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的秋,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昨日还有与碧空相映成趣的满地黄叶,今日便只剩和昏鸦相伴的三两残枝。要想觅得秋色,却不能在早晨的那杯浓茶里,只能向晚间沁入寒衣里的丝丝冰凉里体味了。
北国的确当得起秋高气爽这个词。夏秋相交之际阵阵绵雨带来的潮湿,禁不起西风起势,便一消而散了。秋的风干燥却不凛冽。早晨踏着自行车去上课的姑娘们,头发会被它扰得乱了,粉颊却不会被刮得生疼。早起的妇人也不畏惧它,三三两两挽了篮子,买来做餐食的馒头菜蔬,又踩着满地轻轻软软的落叶归去。
落叶是北国的秋里最常见的点缀。也许是为了平衡一下即将到来的寒冷,秋风便将满树的碧叶浸染成温暖的黄棕色。最惹人怜爱的还是银杏,安静而柔软,似乎总带着一点浪漫的气息。在我所生长过的两个地方,它都深刻地存在着。在蓉城的老街里,柔软的枝紧紧地挨着颓残而破败的屋檐。檐下穿着蓝灰色衫子的老人手里端着茉莉花,从茶碗里数着叶缝里透出的斑驳的细碎的天光。西风已凉得紧了,却还是能看到有身着单衣的年轻人打树下经过――那些热恋中的少男少女,翻飞的衣袂掩盖着羞涩的脸庞和炽热的心跳。
在古都看银杏,却要向那高岭下、老山中。古寺里敲过几声疏淡的晨钟,一夜轻风后绽开的满地的金色,使清修的几分萧索也被冲淡了。做过早课的老和尚手里拿着笤帚,几下挥落却并不减银杏的光辉。――这个季节里来进香的善男信女并不只为了向佛祖祈愿美好的心事,也为了来看那火一般热烈的摇曳着的扇叶儿,听一听檐角下细碎的风铃。倒令人回味起日本那位修茶道的千利休先生来。他教导儿子洒扫庭院,不必清除落叶。这些陨落的生命是秋对树的馈赠。慰籍它在春里破芽儿的坚韧,和在夏里延绵荫凉的辛劳。零落成泥碾作尘,又化作肥土继续下一轮的周而复始。这是自然的趣味,不需要人的打扰。一地的疏叶里透出清净。红尘即是修行。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智慧。
还有落日。古人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写“天长落日远,水净寒波流”,写“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都应该在秋天。我想都恰在四分之三处,落日与秋是极配的。并且要是在北国的秋里。唯有北国的秋,那一股子苍茫萧索的味道,才配得起落日泼墨似的劲烈的红。我虽爱极南方的小桥流水、黛山白石,可是那里的雨露太过氤氲,夕阳的光辉总是透不过厚厚的云层,便温柔地消逝了。北国的落日,是从远方山脚便延绵开一派炽热的浓烈的红,又层层冲淡,赭红、胭脂、绛紫、洗朱、檀......直至城墙下的深河里透出万家灯火的斑斓的影子,才一点一点地被墨色吞噬掉。
那些酝酿了一轮岁月的滋味儿,也是在这个时候延展开来了。灯笼似的红枣儿,入口脆甜;大大小小、皮薄皮厚、柳黄橘红的各色橘子柚子,汁水丰沛得似乎将要溢出;石榴咧开嘴,落下一地玲珑剔透的珠子来。如果不耐烦吃这些,也有一根便将百味尽汇的――冰糖葫芦,红的番茄绿的葡萄,酸的橘瓣甜的果干,都穿在一起用冰糖水儿裹了,再包上一层薄薄的细腻的糯米纸,外面套一只老北京字样的牛皮纸袋。不过传统的吃法还是讲究山楂做馅儿,个头要饱满匀净,糖衣要爽脆不弹牙。酸甜彼此冲淡,最是妙不可言。
张翰在洛阳做官,西风乍起时,因起莼鲈之思,却道:“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便辞官归隐。我想我的故乡虽无鲜美的莼羹鲈脍可供千里相思,却也捱不住对老街茶碗的想念,究竟注定要归去。然而每年必有南来的秋雁,会载着我对这浓烈的秋的眷恋,归往北国的残阳远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