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1.叶生
黑泽明导演的电影《梦》深得《聊斋志异》的灵魂。叶生的一生,是一个在科举制度下偃蹇潦倒却始终奋斗进取的一生。他活着的时候不停地考,死去了的魂魄依然在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考中个举人。
淮阳县有个书生姓叶,名字记不清了。他写的文章词赋,在当时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然而运气一直不好,在科举考试中屡屡落第。这时,有个关东人丁乘鹤到这个县来做县令,见到了叶生的文章,很是欣赏。召他来谈话,言语投合,大为高兴。丁公就叫叶生到官署来住,给叶生灯火钱等读书费用,并常常送给他钱粮补助家庭费用。
又到了本省科考的时节,丁公在学使面前把叶生称赞了一番,于是叶生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取了参加乡试的资格。丁公对他的期望十分殷切。乡试结束后,他要来叶生的文稿读,读完后连连击节称叹。不料人受命运的限制,文章憎厌人的命运通达,等到放榜以后,叶生依然没有考中。叶生神情沮丧地回到家里,惭愧自己辜负了知己的期望,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痴呆呆地像个木偶。丁公听说了,把他叫来劝慰了一番。叶生不住地掉眼泪。丁公很同情他,与他约好,等自己任职期满到京城去的时候,带着他一同北上。叶生更加感动,辞谢后回到家中,从此闭门不出。
没过多久,叶生就卧病不起了。丁公派人不断送来东西表示慰问,但叶生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这时,恰巧丁公因为得罪了上司被免去了职务,将要解任离去。他就写了封信给叶生,大致内容是:“我本来已定下了东归回家的日期,所以迟迟不起程的原因,就是在等着你啊。你早晨到来,我晚上就出发。”丁公派人把信送到叶生床前。叶生拿着信哭泣起来,请送信人转告丁公:“我病重很难一下子就好,请您先出发吧。”送信人回去禀明,丁公不忍心先离开,仍然耐心地等着。过了几天,看门人忽然通报说叶生来了。丁公十分高兴,迎上前去问候他。叶生说:“因为我生病,有劳先生等待了这么久,我心中万般不安。现在幸好可以跟随侍奉在您的身边了。”丁公于是收拾好行装,准备一大早就出发。
到了家乡,丁公让儿子拜叶生为师,叶生日夜都与丁公的儿子在一起。丁公子名再昌,当时十六岁了,还不会做八股文。然而他聪明绝顶,一篇八股文看上两三遍,就不会再忘记。叶生在丁家住着教授了一年,丁公子就能一气呵成地写出文章了。又加上他父亲的关系,丁公子于是进了县学。叶生把他平日为准备应试而写的八股文都抄录下来,教丁公子诵读。丁公子参加乡试,考场上出的七道题,没有一道是平时准备不到而脱漏掉的,于是高中了第六名举人。丁公有一天对叶生说:“先生只拿出自己才学的微末部分,就让我这个儿子高中成名了。然而真正有才能的人却长久地被埋没,这又如何是好呢!”叶生说:“这大概是我命该如此吧。不过现在借您的福气恩泽为我的文章扬眉吐气,使天下人知道我半生沦落,并不是由于我能力低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况且读书人能得到一个知己,就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又何必一定要金榜题名,摆脱布衣身份,才说得上是交了好运呢?”丁公因为叶生离开家乡在外客居已经很久了,恐怕他耽误例行的岁试,劝他回家去应试。叶生听了郁郁不乐。丁公也不忍勉强他,嘱咐去参加会试的丁公子,到了京城为叶生花钱捐一个国子监监生资格。公子参加会试又报捷高中,获得了部中主事的职位。他带着叶生到任上赴职,两人早晚都在一起。过了一年,叶生参加京城举行的乡试,竟然考中了举人。正好此时丁公子被派到南河河道办理公务,于是对叶生说:“这一去离您的家乡不远。先生奋斗多年,终于直上云霄,现在是衣锦还乡的快慰之时了。”叶生也十分欣喜。选定了良辰吉日后,他们便起程上路了。到了淮阳县界,丁公子又命令仆人牵马送叶生回家去。
叶生回到乡里,看见自家门前一片破败萧条的景象,心中不禁十分难过。他徘徊着到了庭院当中,恰好他妻子端着簸箕出来,一看见他,扔下簸箕就惊恐地逃开了。叶生心境凄凉地说:“我现在富贵了。三四年不相见,你怎么就到了不认识我的地步?”妻子远远地说:“你已经死了很久了,还说什么富贵?我之所以这么长时间迟迟留着你的棺材没有下葬,实在是因为家里太穷、孩子太小。现在阿大已经长大成人了,就要找地方安葬你了。你可不要显灵作怪来吓唬我们活人呀!”叶生听了这话,显出失望惆怅的神色。慢慢地走进屋里,看见一具棺材赫然地摆在那里,就倒在地上一下子消失了。他的妻子惊恐地走近一看,只见叶生的衣服、帽子、鞋袜就像蝉蛇蜕下来的皮一样散放在地上。于是大为悲哀,抱着衣服失声痛哭起来。叶生的儿子从学馆回来,见有马系在家门口,仔细问明来由,就惊骇地跑去告诉母亲。母亲抹着眼泪向他诉说了刚才见到的情景。两人又细细地询问了外边跟叶生来的随从,才知道这一切的原委。随从叶生的仆人回去后,丁公子听说了这件事,十分哀痛,泪洒衣襟。他立刻让人驾车带着自己赶往叶家,在叶生的灵前哭祭,出钱为叶生操办了丧事,按举人的礼数埋葬了叶生。丁公子又送给叶生的儿子许多钱,为他请了老师教他读书。丁公子向学使推荐了一番,过了一年,叶生的儿子就中了秀才。
异史氏说:一个人的魂魄追随着自己的知己,竟然能忘记自己已经死去吗?听说这事的人都不相信,唯独我深信不疑。《离魂记》里的倩女能为心上人而使魂魄离开躯体,生死相随;张敏、高惠这对远隔千里的知心挚友也能在梦中相会。更何况笔下的文章,倾注着我们读书人的心血;锺子期那样的知音,才是和我们这些读书人性命相通的人呀!可叹啊!知音相遇是难以期望的事情,人还是常会遭逢独自一人不得知音的境遇。自己孤单流落,对着影子长久地忧怨;偏偏又生就了铮铮傲骨,难免不失意无计自爱自怜。可怜一副穷酸相的书生,甚至连鬼怪也要来嘲弄。只要屡考不中,就连每根须发都是丑陋的;一旦名落孙山,文章就处处都是毛病。自古至今以痛哭闻名的人,要数献宝被拒的卞和;而面对超群之才被埋没的良莠颠倒之事,谁是善识贤才的伯乐呢?身怀绝技,无人赏识,也只能像祢衡那样把名帖放在怀中,以致三年之后字迹磨灭;侧身四望,天下已经无处投奔。人生在世,只应该闭着眼睛放开步子走,服从上天安排下的富贵贫贱。天下不凡之士像叶生那样沦落一生的,还有不少,只是怎样才能让丁乘鹤那样的人再度出现,好去与他生死相随呢?唉!
0132.四十千
“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这是蒲松龄对于这些问题的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民间的共识。
新城的王大司马家中,有一个主管账目的仆人,虽然没有官爵,但是家里富有资财。一天,他忽然梦见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进来,说:“你欠我的四十贯钱,如今应该还清了。”问这个人,这个人也不回答,径直走向内室去了。他睡醒以后,妻子生下了一个男孩。他心中明白这是他前世恶业的果报,就把四十贯钱捆放在一间屋子里,凡是这孩子穿衣吃饭看病买药的钱都从这里支取。过了三四年,他察看了一下屋子里的钱,只剩下了七百文。正好这时乳母抱着孩子来了,在他身旁逗弄小孩玩乐。他于是对孩子呼喊说:“四十贯钱快花光了,你也应该走了。”他话音刚落,孩子突然间眉头紧锁,脸色大变,脖子耷拉下来,眼睛直直地瞪着。再去摸摸孩子,已经断了气。于是,他取出剩下的钱买了埋葬用具把孩子埋葬了。这件事可以当成是对欠债者的告诫。
从前有个老而无子的人,去问高僧这其中的缘故。高僧说:“你不欠别人的,别人又不欠你的,怎么能有儿子呢?”大概生了好儿子,是别人要报答我的善缘;生了顽劣之子,那是别人以此来向我讨还欠债。所以,生了儿子的不必高兴,死了儿子的也不必伤悲。
0133.成仙
这出家过程写得跟逼上梁山似的。
文登县有个姓周的书生,与另一个姓成的书生从小就在一起读书,于是结为不计身份高低贵贱的好朋友。成生家里很贫穷,一年到头依靠周生接济。论年龄,周生的岁数大,成生就称呼周生的妻子为嫂嫂。四时八节,成生就到周家拜见问候,亲密得如同一家人。后来,周生的妻子生孩子,产后得了暴病死去了,周生又续娶了一个妻子王氏,成生因为王氏年少,一直没有拜见过她。有一天,王氏的弟弟来看望姐姐,周生便在内室设了酒宴招待他。这时成生正好来了,家人进来通报,周生让家人邀他进来一同饮酒。成生没有进来,告辞走了。周生把酒席移到客厅里,把成生追了回来。两人刚刚坐定,就有人来报告说乡下田庄的仆人被知县下令重重鞭打了一顿。
事情的原委是,在吏部做官的黄家有一个放牧的仆人,赶着牛践踏了周生家的农田,因此和周生家的仆人争吵辱骂起来。黄家的仆人跑回去告诉主人后,黄家就捉住周生家的仆人送到了官衙,于是周生家的仆人遭到了鞭打的处罚。周生问明了事情的起因后,勃然大怒说:“黄家奴才,怎么敢这样!黄家上一辈子的人还在我祖父手下当差,突然间得了志,就目中无人了吗!”他满腔怒气,愤怒地跳起来要去找黄家论理。成生连忙按住他劝阻说:“现在这个强横世界,本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又何况现在做官为宦的多半都是些不拿刀枪的强盗呢?”周生不听,成生又再三劝阻,以致流下眼泪哀求,周生才止步不去了。但他心中的怒气到底没有消去,夜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天亮后,他对家人说:“黄家欺负我,是我的仇人,这暂且不说。那知县是朝廷任命的官员,又不是有权势人家任命的官员,即使互相有争执,也应该两面兼听,何至于像狗那样,主人一嗾使就去咬人呢?我现在也上个呈状要求惩治黄家的仆人,看他怎么处理。”家人在一旁也都怂恿他去,于是周生打定了主意。他写了一份状子去见知县,知县见了状纸,一把撕破扔在了地上。周生十分气愤,言语侵犯了知县。知县恼羞成怒,就下令把他逮捕起来投进了监狱。
这天辰时过后,成生前往周生家拜访,才知道周生进城告状辩理去了。他急忙追到城里去劝阻,但周生已经被投入大牢。成生急得捶胸顿足,然而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来。这时,县里捕获了三名海盗,知县与黄家于是用钱买通他们,让他们诬陷周生是同党。知县又根据他们的供词报请上级官府革去周生的生员功名,对他进行残酷拷打。成生入狱探望,两人凄酸相对,商量把冤情直接向朝廷申诉。周生说:“我关在大牢里,好像鸟困在笼中,虽然有一个年少的弟弟,也只能够给我送送囚饭而已。”成生毅然自荐,说:“这是我的责任呀。有了危难而不相救,还要朋友有什么用!”说完就起程了。等到周生的弟弟来给他送盘缠时,他已经走了很久了。成生到了京城,一直找不到门路去上诉。一天,听说皇帝将要出门行猎,他便预先躲藏在树林当中。不久,皇帝的车驾经过这里,成生连忙出来伏地叩头,痛哭喊冤,于是皇帝准接了他的状纸,派邮驿把状纸送下,命令交付山东巡抚审理后再回奏。这时距离周生被关押起来已经过了十个多月,周生在县里已经被屈打成招,判处了死罪。巡抚接到皇帝的御批后,大吃一惊,重新提调案犯亲自审定。黄家听到消息后,也十分恐慌,谋划杀了周生灭口。于是黄家贿赂了监狱里的看守,不给周生吃喝,周生的弟弟前来送饭探监,也被拒绝在门外。成生又为此事往巡抚衙门喊冤,才争取到长官开始提审周生的案子,但周生已经饿得不能动弹了。巡抚大人大怒,下令用乱棍打死监狱的那个看守。黄家极为恐惧,急忙拿出几千两银子,托人向上说情解脱,终于使自己蒙混脱了罪,免于被题奏参劾。而知县则应为贪赃枉法罪被判处流放。周生被放回家后,对成生更加推心置腹。
成生自从经过这场官司后,已经看破世情,心如死灰,便去邀周生一同到深山隐居。周生因为溺爱年轻的妻子,就笑话成生迂腐。成生虽然没再说什么,但去意已决。这次分别后,成生有好几天没有再来周家。周生派人到他家去探望打听,成家人正在猜疑成生住在周生家里。两处都不见了成生,大家这才惊疑起来。周生心里明白这事的情由,就派人去寻访他的踪迹,但佛寺道观、深山峡谷,几乎都找遍了,却仍然杳无音讯。周生只好时常送银钱衣服去抚恤成生的儿子。
又过了八九年,成生忽然自己回来了,只见他头戴道冠,身穿道袍,一副地道的道士模样。周生十分高兴,拉着他的胳臂问:“你到哪里去了,让我到处都找了个遍?”成生笑着回答说:“我孤云野鹤,四处飘游,没有一定的栖身住处。所幸的是分别后身体还算健壮。”周生立即命令家人摆上酒席,两人说了一会儿久别之后的闲话。周生想让成生换下道士服装,成生只是笑了笑不说话。周生说:“你太傻了!怎么能这样像扔破鞋子似的抛弃妻子儿女呢?”成生又笑了笑回答说:“不是这样的呀。人世间要抛弃我,我哪里能抛弃什么人呢!”周生再问他住的地方,成生回答说在崂山的上清宫。这一夜,两人就脚对脚地睡在一起,周生梦见成生赤裸着身子伏压在自己胸口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惊讶地问成生为什么要这样,成生一句也没有回答。周生一惊,忽然睁眼醒了过来,呼叫成生却没有应声,坐起身一摸,床上空空的,成生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周生再定神坐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自己睡在成生床上。他不由得惊奇地自语:“昨天晚上没有喝醉,怎么神魂颠倒到这种地步?”于是他呼叫起了家人。家人拿着灯火一看,坐在这里的明明白白是成生。周生原来的胡须很浓密,现在自己用手一捋,只觉得稀稀拉拉地没有几根。他又取来镜子自己对着照,立即惊叫起来:“成生在这里,那么我到哪里去了呢?”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恍然大悟,知道这是成生在用幻术劝自己去隐居。周生想回到自己的内室去,弟弟因为他的相貌与原来的周生大不相同,拦住他不让进。周生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来说明一切,就命令仆人备马一同去寻找成生。
走了几天,他们进入了崂山。马跑得快,仆人追不上。周生勒马停在树下休息,只见许多道士来来往往。其中有一个道士不住地注视着他,周生就上前去打听成生的下落。那个道士笑着说:“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好像在上清宫。”说完就径直走了。周生目送着他离去,见他刚走了一箭远的路,又与另外一个人谈话,也是说了没几句话就离去了。和道士说话的那人渐渐地走近了,一看,竟然是同乡的一个生员。那人见了周生,惊愕地问道:“数年不见,别人都说你在名山里学道,难道现在你还在人间游戏吗?”周生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了成生,于是又述说了一遍这件怪事。那个生员吃惊地说:“我刚才正好遇见他,还以为是周生你呢。他刚离去没多久,也许还没走远。”周生也大为惊异,说:“真怪呀!怎么自己的面孔我对面碰见都不认识了呢!”这时,仆人已经找到了这里,周生急忙策马奔驰,前去追赶那个道士,但竟然毫无踪影。追了一阵儿,周生四下一望,只见山势茫茫,辽阔无边,顿时感到不知所从,进退两难。他心中思忖,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决定索性穷追到底。但是山势越来越险峻,不能再骑马前行,他就把马交付给仆人让他回去,自己慢慢走着独身前往。
周生走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一个道童独自坐在那里,就上前去问路,并且告诉了他自己正在寻找成生的事。道童自称是成师父的弟子,又代替周生背起干粮衣物,引导他一同前往。两人一路上披星戴月,风餐露宿,走了很远。他们走到第三天才到,却不是人世间所说的那处上清宫。这时已经是十月中旬,这里仍然是山花开满路边,一点儿也不像是初冬季节。道童进门报告说有客人来了,成生立即出门前来迎接,周生这才认出了自己的模样。他们两人手拉着手进了屋里,一边饮酒一边交谈起来。但见一只只身披奇光异彩羽毛的禽鸟,十分驯服,见人也不惊怕,叫声像笙簧一样悦耳动听,常常飞到座位前来鸣唱。周生心里十分惊异。然而他还是念念不忘尘世,无意在这里久留。地上放着两个蒲团,成生拉着周生盘腿并坐在了上面。待到夜里二更以后,周生心中什么也不再想了,进入了一片沉寂,忽然好像突然打了个盹,周生觉得自己的身子又与成生的换了回来。他还有些怀疑,就自己摸了摸下巴,浓密的胡须已经和以前一样了。
天亮以后,周生又执意提出要回家去。成生坚决挽留他。过了三天,成生才说:“请稍微睡上一会儿休息休息,然后早早地送你回去。”周生的眼睫毛刚刚合上,就听见成生在叫他:“行装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就起身随成生上了路,所走的路途与来时的旧路截然不同。觉得没过多久,自己住处的房屋已经遥遥可见了。成生坐在路边等候,让周生自己回去。周生强拉他一同回家,但成生不去,周生只好独自慢慢地走到家门口。他敲了几下门没有人答应,刚想要爬墙进去,就觉得身子轻飘飘地像一片树叶,轻轻一跃就已经过了院墙。这样跃过了好几道墙,周生才到达了自己的卧室。只见里面的灯火还亮着,妻子王氏还没有睡,听见她唧唧哝哝地在与人说话。周生用舌尖舔破窗纸偷偷一看,只见妻子正在与一个仆人同杯共饮,一副淫荡的模样。于是他不由得胸中怒火熊熊,想要把这两个人堵在屋里抓住,又怕自己孤掌难鸣。于是他悄悄地转回身子开启大门跑了出来,一直奔跑到成生那里,告诉了成生并请他帮忙。成生痛快地随他前去,一直进到了里面的卧室。周生举起一块石头砸门,里面顿时乱作一团,但外面擂门擂得越急,里面就把门顶得越牢。于是成生用剑一拨,屋门就像被划破一样地敞开了。周生冲了进去,仆人跳出窗户要逃,却被成生在门外挡住,用剑一砍,砍断了仆人的一只臂膀。周生抓住妻子拷打审讯,才知道自己那年被关在监狱里时,她就已经和这个仆人私通了。周生借来成生的剑砍下了她的头,又把她的肠子挂在庭院里的树上,这才随着成生出来,按原路上山。这时,周生蓦地醒了过来,一看自己还躺在床上。他惊愕地说:“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真叫人又惊又怕!”成生笑着说:“梦中的事,兄长以为是真事,真事,兄长却以为是做梦。”周生惊疑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成生就拿出剑来给他看,只见那剑上的血还在。周生害怕难过得要死,心里却怀疑这是成生用幻术制造出来的假象。成生知道他的心思,于是收拾行装送他回去。
两个人慢慢地走到了周生的村子口,成生说:“先前的那个夜里,我拿着宝剑等待你,不就是在这里吗?我讨厌看见人间的恶浊,请你让我还在这里等你。如果过了下午你还不来,我就自己走了。”
周生到了家,看见门户萧条冷落,似乎没有人居住在里面。他又进到弟弟的宅院。弟弟一见到他,就失声痛哭,说:“哥哥走了以后,突然有一天夜里强盗闯进来杀死了嫂嫂,挖出了她的肠子才走,实在太残忍了。到现在官府四处捕捉也没有拿获到凶手。”周生这才如梦初醒,于是把实情详细地告诉了弟弟,又告诫他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了。弟弟听后惊愕了很长时间。周生又问起了自己的儿子。弟弟于是让老妈子把孩子抱来。周生对弟弟说:“这个在襁褓里的孩子,周家要靠他传宗接代,弟弟要好好照看他。为兄的要告别人世了。”说完,周生就起身径自出门去了。弟弟流着眼泪追上前挽留他,周生却笑着不回头。到了野外,周生见到在那里等候的成生,就与他一起前行。周生远远地又回头喊道:“做事能忍让,就是最大的快乐!”弟弟还想说些什么,但见成生的宽袖一甩,他们两人就立即不见了。弟弟在那里失意地站了半天,只得痛哭着回去了。
周生的弟弟为人朴实反应慢,不善于管理家人和家业,过了几年后,家里越来越穷。周生的儿子渐渐长大了,也没有钱为他请老师,因而周生的弟弟只好自己教他读书。一天,周生的弟弟早晨来到书斋里,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封信,封得很严实,信封上写着“贤弟亲启”,仔细一看,辨出是哥哥的笔迹。打开信封,里面竟然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见到一片指甲,有两指多长。弟弟心中十分奇怪。他把指甲放在砚台上,出房去问家人信函是从哪里来的,却没有人知道。等他回到书斋再一看,砚台已经黄灿灿地化成了黄金。弟弟大吃一惊,再用那指甲试验铜和铁,都一样可以变成黄金,周家由此变得非常富有。周生的弟弟又拿出一千两金子送给成生的儿子,所以乡里都传说这两家会点金术。
0134.新郎
真是见鬼。
江南举人梅耦长,曾讲过他的同乡孙先生在德州做知府时,审理过的一件奇案。起先,一个村子里有户人家为儿子娶媳妇,新媳妇接入家门后,村子里的亲戚邻里都前来祝贺。当喝酒喝到一更过后,新郎从房里走了出来,看见新媳妇穿着鲜艳光彩的衣服,快步地转到房子后面去了。他对新媳妇起了疑心,就紧跟在她身后,追了过去。房子后面有条长长的小溪,一座小桥在溪上架通两岸。新郎眼看着新媳妇从桥上直接走了过去,心中更加怀疑,他急忙喊叫新媳妇,可她不但不回答,反而在远处打手势招呼他过去。新郎急忙赶过去,两个人前后相距只有一尺多远,但到底追赶不上她。就这样走了几里路,他们走进了一座村庄。新媳妇这才停住了脚步,对新郎说:“你们家冷冷清清的,我住不惯。请你和我一起暂时在我家住上几天,然后我们再一起回你家看望父母。”说完,她取下头上的簪子,“嗒嗒”地扣打院门,有个小女童应声出来开门。新媳妇自己先走进门去。新郎一见如此,只好也跟着她走了进去。一进房门,只见岳父、岳母都坐在堂上。他们对新郎说道:“我们的女儿从小娇惯,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们的身边,一旦离开家,心里就会悲伤难过。如今她同你一齐回来了,宽慰了我们的惦念之心。住上几天,我们一定送你们两人回你家去。”说完,就为他们清扫房间,准备好了床铺和被褥。这样,新郎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新郎家中的亲朋宾客见新郎走出门去好长时间也没回来,便一同去寻找他。新房里面只有新媳妇一个人在,也不知道新郎去了哪里。从此以后,新郎家中的人远近寻访,都毫无消息。公婆伤心地不断流泪,以为儿子一定是不在人世了。这样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媳妇家悲伤于女儿没有配偶,就向新郎的父亲请求,想把女儿改嫁出去。新郎的父亲心中更加悲痛,说道:“我儿子的尸骨衣裳都没有见到,无法验证,怎么知道我儿子就一定是死了呢?即使他真的是死了,周年以后再让新媳妇改嫁,应该说也不算晚,你们为什么这样着急呀!”女家的父亲听了这样的答复,心里更加怨恨,于是就把此事告到了官府。孙先生听了女家的控告,感到这个案子的情节十分离奇,一时却无从下手解决,就判定让女家等待三年,吩咐官府立案后,孙先生打发他们两家回去了。
新郎住在新媳妇家里,受到了她家人的热情款待。新郎每次和新媳妇商量回家的时候,她也都答应了,却总是拖延着不肯立即启程。这样一拖再拖,就住了半年多时间,新郎心里犹豫徘徊,怎么想都安不下心来。他准备自己一个人回家去,但新媳妇坚决要把他留下来。突然有一天,全家上上下下都慌慌乱乱的,好像有什么紧急的危难要降临似的。岳父急急忙忙地对新郎说道:“我们本想再过三两天后送你们夫妇一起回家去,没有料到还没有为你们准备好礼品行装,忽然间家门就遭到了凶祸之事。不得已,即刻就先送你回去吧。”于是,岳父把他送出大门。刚刚送到门口,岳父就转过身急忙回去了,临别时的应酬举动都是匆匆忙忙的。新郎正想寻找回家的路,回头再一看,岳父家的宅院不见了,只看到有座高高的大坟。新郎大吃一惊,找到路便急忙回家。新郎到家后,详细地说明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并与家人到官府禀报了事情的原委。孙先生把女家的父亲召来,告诉了他新郎出走的原因,又劝说了一番。女家又把女儿送回到了新郎家,直到此时,这对夫妇才得以成婚。
0135.灵官
明崇祯十七年(1644),按照中国天干地支纪年为甲申年。这一年,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进入北京,明朝灭亡,史称甲申之变。同年,清兵亦入京。由于朝代的更迭在中国历史上堪称是天崩地裂的变革,这给老百姓无论在观念上还是心理上都带来了剧烈的震动,甚至颠覆。这篇作品通过寄居京城的狐狸之口从侧面反映了这一重大事件。
朝天观的道士某人,喜欢吐纳养生术。有一个老头儿借住在观中,恰好也同样喜欢这种养生法术,两人于是就成了道友。老头儿在观中住了几年,每年到了郊祭天地的时候,他就提前十来天离开道观,郊祭结束后再返回观里。道士对此很是疑惑,就问老头儿为什么要这样。老头儿说:“我们两人是莫逆之交,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是只狐狸。郊祭的日子一到,各路神仙就都会来清扫污秽,我便无处容身了,所以才自行逃走。”又过了一年,快到郊祭的日期时,老头儿又走了,但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返回观中来。道士的心里非常疑惑。一天,老头儿忽然来了,道士就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返回。老头儿回答说:“我几乎见不到先生了!我先前本想去远远地躲藏起来,但心里感到很倦怠,看到阴沟里很是隐蔽,于是就潜伏在阴沟入口的瓮下面。没想到王灵官打扫到这里,一眼就看见了我,他生气地想要用鞭打我。我害怕地逃走,灵官神在后面追赶得很紧。我跑到黄河边上时,眼看灵官神就要追上来了,万般无奈,我就窜进厕所里面趴着。神灵嫌这地方太肮脏,才返身离去。我从那里面出来,身上沾染上了恶臭,不能再在人世间出没了。于是,我跳进水里,清洗自己的身体,洗完后又隐居在洞穴里,过了将近一百天,污垢才除尽。今天我来是和你告别的,同时,告诉你几句话:先生也应该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去隐居,大的劫难即将来临,这里不是安乐之地。”说完,老头儿告辞而去。道士听从了老头儿的话,搬迁到别的地方去了。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明朝覆灭的甲申之变。
0136.王兰
讲交友一定要慎重。远离赌徒。
利津县有个人名叫王兰,忽然身患暴病死去了。到了阴间,阎王复审,才发现是小鬼勾错了魂。阎王责令小鬼把王兰的魂魄送还阳世复活,但他的尸体已经腐烂了。小鬼害怕阎王怪罪自己,就对王兰说:“人死了做鬼很痛苦,但如果能由鬼变成神仙就很快乐。假如有欢乐,又何必再去人间投生呢?”王兰也认为这话有道理。小鬼说:“这地方有一个狐狸精,它已经炼成了金丹。要是去把它的金丹偷来吞吃下去,那人的灵魂就会不消散,可以永远存在,任凭灵魂想去什么地方,没有不如意的。你愿意吗?”王兰听从了小鬼的主意。小鬼就带着他,进了一家高门大院的府第,只见里面的楼阁高大深广,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有一个狐狸精在月亮光下面,仰起头朝着天空,它一呼气,就有一个小丸从口中喷出来,一直向上飞入月亮中去;再一吸气,小丸就落下来,狐狸精用口把小丸接住,于是再次呼气。如此反复不已。小鬼悄悄地躲在狐狸精的身边,等到它吐出小丸时,急忙把小丸抓在手里,交给王兰吞了下去。狐狸精大吃一惊,怒气冲冲地扑了过来。但见到对方有两个,怕自己敌不过,只好愤恨地离去了。王兰与小鬼告别后,回到了自己家里,妻子儿女看见他,都惊恐地要逃走。王兰告诉他们原因以后,家人才慢慢地围拢了过来。从此,他就像往常一样地在家里住了下来。
王兰有个姓张的朋友,听说后就来看望他,两人见面后,谈了一会儿离别问候的闲话,王兰便对张某说:“我家和你家向来贫穷,现在我有了法术,可以发财致富了。你能跟着我一起干吗?”张某答应了。王兰又说:“我不用药就能治好病,不用卜卦就能断事如神。但是我要现出原身,恐怕知道我已经死去的人们都会吃惊害怕。让我附在你的身上出去,可以吗?”张某又一口答应了。于是两人当天就收拾行装出发了,他们来到山西地界。那里有个富翁家的女儿,得了暴病,整天昏迷不醒,神志不清,前前后后又是吃药又是求神,各种办法都用尽了,仍不见效。张某来到这家拜访,向富翁炫耀自己的法术。富翁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素来十分珍爱她,他许愿谁能治好女儿的病,就用一千两银子来酬谢。于是张某要求让他去看看病人。张某随着富翁进了内室,只见那个少女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掀起她的被子抚摸她的身体,她也昏迷不觉。王兰偷偷地告诉张某说:“她这是灵魂迷失了,应当替她找回来。”张某就告诉富翁说:“病情虽然危险,但还有救。”富翁问:“需要用什么药?”张某说什么药都不需要,“你家女公子的灵魂出窍到了别的地方,我已经派神人前去寻找了”。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王兰突然回来,告诉张某少女的灵魂已经找到了。张某便请富翁再进内室去,富翁再次抚摸自己的女儿。过了一会儿,女儿就弯身伸腰,忽然睁开了眼睛。富翁大为高兴,一边抚爱一边询问女儿是怎么回事儿。他女儿说:“先前我正在花园里游玩,看见一个少年,用弹弓弹射鸟雀,有几人牵着骏马,跟随在他身后。我急忙想躲避,却被他横加阻挡住了。那少年又把弹弓塞到我手里,要教我弹。我正害羞地斥责他,他却把我抱到马上,同马而行,还笑着说:‘我喜欢和你玩,你不要害羞。’走了好几里地进入山中。我在马上又是号哭又是怒骂,那少年一气之下,把我推落到路边,我想回家却又找不到路。恰好这时有一个人来了,抓住我的手臂,带着我飞跑得像是骑马奔驰一样,一转眼就到了家,忽然像做了个梦似地醒过来了。”富翁觉得张某神通广大,果然送给他一千两银子。王兰在这天夜里又和张某商议好,留下二百两银子作为路费用,其馀的都由王兰作法转移到家里去。王兰敲开门把钱交给他儿子,又嘱咐他送三百两给张家,完事之后王兰才返回来。第二天与富翁告别,富翁看不见他们的银子藏在哪里,更加觉得奇异,赠给他们丰厚的礼物,然后送别了他们。
过了几天,张某在郊外遇见了同乡贺才。贺才沉湎于饮酒赌博,不务正业,异常贫穷,像要饭的一样。他听说张某学到了奇异的法术,获取了多得数不过来的银子,于是跑来找张某。王兰劝张某送给贺才少量的银钱,让他回去。但贺才不改旧日恶习,十来天就把银子全花光了,又想再来找张某。王兰已经暗中知道了,对张某说:“贺才为人狂妄背理,不能和他在一起相处,只能是送给他一些钱财让他走人,这样,即使他闯了祸,对我们的危害也会浅一些。”第二天,贺才果然来了,强行要求和张某一块儿干事。张某说:“我早就知道你还会来。你每天酗酒赌博,即使有一千两银子,又怎么能填满你的无底洞?你要是能够痛改前非,我就送给你一百两银子。”贺才答应要改掉恶习。张某就把钱袋里所有的银子都送给了他。贺才离开后,自恃钱袋里有了一百两银子,更加放肆地狂赌,还在花街柳巷里嫖娼,挥金如土。县里的捕快差役怀疑他做了案,就把他抓去见官审讯,对他进行残酷的拷打。贺才一五一十地供出了银子的来历。知县于是派遣差役押着贺才去捉拿张某。但过了几天,贺才因为伤重死在了路上。他的魂魄仍然不忘记去寻找张某,又前去依附张某的身上,因此与王兰的魂魄会合在了一处。有一天,他们在烟墩废址里聚会饮酒时,贺才的灵魂酩酊大醉,狂呼乱叫起来,王兰竭力制止他也不听。正好巡方御史的车驾经过这里,听见呼叫后他就命人搜寻,结果抓获了张某。张某十分害怕,就说出了实情。御史大怒,下令鞭打张某,又把状词通报给了神灵。当天晚上御史梦见有个身穿金甲的神人来告诉他说:“查得王兰是无辜误死的,现在成了鬼仙。他为人治病也算是有仁义,不应该把他当作妖魅处罚。今天奉玉帝的旨意,授他为清道使。贺才淫邪放荡,已经处罚流放到铁围山去了。张某没有罪过,应当宽恕他。”御史从梦中醒来,十分惊异,于是释放了张某。
张某置办行装回到家乡。钱袋里还有几百两银子,就拿出一半来恭敬地送到了王家。王家的子孙因此而变得富裕起来了。
0137.鹰虎神
千佛山的鹰虎神。
郡城的东岳庙,位于南郊,大门的左右各有一尊一丈多高的神像,人们俗称作“鹰虎神”,面目狰狞,让人害怕。庙里有一个姓任的道士,每天鸡鸣时分,他就起床焚香念经。有一个小偷,预先躲藏在庙里的走廊当中,等到道士一起床,就偷偷地钻进房里搜寻钱财。无奈房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在草垫子下面找到了三百文钱,小偷就把钱装入了腰包。他打开门跑了出去,准备上千佛山去。小偷朝南逃窜了好一阵子,才到了山脚下。这时,只见一个身材特别高大魁梧的人,从山上走了下来,左臂上架着一只苍鹰,恰好和小偷迎面相遇。走到近处一看,见这人的脸皮是青铜色的,仿佛是庙门里常见的那位神。小偷非常害怕,蹲在地上浑身发抖。神斥责他说:“你偷了钱,往哪里跑!”小偷一听更加害怕,连连叩头不止。神揪住小偷,让他返回庙里去,回到庙里后,又让他把偷去的钱全都掏出来,跪在地上守在那里。道士念完了经,回过头来一看,大吃了一惊。小偷自己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道士收回了钱,把小偷放走了。
0138.王成
再倒霉的人,也有运气好的时候,抓住时机。
王成是平原县旧时官宦人家的子弟。生性最为懒惰,家境一天天没落下去,只剩下几间破屋子,与妻子躺在麻草席里,被妻子责怨,难以度日。当时正是盛夏,天气炎热,村子外面原先有个周家花园,现在墙倒房塌,只剩下一个凉亭,村子里的很多人为了避暑住在那里,王成也在其中。这天天亮后,睡觉的人陆续都离去了。待到红日升到三竿高,王成才起来,磨磨蹭蹭地想要回家。他忽然看见草丛里有一枝金钗,捡起来一看,上面刻着几个小字:“仪宾府造。”王成的祖父原先是衡王的女婿,家里的旧物,有不少刻有这种标记,王成因此拿着金钗犹豫猜测了一番。这时,有一个老太太前来寻找丢失的金钗。王成虽然很穷,但却品性耿直,立刻拿出金钗交给了她。老太太很高兴,大大称赞了王成的品德,又说:“这枝金钗能值几个钱,可这是我故去的丈夫的遗物。”王成问:“您的丈夫是谁?”老太太回答说:“是已故的仪宾王柬之。”王成吃惊地说:“那是我的祖父啊!你们怎么能相遇呢?”老太太也惊奇地说:“你就是王柬之的孙子吗?我是个狐仙。一百年前,与你祖父曾结为夫妻。你祖父死后,我就隐居起来了。经过这里时丢失了金钗,恰好被你捡到,这不是上天的安排吗!”王成从前也曾听说过祖父有位狐狸妻子,便相信了她的话,邀请老太太到家里去坐坐。老妇人跟着他去了。
到了家中,王成叫妻子出来,只见她身上穿得破破烂烂,饿得脸色青黄。老太太不由得叹息说:“唉!王柬之的孙子,竟然穷到这种地步了吗!”她看到破败的灶台没有一星烟火,就问:“家里的景况这样,靠什么维持生活呢?”王成的妻子于是细细述说了贫苦的遭遇,不禁呜咽哭泣了起来。老太太把金钗交给她,让她暂且换些钱买米,说三天以后再来与他们相见。王成要挽留她。老太太说:“你自己连一个妻子还养活不了,我留在这里,望着屋顶发呆,又有什么用呢?”说完径自走了。王成向妻子说明了老太太的来历,妻子大为惊恐。王成又说起她的仁义,让妻子把她当成婆婆侍奉,妻子答应了。过了三天,老太太果然又来了。她拿出几两银子,让王成买回一石谷子、一石麦子。夜里老太太就与王成的妻子一同睡在短床上。王成的妻子起初还有些怕她,但后来发现她的心意是诚恳的,也就不再有疑心了。
第二天,老太太对王成说:“孙子你不要再懒惰了,应该做个小买卖。坐吃山空怎么能长久呢?”王成告诉她说没有本钱。老太太说:“你祖父在世的时候,金银绸缎任凭我拿。我因为自己是世外之人,不需要这些,所以没有多拿过。只积攒下买胭脂花粉的银子四十两,至今还留着。长时间储存在我这里也没有用处,你可以拿去全都买成葛布,限定日子赶到京城,就能得到些小利润。”王成听了她的话,买回来五十多匹葛布。老太太让他马上收拾行装出发,计算好六七天内就可以赶到京城。又叮嘱王成:“你要勤快,不要懒惰,务必快走,不能迟缓。如果晚到一天,就后悔莫及了!”王成恭敬地答应了。
王成挑着货物上了路,中途遇上下雨,衣裳鞋子都湿透了。他平生没有吃过风霜雨雪之苦,觉得困乏不堪,因此决定暂时在一个旅店里休息。不料大雨淙淙地下了整整一夜,房檐下雨水流得像一根根绳子似的。过了一夜,道路泥泞得更加厉害。王成看见往来行人走在泥泞的道路上,稀泥没过了小腿,心里十分怕苦。等到了中午,地上刚刚有些干燥,却又阴云密布,下起了滂沱大雨。一直连住了两天,他才起程上路。快要到京城的时候,王成听人说京城的葛布售价昂贵,不断飞涨,心里暗暗高兴。到了京城后,他解下行装住进客店,店主却深深地惋惜他来晚了。原来在此之前,去往南方的道路刚刚打通,运到京城的葛布非常少,但贝勒府里又急着要购买,因此葛布的价格顿时高涨起来,大约是平常的三倍。王成入京的前一天贝勒府刚好已经买足,后来运到葛布的人都很失望。店主把原委告诉王成以后,王成心里很是郁郁不乐。又过了一天,葛布运到京城的更多了,价格下跌得更厉害。王成因为没有利润仍然不肯出售。这样迟疑了十几天,盘算着饮食等耗费已经很多,他心中倍感愁闷。这时店主奉劝他把葛布贱价卖掉,改作别的打算。王成听从了他的劝告,亏损十几两本钱,都脱了手。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准备回去,打开行囊一看,银子全丢了。他惊慌地去告诉店主,店主也没有办法可想。有人劝他去报告官府,责令店主赔偿。王成叹口气说道:“这是因为我的运气不好,和店主有什么关系?”店主听说后,很感激他的仁德,送给他五两银子,劝慰着让他回去。王成自己寻思着没脸回去见祖母,出出进进徘徊不定,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恰好这时他看见街上有斗鹌鹑的,一赌就是几千文钱,每买一头,常常花费不止一百文钱。他心中忽然念头一动,算了算行囊里的钱,仅够贩卖鹌鹑的,就回去和店主商量。店主极力怂恿他去试试,并约定好让他吃住在店里,不要他的钱。王成很高兴,就上了路。他买了满满一担子鹌鹑,又回到了京城。店主也很欣喜,预祝他能尽早卖光。不料半夜里忽然下起大雨,一直下到黎明。天亮以后,街上水流如河,雨“嘀嘀嗒嗒”地还没有停止。王成只好住在店里等着天放晴。可这场雨竟然连绵不断地下了好几天,还不见休止。他起身去看笼子,鹌鹑渐渐地开始死去了。他十分惊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又过了一天,鹌鹑死得更多了,只剩下了几头,他就把它们并在一个笼子里饲养。再过了一夜去看,笼子里只有一只鹌鹑还活着。王成于是把情况告诉了店主,不由得泪如雨下。店主也为他的种种不幸扼腕长叹。王成感到银钱亏光了,有家也难归,悲痛得只想寻死。店主又一再劝慰他,拉他一起再去看看仅存的那只鹌鹑,细细打量了一番,说:“这好像是个不寻常的良种。其他鹌鹑之所以死去,未必不是被它咬斗死的。你现在也闲着没事,就请训练训练它,如果真是个良种,用它来赌博也可以谋生。”王成遵照店主的主意去做了。训练好了以后,店主让他带着鹌鹑到街上赌顿酒饭。那只鹌鹑十分雄健,几次赌斗都赢了。店主很欢喜,出银子交给王成,让他再与专养鹌鹑的子弟去决战,结果三战三胜。这样过了半年多,王成竟积攒下了二十两银子。王成心里更加宽慰,把这只鹌鹑看作性命一般。
起先,大亲王嗜好斗鹌鹑,每逢元宵节,就放民间养鹌鹑的进王府去与他养的互相角斗。店主对王成说:“现在发大财应该说立刻可以做到,就不知你的命运如何了。”于是把王府斗鹌鹑的事告诉了他,带他一起前往。店主又叮嘱说:“如果败了,就自认晦气出来。要是万一你的鹌鹑斗胜了,亲王肯定要把它买下来,你不要答应。如果他实在要强买,你只管看我的脸色行事,等我点头以后再答应他。”王成说:“好的。”
到了王府,只见来斗鹌鹑的人已经摩肩接踵地挤在台阶下了。过了一会儿,亲王出来坐在殿上,左右的官员宣布说:“有愿意斗的上来。”立即有一个人手握着鹌鹑,小步快跑了上去。亲王命令放出王府的鹌鹑,客方也放了出来。两只鹌鹑刚一腾跃相斗,客方的鹌鹑就败了。亲王不禁哈哈大笑。这样,不一会儿,登台后败下阵来的已经有好几个人了。店主说:“可以了。”两人就相跟着都登上了台。亲王打量了一下王成的鹌鹑,说:“眼睛里有怒线,这是一只刚勇善斗的鹌鹑,不可轻敌。”就命令取一只叫做铁嘴的来对阵。两只鹌鹑一再腾跃激斗后,王府的败了下来。亲王又选出更好的来斗,换了两只都败了。亲王急忙命令取出宫中珍养的玉鹑来。过了片刻,就有人把着它出来了,只见这只玉鹑全身像鹭鸶一样长着雪白的羽毛,确实不是一般的神骏之物。王成心中胆怯,跪在地上恳求不要斗了,说:“大王的玉鹑,是天上的神物,怕伤了我的鸟,砸了我谋生的饭碗啊!”亲王笑着说:“放出来吧。要是你的斗死了,我会重重地赔偿你。”王成这才放出了鹌鹑。那只玉鹑一见对手就直扑了过来。当玉鹑正扑过来的时候,王成的鹌鹑就趴伏在那里如同怒鸡一样等待着;玉鹑猛地一啄,王成的鹌鹑却突然跃起像飞翔的仙鹤似的向下攻击。两只鹌鹑忽进忽退,忽上忽下,相持了大约一伏时,玉鹑渐渐地气力不支,开始松懈;而王成的鹌鹑却怒气更盛,出击更急。不一会儿,只见玉鹑雪白的羽毛纷纷被啄落在地,玉鹑垂着翅膀逃走了。周围观看的有上千人,无不赞叹羡慕王成的鹌鹑。
亲王于是把王成的鹌鹑要来放在手上亲自把玩起来,从嘴到爪,细细审视了一遍后,问王成:“你的鹌鹑可以卖吗?”王成回答说:“小人没有什么固定的家产,只与它相依为命,不愿意卖。”亲王又说:“赏给你个好价钱,中等人家的财产马上到手。你愿意了吧?”王成低头考虑了很久,说:“我本不愿意卖,考虑到大王既然这么喜欢它,而且大王如果真能让小人我得到一份衣食无忧的产业,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亲王问卖的价值,王成回答说是一千两银子。亲王笑着说:“傻汉子!这算什么珍宝,能值一千两银子啊?”王成说:“大王不以为它是珍宝,小人却认为它比价值连城的璧玉还贵重呀。”亲王问:“为什么呢?”王成说:“小人我拿着它到市上去斗,每天能得到好几两银子,换来一升半斗的谷米,一家十几口就没有受冻挨饿的忧虑了,什么宝物能像它这样?”亲王又说:“我不亏待你,就给你二百两银子。”王成摇摇头。亲王又加了一百两。王成偷眼看了看店主,见店主神色不动,就说:“承大王的命令,请让我也减去一百两。”亲王说:“算了吧!谁肯用九百两银子换一只鹌鹑呀?”王成装起鹌鹑就要走。亲王呼喊道:“养鹌鹑的回来,养鹌鹑的回来!我实实在在地给你六百两,你肯就卖,否则就算了。”王成又看店主,店主仍没有什么反应。王成心里已经万分满足了,唯恐失去这个机会,就说:“以这个数成交,小人心里实在不甘愿。但讨价还价半天买卖不成,一定会大大得罪王爷您。没别的法子,就按王爷说的那样办吧。”亲王十分欢喜,马上命令称出银子交给他。王成装好银子,谢过赏就出来了。店主埋怨他说:“我怎么说的,你就这样急着自己做主卖了?再稍微坚持一会儿,八百两银子就在手中了。”王成回到店里,把银子放在桌子上,请店主自己拿,店主却不要。王成又执意要给,店主才算出了王成几个月来的饭钱收下了。
王成置办好行装回到家,一五一十地述说了自己的经历,拿出银子让大家一起庆贺。老太太让他买下了三百亩良田,盖起房屋,置办器具,居然又恢复了祖上的世家景况。老太太每天很早就起来,让王成督促雇工耕地,让媳妇督促家人织布,两人稍有懒惰,老太太就会加以斥责。王成夫妻倒也安分服帖,不敢有什么怨言。这样过了三年,家里更加富裕了,老太太却告辞要走。王成夫妻俩一起执意挽留,直至声泪俱下,老太太也就留了下来。但到了第二天早晨,夫妻俩前去问候时,她却已经杳然不见踪影了。
异史氏说:富裕都是得自于勤劳的,唯独王成的富裕却是得自于懒惰,也算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了。但人们却不知道这是因为王成虽然一贫如洗,但他那份至真至诚的性情不变,所以上天才一开始抛弃他,最终还是怜惜了他。懒惰之中难道还真能有富贵吗?
0139.青凤
与狐狸家族结亲的故事。
太原有一家姓耿的,原本是个官绅大族,府第宽阔宏伟。后来家势逐渐衰落,大片大片的房舍多半都空着无人居住。于是生出一些鬼怪奇异的事儿来,大堂的门常常自开自闭,家人们常常在半夜里被惊吓得喧哗起来。老主人为此感到心烦忧虑,就搬到别墅去住了,只留下一个老头子看门。从此,这里就更加荒凉破败了,但有时里面却会传出一阵阵欢歌笑语声。
老主人有个侄子名叫耿去病,性格豪放不拘。他叮嘱看门老头儿,假如再发现有什么怪诞事儿,就跑过来告诉他。有一天夜里,老头儿看见楼上烛光摇曳,就连忙跑去告诉了耿生。耿生想要进去察看有什么异常,老头儿极力劝阻,他却不听。院子里的门户通道耿生平常就很熟悉,于是他拨开丛生的蒿草,左绕右绕地进楼去了。刚登上楼,还没看见什么可奇怪的。等穿过楼去,就听见有轻声说话的声音。耿生前去偷偷地察看,只见里面点着两支很大的蜡烛,明亮得如同白昼一般。一个老头儿戴着儒生的帽子脸朝南坐着,一个老太太与他面对面地坐着,两人都有四十多岁了。面东坐着一个少年郎,大约有二十来岁,右边是一个女郎,年纪才十五岁左右。桌子上摆满了酒肉,四个人围坐四周,正在谈笑。耿生突然闯了进去,大笑着说:“一个不请自到的客人来啦!”众人大吃一惊,都起身跑着去躲避。唯独老头儿出来呵叱道:“你是谁?为何闯入人家内室?”耿生说:“这本是我家的内室呀,是先生占住着。您又摆着好酒自饮,也不邀请主人一下,这不是太吝啬了吗?”老头儿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说:“你不是耿家的主人。”耿生说:“我是狂生耿去病,主人的侄子。”老头儿向他施礼致敬道:“久仰大名!”随后敬请耿生入座。叫人换一桌酒菜上来,耿生制止了他。老头儿就为耿生斟上酒,请他喝酒。耿生说:“咱们算得上是情如一家,刚才在座的各位无须回避,还是请出来一起喝酒吧。”老头儿于是叫道:“孝儿!”一会儿,那个少年从外边走了进来。老头儿介绍说:“这是我的儿子。”少年作了一揖坐下了。大家简略地介绍了家世门第。老头儿自己说:“我姓胡,名义君。”耿生平常就很豪放,谈笑风生,孝儿也很潇洒,谈吐之间,不由得互相倾慕敬佩。耿生二十一岁,比孝儿大两岁,因此就称他为弟。
老头儿问道:“听说你的祖上曾经编写过一部《涂山外传》,你知道吗?”耿生回答说:“知道的。”老头儿说:“我就是涂山氏的后人。唐尧以后,家谱的分支我还能记得,但从五代往上就没有传下来了。请耿公子为我们讲授一下。”耿生于是大略讲述了涂山狐女辅佐大禹治水的功劳,又润色修饰,妙语连珠,纷如泉涌。老头儿听后十分欢喜,就对儿子说:“今天有幸听到了许多从未听过的事情。耿公子也不是外人,可以叫你母亲和青凤出来一起听听,也让她们知道知道我们祖上的功德。”孝儿就起身掀帏进了内室。不一会儿,老太太带着女郎一起出来。耿生仔细一看,那女郎身姿娇弱,眼波里流露着聪慧的神采,真是人间少见的美丽。老头儿指着老太太说:“这是我的老伴。”又指着女郎说:“这是青凤,是我的侄女。人很聪明,她所听所见到的,就能长记不忘,所以也叫她来听听。”耿生谈完了胡家家世的话题,就开始喝酒,他眼光紧盯着女郎,目不转睛。女郎发现了,就低下了头。耿生又悄悄地在桌子底下用脚踩了一下青凤的小脚。女郎急忙缩回脚,但脸上却没有恼怒的表情。耿生更加心摇魂飞,不能自持,拍着桌子叫道:“能娶到这样的妻子,就是让我面南称王也不换!”老太太见耿生越来越醉,更加狂放,就与女郎一齐起身,赶紧撩起帷帐进内室去了。耿生顿时感到大失所望,就向老头儿告辞回去了。耿生回到家里,心中仍旧魂牵梦萦地怀恋着青凤。
第二天夜里,他再次前往那里,但觉室内兰草和麝香的芳芬气息还可以闻到,但他凝神等待了一个通宵,却是寂静无声,没有人影。回家以后,他和妻子商量,想举家搬到那座府第里住,希冀能再遇上一次青凤。妻子不同意,耿生就自己搬了进去,在楼下读书。到了夜里,他正倚在桌前,一个鬼突然披头散发地闯了进来,脸色漆黑,瞪着眼睛看着耿生。耿生笑了笑,用手指染了些砚台里的墨汁涂抹在自己脸上,目光闪闪地与那鬼相对而视。那个鬼自觉没趣,就蹓走了。
第二天夜里,时间已经很晚了,耿生刚吹灭蜡烛想要睡觉,忽然听见楼后有拨门闩的声音,只听“呯”地一声门被打开了。他急忙起身窥看,只见门扇半开着。一会儿,又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一道烛光从房里射了出来。再一细看,正是青凤来了。青凤骤然看到耿生,吃惊地倒退几步,一下子关上了两扇门。耿生在门外长跪不起,对青凤说道:“小生我不怕险恶地在这里久等,实在是为了你啊。现在幸好没有别人,如果我们能握手欢笑一下,那么我就死也无憾了。”女郎在房里远远地说:“你的一片恳切深情,我哪里能不知道呢?但我叔叔的闺训很严格,我实在不敢听从你的要求。”耿生又苦苦地哀求说:“我也不敢指望和你有肌肤之亲,只要开门让我见上一面就满足了。”女郎好像默许了他的请求,打开门,伸手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进了屋里。耿生狂喜万分,跟青凤相扶着进到楼下,抱起她放在膝上依偎在一起。女郎说:“幸亏我们有前世定下的缘分。过了这一夜,再相思也没有用了。”耿生问:“那是什么原因呢?”青凤回答说:“叔叔害怕你的狂放,所以化作厉鬼去吓唬你,但你丝毫不为所动。现在他已经看好了别处的房子,一家人都在往新居搬运物件,只有我留在这里看守,明天就要出发了。”说完,她就想要离开,说:“恐怕叔叔就要回来了。”耿生又强行留住她,想和她上床共寻男女之欢。两人正在推扯争执的时候,老头儿忽然出其不意地进来了。女郎又羞愧又害怕,无地自容,低下头倚在床边,手中拈着衣带默不出声。老头儿怒骂她说:“贱丫头败坏了我家的名声!你再不快走,随后我就要用鞭子抽你!”女郎低着头急急地走了,老头儿也跟着走了出去。耿生连忙尾随着他们去听动静,只听得老头不住口地百般辱骂,又听到青凤小声的哭泣声。耿生心里如同刀割一样,就大声地喊道:“罪过在我身上,与青凤有什么关系?要是宽恕了青凤,就是刀劈斧砍,我也愿意一人承担!”很久后楼里寂静下来,耿生这才回去睡觉。从此府第里再也没有听到过什么异常的声音。
耿生的叔叔听说了这件事,觉得很新奇,便愿意把房宅卖给他住,不和他计较价钱。耿生很高兴,就带着家口搬了进来。住了一年后,感到很适意,但心中仍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青凤。
清明节这天耿生扫墓回来,看见两只小狐狸,被一只狗紧紧地追逼着。其中一只落荒而逃,另一只在路上慌急乱转。它望见耿生,依恋不舍地哀叫,耷拉着耳朵,缩着头,好像在向他乞求援救。耿生很可怜它,就掀开衣襟,提起它抱在怀里回家了。到家里关上门,把它放在床上,狐狸竟然幻化成了青凤。耿生大喜过望,急忙上前来慰问她。女郎说:“我正在与丫环玩,忽然遭到了这样的大灾难。若不是你,我一定葬身犬腹了。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不是同类而憎嫌我。”耿生说:“我日夜思念着你,连梦中都在想念你。现在见到了你就像得到了无价之宝,哪里说得上憎嫌呢?”女郎说:“这也是上天的定数呀。要是没有遇到这一场灾难,怎么能跟你在一起呢?不过很幸运,丫环必定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今后可以和你永远在一起了。”耿生无比欢喜,就另外收拾出一套宅院让她住下。
过了两年多,耿生夜里正在读书,孝儿忽然闯了进来。耿生放下手中的书卷,惊讶地询问他从哪里来。孝儿趴伏在地上,悲伤地说:“家父突然遇到飞来横祸,除了您就没有人能够救他了。他本打算亲自登门恳求,但怕你不肯接纳他,所以让我前来相求。”耿生问:“什么事?”孝儿说:“公子认识莫三郎吗?”耿生回答说:“他是我科举同年的子侄。”孝儿说:“明天他将要从这里经过,如果他携带有猎获的狐狸,请公子务必留下它。”耿生说:“当日楼下的那番羞辱,至今我心里还记得清清楚楚,其他的事我也不愿意过问。这件事如果一定要我效力,非得让青凤出面不可。”孝儿流着泪说:“青凤妹已经死在野外三年了。”耿生一甩衣袖愤慨地说:“既然是这样,我就恨上加恨了。”说完,拿起书卷高声吟读了起来,再也不理睬孝儿。孝儿站起身,失声痛哭,捂着脸跑了出去。耿生立即到青凤住处,告诉了她刚才的事。青凤听完大惊失色说:“你到底救不救他呢?”耿生说:“救还是要救,刚才不立刻答应,也不过是为了报复一下他先前的蛮横无理而已。”青凤于是欢喜起来,说:“我从小就成了孤儿,依赖叔叔的抚养才长大成人。先前虽然遭到他的惩罚,那也是因为家规应该如此。”耿生说:“的确是这样,但总使人心里不能不耿耿于怀。你要是真死了,我肯定不救他。”青凤笑着说:“你真忍心啊!”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行猎经过这里,他骑着饰有缕金胸带的马,挎着虎皮制成的弓袋,后面跟随着众多仆从。耿生站在门口迎接他,看到他猎获的禽兽很多,其中有一只黑狐狸,流出的血已经把皮毛染成了黑红色,用手一摸,皮肉还是温热的。耿生便假托说自己的皮袍破了,想求得这个狐狸的皮来补缀。莫三郎痛快地解下狐狸送给了他。耿生立即交给青凤,自己陪着客人喝酒。客人走了以后,青凤把狐狸抱在怀里,过了三天它才苏醒过来,转动一阵身体又变成了老头儿。老头儿睁开眼看见了青凤,怀疑自己不是在阳间。青凤于是详细地述说了情由。老头儿立即向耿生下拜,惭愧地对以前的过错表示谢罪。然后他高兴地望着青凤说:“我一直说你没有死,现在果然如此。”青凤对耿生说:“你如果心里有我,还求你把那座楼宅借给我们住,使我能报答叔叔的养育之恩。”耿生答应了她。老头儿脸红着道谢告别之后就离去了。这天夜里,果然全家都搬了过来。从此两家如同父子亲人,不再有什么猜疑嫌弃了。耿生住在书斋里,孝儿时常来与他饮酒聚谈。耿生正妻生的儿子渐渐长大后,就让孝儿做他的老师。孝儿循循善诱,很有老师的风范。
0140.画皮
经典恐怖故事。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采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
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
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
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寤耳。可哀也夫!
0141.贾儿
贾儿为了保护母亲不受狐狸的蛊惑,想尽了一切办法:有的无异于常人,像“执火遍烛之”,“辄起火之”;有的表现出儿童所独有的智慧和行为特征,像“日效杇者,以砖石叠窗上”,“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有的则是一般的成年人也难以做到,比如他“扬言诈作欲溲状”,重创狐狸;他在黄昏时分潜入狐狸藏身之处侦查,担心狐狸发觉而“终夜伏”,获得了宝贵的敌情信息;及至后来,他假扮狐狸,孤身深入,混迹其中,用药酒将狐狸全歼,表现了大智大勇,性格特征鲜明。正如但明伦所评论的:“其从容措置,不躁不矜,缜密而不肯轻泄者,老成人且难之,况乃孺子!”
楚地有一个商人,在外地做买卖。他的妻子独自在家里居住,夜里梦见与一个陌生男人交合,惊醒后用手一摸,身边睡着个短小的男子。再观察男子的神情,她发现这个男人和平常人不一样,于是知道自己遇上了狐狸精。过了片刻,那男人跳下床,没有打开房门就消失不见了。商人的妻子到第二天晚上就让做饭的老太太来陪着她睡觉。她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平时在另外一张床上睡,这时也叫来睡在了一起。到了深夜,老太太和孩子都睡了以后,狐狸精又溜了进来,商人的妻子于是喃喃地说起梦话来。老太太听到后喊叫起来,狐狸精就匆忙离开了。从此以后,商人的妻子就恍恍惚惚的,好像丢失了魂魄一样。一到了夜里,她就不敢吹灭蜡烛,还告诫儿子千万不要睡熟。这天夜已经很深了,她儿子和老太太身子倚靠在墙上打起盹来。等他们醒来一看,商人的妻子不见了,起初以为她是出去解手,但是等了很久也不见回来,就惊疑起来。老太太很害怕,不敢出去寻找。商人的儿子就自己拿着灯火照着四处寻找。他找到另一间屋子里,只见母亲正赤裸着身子躺在那里,儿子走近前来扶她,她也毫不害羞遮掩。从这以后,商人的妻子发了狂,每天白天都忽而唱歌喊叫,忽而啼哭怒骂;到了夜晚就讨厌和别人睡在一块儿,她让儿子睡在另外一张床上,把老太太也打发走了。儿子每次在夜里听见母亲发出欢笑说话声,就点起灯来照看。母亲反而怒骂儿子,儿子也不在意,因此人们都觉得这孩子的胆量大。但是儿子白天嬉笑玩耍却没有分寸,天天学泥瓦匠的样子用砖头石块往窗户上垒,家里人劝阻也不听。要是有人拿掉窗上的一块石头,他就躺在地上打滚,撒娇哭闹,大家都不敢去触犯他。过了几天,两个窗户已经让他堵得严严实实,一点光亮也不透。垒完墙,儿子又和起泥来涂抹那堵砖墙上的墙缝,他整天不停地干,也不怕吃苦受累。涂完墙以后,没什么事儿可干了,他就拿着厨房里的菜刀“霍霍”地磨个不停。看见他的人都讨厌他的顽皮,不把他当人看。
一天夜里,商人的儿子把菜刀偷偷藏在怀里,又用瓢扣住了灯火。等到母亲发出喃喃的梦话时,他马上拿开瓢亮出灯火,堵在房门口高声叫喊。过了一阵儿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就离开房门,口中扬言并假装出门小便。这时,突然有一个东西,形状像个狸猫,一下子向门缝窜了过来。儿子急忙挥起菜刀一砍,却只砍断了它的一截尾巴,大约有二寸来长,还在滴着鲜血。起先,他挑亮灯火起来时,母亲就对他叫骂,他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这时,他发现没有砍中那东西的要害,就十分恼恨地睡下了。但他又想虽然没能立即杀掉这个狐狸精,却可以庆幸它也许今后不敢再来了。天亮以后,儿子看到地上滴下的血迹越过了小墙,就跟踪着找了过去,一直走进了何家的花园里。当天夜里,狐狸精果然没再来,儿子在心里暗自高兴。但他的母亲仍然痴呆呆地躺在床上,像是死了似的。
过了不久,商人回来了,他来到床前探问妻子的病情。妻子却对他破口大骂,好像对待仇人一样。儿子向父亲详细讲述了母亲发狂的来由。他的父亲十分吃惊,立即请医生开药诊治,谁知妻子把汤药泼在地上骂个不停。于是家人就悄悄地把药放在热水里混杂着给她喝,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她才渐渐安定下来。父子俩都很高兴。有一天夜里,父子俩睡醒以后,发现妇人又不见了,他们随后在别的屋子里找到了她。从此后,她又颠狂起来,不愿意和丈夫睡在一间屋子里。傍晚时,她竟然一个人跑到了另外一间房里。家人去搀扶她,她却叫骂得更加厉害。丈夫束手无策,只好把所有的门都锁上。但只要他妻子一往外跑,门竟然就会自动敞开。丈夫对此十分忧虑,请人来作法驱妖除邪,各种办法都用遍了,也不见有一点儿灵验。
一天黄昏时分,商人的儿子偷偷地潜入了何家花园,埋伏在草木丛中,打算探寻狐狸精在哪里。月亮刚升起后不久,他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他用手暗暗拨开草丛一看,只见有两个人来到这里喝酒,还有一个留着长胡须的仆人捧着一把酒壶站在旁边,他的衣服是深棕色的。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又小又低,听不太清楚。他们喝了一阵儿后,听见其中一个说道:“明天可以再弄一瓻白酒来。”不一会儿,两人都离去了,只有长胡须的人独自留下,脱了衣服躺在大石头上面。商人的儿子仔细一看,那家伙四肢都长得像人一样,但是有一条尾巴拖在身后。他想回家去,又怕那个狐狸精发觉,于是就整夜趴伏在草丛当中。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又听见先前的那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咕咕哝哝地说着话走进了竹林里面。这时,他才起身回家去。父亲问他去了哪里,他回答说:“睡在伯伯家了。”
一天,商人的儿子正好跟着父亲去集市上,看见帽店里挂着一条狐狸尾巴,就央求父亲给他买下。父亲不理睬他,他就拉住父亲的衣襟撒娇吵闹。父亲不忍心让儿子过分失望,就买了下来。当父亲在街市的店铺里谈生意的时候,儿子就跟在他身边玩耍游戏,他乘父亲注意别处时,偷偷地拿走一些钱,用钱买了白酒,寄放在店铺的走廊里。儿子有个舅舅住在城里,素来以打猎为生。儿子放下酒后,就跑到了舅舅家。舅舅外出不在家,舅母就向他询问他母亲的病情,他回答说:“这几天来她稍微好了一点儿。但又因为耗子咬坏了衣服,引得她哭骂不停,所以家里让我来讨点儿猎野兽用的毒药。”舅母在木箱里挑拣,拿出一钱多毒药,包好后交给了他。他嫌毒药太少了,但没有说出口。这时舅母要做汤饼给他吃,他看看室内没有人,就自己打开药包,满满地偷抓了一大把毒药藏在怀里。然后他就跑去告诉舅母,让她不要生火了,说:“我爸爸在街市上等着我呢,来不及吃了。”说完就径自离开,悄悄地把毒药放在买来的那瓶酒中。他又到集市上去游玩,直至傍晚才回到家里。父亲问他到哪里去了,他就假托说是在舅舅家。从这天起,他每天都在集市上转来转去。
有一天,商人的儿子忽然发现那个留着长胡须的人也混杂在人群当中。他仔细打量确认无误后,就悄悄地尾随在后面。他慢慢地去和那人搭话,问那人的住处。那人回答说:“在北村住。”那人也问起他的住处,他就假称说:“住在山洞里。”留长胡子的人奇怪他为什么在山洞里住。商人儿子笑着说:“我祖祖辈辈都居住在山洞里,你原来不也是吗?”那人听后更加吃惊,就问起对方的姓氏。商人儿子说:“我是胡家的子弟。我曾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跟着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你忘记了吗?”那人盯着对方打量了半天,还是半信半疑。商人儿子又轻轻地撩起一截衣服后摆,稍稍露出一点儿他的假狐狸尾巴,说:“我们混杂在人群中生活,但这个东西还是去不掉,实在是可恨。”那人问:“你在街市上要干什么?”商人儿子说:“我父亲打发我来买酒。”那人告诉说自己也是来打酒的。商人儿子问道:“打到了没有?”那人回答说:“咱们这种人大多数是很穷的,所以经常是偷窃的时候多。”商人儿子说:“这个差事也实在是受苦,担惊受怕的。”那人说:“受了主人的派遣,不得不干啊。”商人儿子趁机又问:“你的主人是谁呀?”那人回答说:“就是早先你所见过的那弟兄俩。一个和北城王家的媳妇私通,另一个住在东村一个商人家里。那商人家的儿子实在厉害,我的主人被他砍断了尾巴,过了十天才好,现在又去了。”说完,那人就要告别,说:“别耽误了我的事儿。”商人的儿子说:“偷酒实在是难,不如买酒容易。我有原先买好的酒寄放在店里走廊下了,愿意把它敬送给你。我口袋里还有多馀的钱,不愁买不来。”那人不好意思地表示没法子回报,商人的儿子说:“我们本是同类,何必计较这点儿东西?有空的时候,我还要和你一起痛饮呢!”于是和那人一起去市场的廊檐下,取出那瓶毒酒交给他,就回家了。
当天夜里,母亲竟然安稳地睡着了,不再往外跑。他心里知道那些狐狸精一定发生了异常,这才把情况详细地告诉了父亲,父子两人一起去花园里验看,只见两只狐狸死在园中的亭子上,另一只狐狸死在草丛当中,嘴里还湿湿地向外流着血。那只酒瓶也在,拿起来一摇,里面的酒还没有喝完呢。父亲惊喜地问儿子:“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儿子说:“这东西性情最灵敏,只要我稍稍一泄露,它马上就知道了。”父亲高兴地称赞道:“我的儿子讨伐狐狸真像汉朝的陈平一样足智多谋啊!”于是父子俩背起死狐狸一同回了家。只见一只狐狸的尾巴断了半截,上面还有明显的刀疤!从那以后,商人家里得到了安宁。但是他妻子瘦弱得非常厉害,心里渐渐明白了过来,却增加了咳嗽的病症,一吐痰就是好几升,不久就死去了。
北城王家的媳妇,一向被狐狸精纠缠着。这时去她家里一打听,狐狸绝迹了,她的病也痊愈了。商人因此认为自己的儿子是个奇才,就让他学习骑马射箭的技艺。商人的儿子长大以后,荣升到了总兵的职位。
0142.蛇癖
我的同乡王蒲令的仆人吕奉宁,生性特别爱好吃蛇。每次弄到小蛇,他就整个把它吞吃掉,如同吃葱一般。弄到大蛇,他就用刀切成一寸一寸的,再用手捧着吃,嚼得“喀嚓喀嚓”直响,血水沾满腮帮子。而且他的嗅觉特别灵敏,曾经隔着墙闻到了蛇的香味,急忙跑到墙外,果然抓到一条一尺多长的蛇。当时他身上没有带佩刀,就先咬吃蛇的头部,蛇的尾巴还在他嘴边蜿蜒扭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