不,我去北京打工吧。”我对妻子说。
“打什么工?”
“我网上提交一下简历,看能否找到报刊杂志一类的编辑工作。”
妻子没搭理我。
我赌气做出这么个决定,是因为被免职后上班已经没有意义。接替我的文联主席已经到位,如果赖在单位继续上班,大家未免都有些尴尬。又想着,说不定到北京还能干出一番事业。毕竟两个儿子都还没有成家立业,也要给他们存一些结婚的钱。
妻子当然希望我能在北京混个模样,但她又最清楚,我除了“笔杆子”不错,再也没有其它优势了。人长得瘦小,外出打交道又总是吃亏上当。
我像哄小孩一样对妻子说:“我这回去北京,运气好的话,在北京混出个样样来,说不定还能在北京买两套楼房,到时候咱全家在北京定居了。”
但是,我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是否会有公司愿意聘用我。然而,我去意已定,即使网上提交简历没有公司聘用我,我也决定实地去北京的人才市场走一走。
没过几天,北京一家报社的负责人给我打来电话,说要我过完年去面试内容编辑的职位。
这个一下子让我觉得在北京找工作还是有希望的。这不,简历刚提交不几天,就有公司通知面试,看起来是个好兆头。
去北京,得先找到住处。我决定从网上找房租。找来找去,最后决定先临时租地铁附近的一个日租房,一天20块钱。
于是,在正月十二那天,我拉着妻子给我买的墨绿色的小号拉杆箱走进汽车站,买了张通往北京的车票,开启了我的北漂生涯。
二
在文联办杂志的时候,我经常来北京出差。那时候我总感觉是梦幻般的国际大都市,住着单位安排的宽敞舒适的标间的我,肯定想不到多年后我会和几个小伙子挤在一间六七平米的屋子。
刚来到北京,我在刘家窑地铁口附近和六、七个男孩合租了一小屋,睡上下铺,类似于学生宿舍。睡在我下铺的那个小伙,每次我上床后,就提醒我,“上床后别摇动床。”
拥挤的地铁上,高个子年轻人的肩膀,胸脯,胳膊肘,混杂在一起挤压着我的脑袋。我憋屈着,心里数着还有几站要换乘一号线。
终于挤出地铁,再步行10分钟,就可以到上班的地点,也就是之前那家找我去面试的报社。
办公室有四张桌子,紧挨阳面窗户的两张桌子对在一起,我对面坐着一个的美女,她是办公室主任。紧挨门口的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他是公司的文员。中间靠墙的是平面设计。这个不到20平米的四人工作空间容纳着四个不同的工作岗位:文员、设计、办公室主任、编辑,剩下的一个岗位就是编辑,就是我。
挨门口的那个小伙子用的是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眼前也摆着一台老牌台式电脑,他可能觉得这种破电脑根本就不能玩游戏,所以根本不用。设计的电脑配置算是高一些,美女主任用的也是自己的笔记本。老板大约45岁左右,姓张,被称为“张主编”。
我打开电脑开始写文章。美女主任给我安排稿子,写的是关于各地企业家的这个事迹那个事迹。QQ连连忽闪我,让我接收文件。今天派给我的任务是根据她传给我的材料写一篇5000字的报告文学,她看上去很摆谱。
主任总是一副领导的面孔。听挨门口的那个小伙子说,她才21岁。
“这篇文章今天下班前交稿。” 主任的QQ给我发出指令。
主任伏在她的笔记本电脑前一丝不苟地盯着显示屏,戴着耳麦。估计是在玩游戏,有时候她嘴里还哼着曲子,估计是听歌、看视频。
我就像个实习生一样,老老实实地在电脑前完成作业。今天必须交稿,这是铁的任务,不过,午饭前恐怕没戏。就这破电脑,word三个文字就卡壳一下,别说原创,复制粘贴也要时间呢。
下午四点半,我QQ把写好的稿子传给美女。她好像浏览了我的稿子:“你写得还算凑合。”
我不由得窃笑了。
办公室内最安静的是平面设计,半天都不吭一声,坐在电脑前像一尊蜡像。文员有时候在办公室转悠一圈,总体上我们四个互不搭言,井水不犯河水。关联比较密切的是主任和我。她每天要给我派稿子,虽然近在咫尺,但基本不说话,有什么事情QQ解决。
自从加入这家公司以来,纵使我每天写5000多字的稿子,主编还是对我不满意,也没有好感。主编总是希望我不能有喘气的机会,恨不得让我每天写两三万字。“要走量啊”,老板总是这样说。或许我的量没有让老板满意。
三
办公室里一如往常在下午一点三十分开始工作。
就在我电脑重启时,门开了,有人走过来,是老板。我顿时感到心头一紧。
“你今天根据广东那个人大代表的事迹材料写一篇不低于5000字的报告文学。”主编对我一如既往地严肃着面孔,那双眼睛有些晦暗。老板说: “半天整5000字报告文学不会有问题吧。”老板将双手插进黑色呢子西服的口袋,两眼紧紧盯着我,仿佛还在想说什么。
我靠在椅背上,手撑着额头,我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头皮胀痛。
那天下午,司机来我们办公室找美女办公室主任聊天。而我则在赶这个五千字稿子,他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聊天,显然会分散我的注意力。眼看差一个小时就下班了,我视线向右转了90度,礼貌地笑着,“师傅,不好意思,您改天再聊,我这边有个稿子下班前必须搞定”。
“我聊天碍你啥了?”司机顶了我一句。
我不由得站起身来,“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你还不服,想打,来,过来试试!”
“你想咋?”
“我想揍你!”
可能是我们的吵声惊动到了老板,他推开门,就站在那里,两眼狠狠地盯着我。屋子一下子静得如死水一般。
后来我才知道,司机原来是老板的小舅子。
过了一周,主任让我第二天去河北任丘采访一个民营企业老板,我不太想去,试着推脱了一下。
“不能外出采访就辞职吧。”她说。
我的自尊被严重撕裂着,冲动之下我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开这家报社。
北漂就这样开局,但这并没有消减我对北京的兴趣。石景山的一个环岛,看上去就像家乡壶流岛的风格一样。我脚踢着一颗石子,沿着环岛转。568路公交车开过来,我突然想坐上去,一直到终点看看会通向哪里。
四
一周后,另一家公司通知我去面试。
这是一家在北五环的文化公司,网上介绍公司经营杂志和网站,急需大专以上学历者应聘杂志编辑部主任,月薪一万二千元。
早上七点钟,狂风大作,是个坏天气。我艰难出行,总算在上午9点钟准时到了这家招聘公司。
公司租的是住宅楼一居室,只能看到三个人。其中一位约摸30岁的男子猜我是面试,说老板一会儿来,让我等会。
10多分钟后,一个肩挎黑包30岁模样的男子迈着疲惫的步子走进公司,看样子是老板。我两眼紧盯着他,他带我进了里屋的办公室,开始盘问我的信息。
随后他找了几期杂志扔到我眼前,“这是公司办的杂志,你可以看看。”
他让我陈述了个人简历后,现场拍板立即聘用我,并安排我为杂志策划新的栏目,下班前搞定。
老板让我坐在他旁边的那台电脑,他给一个接一个的打电话。
“喂,你好!前几天给你公司寄去的杂志收到了吗?”当对方说,“收到了”,老板会接着说,“好,经杂志社研究决定,将对你公司的发展业绩做全面的深度报道,请你公司提供有关事迹材料。”
对方一般会问“收费用吗”,老板就会说,“很划算的,封面8万,封一3万,内页8000……”
老板抱着话筒不停地打,听得出,有广东的,海南的,黑龙江的,内蒙古的……他一人几乎把电话打爆了,但整整一天也没逮住一个上钩的。
突然想起来,老板忽略了我入职后的工资待遇。我趁老板电话“缓冲”的时候试探了一下。
老板说:“第一个月两千,以后看效益。”
我怔住了:“您网上不是说月薪一万二吗?”
“网上承诺的是,你得有业绩——你假如拉一单业务,比如,拉一个封面业务,公司收入8万;然后有你的提成15%,你算算看,是不是一万二!”
原来如此。
下午五点十分,我把策划好的杂志栏目策划QQ传给老板看,老板仔细看了半天没吱声。
下班刚挤上地铁,手机短信来了,我一看,是老板发来的:“经公司研究决定,予以辞退你。所以从明天起,你就不要来公司上班了。”
我隐约感应到一个信号,再找不到工作,恐怕没法在北京呆下去了。
本应回家的我,从雍和宫换乘2号线到了后海。疲惫的我走向一家水上酒吧,我摸了摸衣兜,身上还有200多块钱,于是我立刻取消了消费的念头,拐到不远处的湖畔。
倚靠在栏杆,贯耳的音乐声,霓虹的闪烁,充斥着我的脑袋。来北京快20天时间了,好在那家公司给了半个月工资,一共1650块钱。
一到晚上和几个小伙子住在一起,他们每天回来就是一起打游戏或者各自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他们搭话也就是随便敷衍两句。房东规定晚上10点半熄灯就寝,可我总是失眠。
我开始想家了。
第二天一起床,跑到楼道掏出那个300块钱买的黑色外壳非智能手机,我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妻子问我在那家报社还好吗,当我说已经离开那家公司的时候,妻子说,不好找工作就回来吧。我回她,我不相信在偌大的北京找不到工作。
五
自从来北京后,我隔天要和妻子通一次电话,因为我真的很想她。家里也就两万块钱积蓄,我来北京拿了一万三千块钱,给妻子留了七千块钱。来北京本来打算要买一台电脑,那是我写作不可缺少的工具,还有租房和生活费用等等。本来以为来北京找到工作后,很快就会挣到钱,没想到20天挣了1650元钱,照这水平,真的没法在北京混下去。
可我死活都不想放弃北漂回老家,因为在老家除了混到一个饿不死的铁饭碗,再也找不到挣钱的门路。我现在只能进,不能退。两个儿子多次打电话劝我回老家,“爸爸,你回家吧,我们大学毕业后会挣钱的。”这仅仅是他们的主意,年轻的时候,我没有能力让他们成为“富二代”,当年在官场的政治抱负也没有实现,现如今的财富梦想成为我余下生命的主旋律。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只能给我的人生打一个60分。
我开始放开求职种类,只要能挣钱的,我能做的,都行。我去网吧铺天盖地在各招聘网站开始批量提交简历。现在还和几个男孩临时合租,我打算工作找到并且稳定后,单独租一个屋子。接下来一些招聘公司不断给我打来电话,要我去面试。
我根据这些公司的具体位置,进行一些就近排列组合,确定上午先去哪几家公司,下午再去哪几家公司。有时候一天要八九个公司面试。偶尔遇到一家比较合适的公司,人家一看我年龄大,摇摇头,我只好尴尬地迈出人家公司门槛。
有两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电话通知我去面试,那态度,那语气,恨不得立即让我飞过去面试,我以为这公司求贤若渴,而且看了我的个人简历非常符合他们的要求。等我兴高采烈到达公司后,接待我的人力资源负责人一见面就变了脸:“不好意思,我们公司是一个年轻的团队,只招35岁以下的。”
也有公司更荒诞。电话说好的,“凭您的工作经验和能力,正是我们公司所需要的。”然而一到公司面试,上来就是一句:“很抱歉,让您白跑一趟——我们公司现在只需招聘年轻的女性。”
我的简历其实写得非常清楚:男,1959年10月出生。
不过,北京这么大,还能偶遇老乡呢。那次去面试,人力资源经理是个女的,她从简历得知我是蔚县人,就特意约我去面试。我猜一定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次面试一定能得到关照。结果,人家给了我这样一个安慰:“回老家吧,这么大年龄了,在北京不好混。”
那个时候地铁票价是两元,还没涨价,尽管那样,我每天面试刷卡都心疼,一天下来,总得刷掉我20块钱左右。我住的那个公寓楼下的拐角胡同,有两家小餐馆,里边相对便宜,大碗面,汤多面少,七块钱。早餐我不吃,午餐基本上不吃,就面试回来吃一大碗面。我必须省着。反正偌大北京,谁都不认识我,不会有任何熟人看到,就这么狼狈吧。然而,老家的一些亲戚朋友都知道我来北京了,有时会接到一些问候的电话。
“刘锋,你真有能耐,混到北京了,干好了也带我一起去北京干一番!行吗?”
“是不是在北京买上房子了,哪天我们几个老朋友一起去拜访你。可以吗?”
“不简单啊,不愧是当了文联主席的,真有两把刷子,居然混到北京了,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北京沾你点光?”
“……”
他们唯独没有问我找到工作没有。
*这是《花甲实习生》的第一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