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十三)

那一声清越鹤鸣,穿云裂帛,瞬间压过了广场上所有的寒暄与低语。数千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北方的天际线。

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仙鹤舒展着巨大的羽翼,如同从云端滑落的流云,姿态优雅地朝着广场中央盘旋而下。鹤背上,端坐一人,青灰色的朴素道袍被高空的风吹得微微鼓荡,与那华贵出尘的仙鹤形成了奇妙的和谐。道人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几分风尘仆仆,却又透着难以言喻的澄澈与宁静,仿佛山涧清泉,洗尽铅华。正是武当翘楚,与龙虎山谢尘缘并称“南谢北吕”的吕洞玄!

“小师弟来了!”武当派大弟子于青藤洪亮的笑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与自豪。他身旁的几位武当同门也纷纷起身,面露笑容。

先前为外乡道人解释谢尘缘身份的那位好友,此刻更是激动地站起身来,眼中闪烁着崇敬的光芒:“是他!吕道长来了!” 周围不少道人,尤其是年轻一辈,脸上都浮现出热切的仰慕之色。吕洞玄虽出身武当,但其人行事洒脱,不拘泥于门户之见,游历天下,扶危济困,道法高深莫测,更兼性情温和,在道教年轻一代乃至整个修行界,声望极高,甚至隐隐压过那龙虎山光芒万丈的谢尘缘一筹。

白鹤优雅地收拢羽翼,稳稳落在广场中心预留出的一片空地上,纤尘不惊。吕洞玄飘然落地,动作行云流水,对着四方团团一揖,朗声道:“贫道武当吕洞玄,诸位道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位道人的耳中,如同春风拂过心田,让人心神为之一清。

“吕道长安好!”

“吕师兄风采更胜往昔!”

“洞玄真人别来无恙!”

一时间,问候之声此起彼伏,场面比之谢尘缘方才经过时,更多了几分真诚的热络与亲近。

吕洞玄含笑一一回礼,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不远处那被众星拱月般的玄色身影上。他脸上笑意不变,径直走了过去。

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一条通道。谢尘缘也早已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润笑容,对着走来的吕洞玄颔首:“洞玄道兄,一别经年,道兄风采依旧,修为更是精进如斯,尘缘佩服。”

吕洞玄走到近前,同样拱手还礼,笑容真诚:“尘缘道兄谬赞了。道兄执掌龙虎山天师道印,代天师行道,才是真正的道门砥柱。贫道不过一山野闲人,四处游荡罢了。” 他话语谦和,目光清澈,并无丝毫争锋之意,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度。

两人相对而立,一个如冠盖云集的华美牡丹,一个如空谷幽兰的素雅青竹。南谢北吕,当世道教年轻一代最耀眼的两颗星辰终于同框。无形的气场在两人之间流转,引得周围所有道人都屏息凝神,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心中暗自比较。这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会面,隐隐也代表着龙虎山天师道与武当山真武道脉在当代的又一次碰撞。

“道兄过谦了。”谢尘缘笑容不变,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洞玄道兄云游四海,体悟红尘,道法自然,更得天道真意。此次斋醮大会,汇聚天下道统,共襄盛举,为圣皇祈福,为苍生祈愿,超度亡魂,实乃百年难遇之盛事。道兄远道而来,想必已有腹稿,愿闻道兄高论,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吕洞玄仿佛没听出其中蕴含的深意,淡然一笑,目光望向广场中央正在搭建的巨大醮坛。那醮坛以青石为基,上铺黄绸,分三层,象征天地人三才。四周插着各色代表不同星宿和神祇的旌旗。工匠和道人们正紧张有序地布置着香案、法器、灯烛、贡品等物事,庄严肃穆之气已初具规模。

“尘缘道兄言重了。”吕洞玄声音平和,“斋醮之法,首重心诚。我等奉道之人,聚此圣地,同发慈悲愿,共持清净心,沟通天地神明,祈求国泰民安,超度亡魂往生。龙虎山乃符箓大宗,主持斋醮仪轨,经验丰富,道兄更是深得真传,此次大会由道兄统筹主持,定能圆满功成。贫道此来,唯愿附于骥尾,尽一份绵薄心力,岂敢妄谈高论?倒是道兄,肩负重任,想必已有万全之策,贫道洗耳恭听才是。”

谢尘缘眼中光芒微闪,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盛了几分:“洞玄道兄虚怀若谷,令人钦佩。此次斋醮,确实繁琐。圣皇陛下心系苍生,更感念多年战乱中陨落的将士英灵不得安息,故发此宏愿。斋醮共分三坛九醮,需连续七七四十九日。主坛设在长安,茅山、龙虎山等各处道场亦设分坛,遥相呼应。主坛由我龙虎山主持,各派道友协同。其中最为关键的‘通幽达冥,普度亡魂’之大醮,将在第七日亥时开启,需借北斗星力,引动幽冥,方能使亡魂得闻经忏,解脱沉沦。此醮需法力高深、心念至纯者主持,洞玄道兄道法通玄,心性澄明,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还望道兄勿要推辞。”

他直接将最关键、也最耗费心神法力的环节之一,抛给了吕洞玄。这既是看重,也是一种无形的考校和压力。若吕洞玄主持成功,自然是功德无量,若稍有差池,则声望必损。

吕洞玄闻言,并未立刻答应,而是微微沉吟。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又感受了一下周围天地间尚未完全平息的、因多年战乱而积累的肃杀与怨戾之气。超度如此庞大数量的亡魂,尤其是战魂,绝非易事,稍有不慎,反噬自身是小,若引发幽冥动荡,波及生者,则后果不堪设想。

“超度亡魂,慈悲为本,亦是修道之人应尽之责。”吕洞玄缓缓开口,语气郑重,“贫道自当尽力。然此醮关乎万千英灵解脱,干系重大,非一人之力可成。届时还需尘缘道兄及诸位同道倾力相助,共持法坛,以众心合一天心,方有成功之望。”

他并没有推辞,但依旧强调需要集体协作,将压力分散,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担当。

“自当如此!”谢尘缘朗声道,“有洞玄道兄主阵,我等必全力襄助!” 他心中暗自计较,吕洞玄接下此任,无论成败,都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其真正的深浅。

就在这时,广场边缘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一队身着金吾卫服饰的甲士簇拥着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走了过来。官员气度沉稳,目光锐利,正是当朝礼部侍郎,负责此次斋醮大会与道门对接的朝廷重臣——崔琰。

崔琰的到来,代表着朝廷的正式关注。广场上顿时安静下来,各派道长纷纷整理仪容。

崔侍郎走到醮坛前方,目光扫过在场的众多道人,尤其在吕洞玄和谢尘缘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致意,然后才朗声道:“诸位道长,本官奉圣谕而来。圣皇陛下心系苍生,感念战殁将士忠魂,特旨举办此旷世斋醮。陛下有言:道门乃清净之地,亦是护国佑民之基。望诸位道长摒弃门户之见,同心同德,共襄盛举,上达天听,下慰幽冥。斋醮所需一切,朝廷全力供给。只求此醮圆满功成,佑我大唐国祚绵长,百姓安康,英灵得安!”

“无量天尊!”数千道人齐声唱喏,声震云霄,“谨遵圣谕,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崔琰满意地点点头,又勉励了几句,便带着金吾卫离开了。他的到来,如同给这场盛会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带来了无形的压力。朝廷在看着,天下人在看着。

崔琰走后,斋醮大会的筹备工作更加紧锣密鼓地展开。各派道人按照事先安排,各司其职。龙虎山的道士们主要负责主坛仪轨的布置和符箓的书写;茅山的道长擅长风水堪舆与阵法,负责调整整个醮坛区域的气场,使之与天地星辰之力相合;阁皂山的道人精通丹药与科仪,负责调配法会所需的香料、符水;其他各派也根据自身所长参与进来。

吕洞玄并未立刻参与具体的布置,而是带着他的白鹤,在广场边缘寻了一处相对清净的地方盘膝坐下。他需要静心,调整状态,感应此地的天地气机。长安城乃千古帝都,龙气盘踞,但多年战乱,血气怨气亦深重地沉淀在土地之下。此次斋醮,不仅要沟通上天,更要梳理地脉,安抚这累积的戾气。

他闭上双目,心神沉入一片空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地面,感受着泥土深处传来的细微震动与那若有若无的悲鸣。白鹤安静地卧在他身旁,长长的脖颈优雅地弯曲,鹤目微闭,仿佛也在吐纳天地灵气。

无人注意时,他的脸上蓦然呈现出悲苦之意,但却转瞬即逝,彷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顺天意,承因果,诸般枷锁困住我。

无量天尊!他心里默默念到。

另一边,谢尘缘则显得异常忙碌。他指挥着龙虎山的弟子,不断调整着醮坛上法器的位置,检查着每一道符箓的笔锋是否蕴含足够的法力。他举止从容,指挥若定,尽显大派领袖风范。只是偶尔,他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远处静坐的吕洞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吕洞玄那种近乎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宁静感,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对方无需刻意彰显,道便自然环绕其身。这与他精心营造、力求完美的“出尘”之感,似乎有着本质的不同。

时间在忙碌与等待中流逝。夕阳西下,将长安城染成一片金红。巨大的醮坛终于完全布置妥当。三层法坛灯火通明,香案上贡品琳琅满目,各色幡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散发出淡淡的灵光。一种庄严肃穆、神圣而宏大的氛围笼罩了整个北郊广场。

戌时三刻,吉时已到。

“咚——!”

一声沉重悠远的钟鸣,自醮坛最高处响起,瞬间涤荡了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法鼓隆隆,如同闷雷滚过大地。清脆的法磬声随之而起,清越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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