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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你的样子,你现在不吃肉,这世界上的人们就会吃掉你。为了逃避来自丈夫、家庭、社会和人群的暴力,她决定变成一棵树。她不是不想活下去,只是不想像我们一样活下去。——封面语
“我扒开妻子紧攥的手,一只被掐在虎口窒息而死的鸟掉在长椅子上。那是一只掉了很多羽毛的暗绿绣眼鸟,它身上留有捕食者咬噬的牙印,红色的血迹清晰地漫延开来。”这是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韩江的中篇小说《素食者》最后描写的画面。不难看出,这个画面是灰色、冰冷的,其间溢出的残忍气息让人窒息。“人”与“鸟”的关系,通过“掐住”“咬噬”血腥的描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其中涌动的寒气借助文字慢慢浸入人的体内,直至血液之中。从整部小说叙述故事的风格和语言的色质看,最后镜头的定格其实是作品的“回光返照”。
对大多数读者来说,如果不是获得202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认识和了解韩江者估计为数不多。当一位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默默无闻地精耕细作的女性,因为世界文学界的大奖而走进公众的视野,各种媒体围绕其人、其事、其作品的讯息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进行搜罗挖掘。一个陌生的轮廓随着铺天盖地的资讯的出现日渐变得清晰可见、触手可感。而传出她拒绝到现场领奖更吊起读者对她关注的胃口。当然,在无法与之面对面进行对话和思想碰撞的境遇下,要较为全面真实地认识韩江,只有借助她的作品。
《素食者》是一部“连续击败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和大江健三郎代表作《我脑袋里的怪东西》《死水》,‘那不勒斯四部曲’终曲《失踪的影子》等154本全球热门佳作赢得布克国际文学奖桂冠”的作品。作为一篇中篇小说,作品没有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也没有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故事情节也不是悬念迭出。妻子英慧因为“做了一个梦”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和生命图谱的色彩。尽管作品自始至终没有给出“这个梦”具体的答案,但是从英慧在做梦之后怪异的言行举止中,读者就能够清晰地得出答案。没有做梦之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她是严格按照传统的标准生活的人。“妻子少言寡语,很少开口向我提什么要求,即使我下班回来晚了,她也不会抱怨。”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梦让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种改变最为直接的就是从此以后,她变成了只吃素食,不沾荤腥的人。她对肉类的排斥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而且不留一丝缝隙的拒绝与肉有关的餐饮食品。因为心理上的抗拒,表现在行动上就变得怪异而不可思议:“妻子穿着昨晚那条睡裙,披着蓬松的头发蹲坐在地上。以她的身体为中心,整个厨房的地面上都是黑色、白色的生胶带和密封容器,连一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吃火锅用的牛肉、五花猪肉、两块硕大的牛腱、装在保鲜袋里的鱿鱼、住在乡下的岳母前阵子寄来的处理好的鳗鱼、用黄绳捆成串的黄花鱼、未拆封的冰冻水饺和一堆根本不知道装着什么的袋子。妻子正在把这些东西一个接一个地倒进大容量的垃圾袋。”
一个原本生活正常的,循规蹈矩地按照传统家庭主妇生活的人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怪异的梦彻底改变了生活方式和人生程式。妻子的不沾荤不仅仅改变的是自己,更直接影响了他们原本形似“死水微澜”的生活。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不食荤物,丈夫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面对妻子的怪异举止,丈夫是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的。原本除了“她不喜欢穿乳罩”与他人不一样,其他的跟别人毫无二致,这个小小的怪癖“我”已经不能接受,现在对荤食彻底否定,“我”更是无法容忍。但是,不论“我”如何想方设法地引导尝试改变她,但都无济于事。参加社长宴请造成的尴尬,让“我”彻底抓狂。无计可施的“我”只能求助于妻子的娘家人——大姨子一家、小舅子一家和岳父母。一顿全家的团圆饭,本是其乐融融,但是因为英慧不沾半点荤腥最终演变成一场悲剧:因为除了妻子被蒙在鼓里,全家人都心知肚明这顿饭的用意。——让英慧改掉吃素食的习惯。带着这样的目的,大姨子的好言相劝,小舅子的声嘶力竭,岳父的暴跳如雷,岳母的苦口婆心,都以失败告终。在众人的盛怒和威逼之下,“她转身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水果刀,咬紧牙关,凝视着一双双瞪着自己的眼睛,举起了刀。妻子的手腕像喷泉一样涌出了鲜血,鲜红的血好似雨水一般滴在白色的盘子上”。英慧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抗拒着家人对自己的“改造”,更用以命相搏的决绝抵抗“肉”对自己身体和灵魂的吞噬。
对“肉”的排斥与抗拒,这显然与传统是背离的。但是,英慧明知“不合礼法”,她在“一场梦”的作用下毅然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因为抗拒,不食“肉”;因为抗拒,拒绝行夫妻之事;因为抗拒,不戴乳罩解放双乳;因为抗拒,上身裸露享受自然阳光雨露……很显然,英慧的怪异举止是无法被世俗传统接纳的。对这些,也许她没有主体性地主动斗争,但她完全遵从自己的内心,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至于亲朋好友与家人在她的眼中都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之所以这样认为,源于她的言行举止得不到周围人的认同与接受。英慧是孤独的,但是孱弱的躯体却蕴藏着巨大的抗拒传统的力量。为了守住自己的“阵地”,她用自己近乎偏执的方式与周围抗争着。对英慧而言,与其臣服于传统违背自己而活,不如与现实告别。
当然,给英慧贴上反传统的标签是不恰当的。把英慧“怪异”的举动与传统的循规蹈矩放在一起比较,投射出来的是一种撕裂和突围。“一场噩梦之后,妻子却突然开始拒绝吃肉,拒绝为家人准备荤菜,甚至到最后,她开始拒绝自己的‘人类’身份,把自己当成了一株植物,一株只需要阳光和水,谢绝任何食物和交流的植物。而随着她被动的反叛以越来越极端和可怕的形式表现出来,丑闻、虐待和疏远开始让她螺旋进入她的幻想空间。在精神和身体完全蜕变中,她现在危险的努力将使英慧——不可能的、狂喜的、悲剧性的——远离她曾经为人所知的自我。”原来的英慧与现在的英慧的撕裂,吃肉的英慧与素食的英慧的对抗,传递出来的就是人类所要思考和面对的问题:人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与自己生活的世界打交道?人之为人当用什么样的方式让自己不被世俗的陈规陋俗绑架?正如韩江在国际布克文学奖颁奖礼上致辞所言:“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