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敢为苍生发声否
二月六日,收治发烧病人六人。
二月七日,收治发烧病人十人。
二月八日,收治发烧病人一人。
二月九日,收治发烧病人二十五人。
二月十日,收治发烧病人八人。
云雾水乡镇卫生所收治的患者当中有男也有女,年龄不一,职业不同,仅仅二月六日的六人,二月七日的十人为贪吃嘴,均是在二月四日吃了品种不一的野味,从居住位置来看,八日、九日、十日的发烧病人和二月四日、五日、六日、七日的发烧病人为邻居者的居多。所有发烧病人的临床症状表现为发热、乏力和咳嗽。
二月十日傍晚时分,镇卫生所的医生刘彦在办公室查阅了二月五日以后近五天的收治发烧病人的记录,共计五十例,加上二月五日那五名发烧病人,达到了五十五例。短短的六天,不足一周的时间,小镇的发烧病人竟然高达五十五例之多!
刘彦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一串数据,脑海浮现出一个场景:铁锈的烧烤架上,架着一串串黑乎乎的蝙蝠,蝙蝠下面是燃烧得正旺的木炭。涂抹上香油的蝙蝠挣扎着,尖嘴发出嘶嘶作响的声音。她不由得头皮发麻,背心发冷。她把手中的英雄牌钢笔搁在笔记本上,陷入深深的忧虑当中。
刘彦想起二月五日昏迷的龙剑在408号病房遇险,破碎的窗户、花园里横七竖八死掉的蝙蝠尸体,以及道童清衣沾满蝙蝠鲜血,破烂不堪的道袍——喜欢夜行的蝙蝠,在青天白日里发起的连波袭击事件。
刘彦联想到,二月五日的病人无不讲述了发病前的头天,也就是二月四日,食用野味儿的经历。
还有,那天阿霞从道童清衣口中听到的关于小镇即将发生灾祸的消息,也是和蝙蝠脱不了干系。
就在二OO三年,非典施虐。仅仅间隔了两年……
这五十五例病人的症状和当时的非典病例极其接近,莫不是可以人传人的非典死而复生?如果真是非典,我们将何去何从?我能做点什么?非典主要是病毒引起的一种急性呼吸道传染性疾病,传播方式主要是通过飞沫传播引起的呼吸分必物所传播,也是一种急性呼吸综合症非典型肺炎。我们需要柔软的护盾——口罩!我们更需要有人预警,去吹响哨子,让大家知情。然而,我不过是一个镇卫生所的普通医生,我将何去何从?万一这只是普通的流感呢?造谣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刘彦的思绪犹如三月飘飞的柳絮,纷纷扬扬、忽高忽低。她的内心纠结,好似爬满院墙的青藤,枝蔓层层叠叠,缠绕交错,直是剪不断理还乱。
滴答,滴答,滴答,窗棂上响起滴水声。几天来的阴雨绵绵搞得人心情一团糟,一点也体会不到春雨贵如油的喜感。
窗外雨点的滴答声更是搅乱了刘彦本就纷乱的思绪,她不由得斩断思绪,放下手中的英雄牌钢笔,推门离开了办公室,步行出了镇卫生所。
石板路上,小石桥畔,撑着油纸伞慢慢走着的人,稀稀落落的静默在这凉凉的雨里。
街角的茶花,迎春开放。茶花层层叠叠的红色花瓣浸润在春雨里,飘散淡淡的香味,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样,让人心生怜悯。桥下一株李子树,灰褐的树皮酷似老人历经沧桑后皱纹满布的脸皮,看了令人生厌,但是散开的枝条上,绒绿和白色的花苞跃跃欲试,赋有倔强的生命力和春天的颜色,却是让人升腾起灼灼的希望。
小镇上的芸芸众生,虽然生于僻静的乡间,远不及江南黛瓦白墙的流水轻烟,但是她们依旧有跃动的思维和丰富的情感,坚强的活着,犹如山崖的梅花凌寒独自开。哪怕伤感的雨天里,我们的云雾水乡依旧是那样的美丽,不管世间那无常变化,傲然独立。我明知道危险步步紧逼,为何不能做点什么呢?一个医生的职业操守难道要在这思前想后,明哲保身的徘徊中消磨殆尽么?
伫立在小石桥畔,刘彦思虑良久。雨水从她略显苍白的脸颊滑落,顺着红色的渔牌皮风衣滚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春雨犹如一剂抚慰人心的镇静剂,刘彦烦扰的思绪渐渐清晰,暗暗下定了决心。思于此,她断然返身,大步流星的往镇卫生所走去。她的脚步匆匆,但是沉稳有力。她的头发挽成高高的丸子,仿佛是在雨水中一个紧握的拳头。
回到镇卫生所办公室,刘彦点上一根檀香,檀香袅袅。她泡上一杯茉莉花茶,双手抱着陶瓷茶杯,杯中升起茉莉花茶的清香。
办公桌上堆了一摞书籍,形成一座袖珍的小山丘。山尖上的两本书,一本萧红的《生死场》,一本张爱玲的《半生缘》。刘彦是心性豁达之人,不喜欢爱玲的伤感,但是却情有独钟于她文字里透着的优雅之气。
一会功夫,雨点噼噼啪啪的落下,雨下大了,黑色的瓦片上溅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刘彦撅起嘴,吹散了浮在茶杯上的白色的茉莉花,啜饮了几口淡绿色的茶水。温润的茶水驱散了雨水带来的寒意,也稳定了跳动的神经,刘彦抓起搁在办公桌上的英雄牌钢笔,在记事本统计发烧病人的段落结尾处写下,疑似SARS,有传染性,需预警!!她还在下面画上了两根粗粗的横线。
“陈所长,您在单位吗?我有天大的事,需要马上向您汇报。”
“现在过来吧,我在办公室。”电话那头传来镇卫生所所长陈天赐爽快的答复。
刘彦放下电话,风风火火的冲出办公室,刚在过道里跑了几步,遂又转身回来。
刘彦才没有反悔呢,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九头牛也把她拉不回来。她是忘记了拿桌上的记事本。她冲到办公桌前,拿起记事本,复又出了办公室,跑步上了二楼,达芙妮小皮靴的鞋跟撞击地面发出咔咔咔声音。
陈天赐所长的办公室大门敞开着,刘彦拿着记事本,径直走了进去。
陈天赐年方五十六,身材又高又瘦,有些许佝偻,眉发皆白,瘦瘦的鼻梁上顶着黑框的老花眼镜,正坐在办公桌前,一举头间,眉宇紧锁,面色更是平添了几许沧桑。
“刘医生,快请坐。”陈天赐四平八稳的坐在老板转椅里,伸手指了指放在办公桌前方的一张凳子。
“谢谢陈所长,下班了还来打扰,甚是不好意思。”刘彦也没客气,坐在了所长指的那张凳子上。
“哪里,哪里。但说无妨。”
“都写在我的小本本上了,请领导过目。”
刘彦起身,翻开记事本,用手在记录发烧病人的那页重重的折了折,双手递给了陈天赐。
陈天赐欠欠身,接过记事本。他来来回回的浏览着,眼光最后锁在刘彦用双条横线上的那一行字,再也无法挪开。疑似SARS,有传染性,需预警!!
刘彦静静的坐着,双眼注视着所长,一语未发。偌大的所长办公室一片寂静。
刘彦写下的那行黑色的钢笔字,字迹娟秀,散发着淡淡墨香,但是在陈天赐眼中却好似是一把把利刃,刺痛他的眼眸。他伸手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水,虽然看似轻描淡写,但是完全暴露了内心的不安。
“我不是没有耳闻,这几天也听到了医生、护士嚼舌根的小声议论。”陈天赐起身,默默的把记事本递还给了刘彦。随后,他跌坐回老板转椅里,因为出气太急,镜片模糊不清。他伸出右手摘下老花眼镜,把眼镜拿到身前,左手抓起白大褂的衣角揩掉了镜片上的水雾,镜片又明亮起来。他复又戴上眼镜,“如果只是一般的流感呢?或许问题还远没有想象的严重。刘医生,如果我们判断错误,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吗?”
“近一周的数据您也看了,症状也摆在那里。我们都经历过SARS,而且您还比我更专业。你知道我担心什么。我还年轻,可不想背负造谣的恶名,毁了大好前途。我的本分就是给领导提出合理的建议,供领导作出决策。但是,我身份卑微,即便想向上面呼吁,也没那能耐啊!如果真如我判断的那样,病毒蔓延开来,那局面可就堪忧了。您是一位正值、可信赖的好领导,希望您能够为云雾水乡的上万的百姓发声。”
“我奋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拥有了一把手的权杖,再往上走的几率几乎为零,而且再等几年就可安稳退休。虽然所长的位置一坐就是好几年,表面上看似稳如磐石,但是我却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恐惧之感。直到今日,此时此刻,我才如梦方醒,知道为何这个老板转椅坐不踏实的缘由了。”陈天赐从椅子上站起来,颤颤巍巍的来到窗边,消瘦的背佝偻着,眺望窗外的夜色,半天吐出四个字,“容我想想。”
窗外,暮色苍茫。此时,风雨大作,飘荡的雨水犹如垂死之人的挣扎,噼噼啪啪的敲打着窗玻璃。云雾水乡鳞次栉比的瓦屋沉入黑暗中,犹如墓园里一座一座的坟墓。
龙泉剑客
二O二O年三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