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时代 2 | 哲学家和孔雀公主
马大龙本来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去山高路远的林场找杨春白那个怪人。
原来,有个星期天,他和基建队的瓦工贾明扛着猎枪去森林里打猎,路过林场,想喝口热水。林场的工人都有家,休息日都回去了。杨春白因为单身,也不想出森林,就看守林场。
林场的工人都觉得他有两大怪,一是经常对着天空长时间发呆,嘴里有时念念有词:“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还有一怪:别的林工伐木一天都觉得累,喜欢收工后聚到一起打牌、喝酒、聊女人,大家叫他,他却不吭不理,独自一人躲进木房子里看书。
他随身带着一小箱子从北京潜逃时可能是偷来的书,有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黑格尔的《美学讲演录》、萨特的《存在与虚无》、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有克拉考尔的《电影的本性》、安德烈·巴赞的《电影是什么》等等,把这些书看得比命还贵。
大家觉得他看的都是怪书,有点“里通外国”的嫌疑,但又觉得他本性善良,干活卖力,不像潜伏的特务,也没人好事告状,只是慢慢地孤立他了。当时看见杨春白一个人坐在木屋前的树墩上看书,贾明以前来过,认识他,问:“杨师傅,我们走了半天,口渴了,有没有热水喝啊?”
杨春白抬起头,看见手里拎着几只野兔和山鸡的两个人,瞧穿着的旧军装,猜想是农场里的人,就指了指木屋,低头又看书。
马大龙和贾明进了木屋,找了一通,发现水壶都空了。马大龙以为被愚弄了,出来对杨春白生气地说:“你能不能帮忙烧点热水啊,哪有你这样招待场部来的客人啊?”
杨春白冷冷地望着他,说:“我请你们了吗?”
贾明见两人语气硬碰硬,忙打圆场,说:“好了,杨师傅,我们自己烧。”
杨春白看见贾明找不到火柴,说:“如果你能回答出我的问题,我就给你们烧水。”
贾明喜笑颜开地说:“师傅,你问。”
杨春白以很平静的语气问他:“你说: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
马大龙冷冷地说:“你又不是公安,凭什么审问我们?!”
贾明听了却笑起来,说:“哈哈,我还以为问盖鸡窝搭牛棚,该用多少沙子、多少水泥多少砖呢?原来问这么简单,三岁娃都能回答的问题。师傅,你真有意思。”见杨春白仍一本正经地望着他,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贾明止住笑声,回答说:“我们俩---我是瓦工,他是屠宰工;我们从场部来;我们喝了水,继续到林子里追野兔去。”
杨春白听了,冷笑一声,转过身不理他们,继续低头看书。
贾明搞不懂啥意思,疑惑地望了望马大龙,不知道该怎么办。马大龙觉得被耍了一样,生气地说:“算了,喝他这口水比喝龙尿还难。这水不喝了,走!”悻悻而去。
虽然这事过去很久,可在农场里能呼风唤雨的马大龙怎能忘记曾被羞辱的经历。他本来想找借口不去,可第二天到了舅舅的办公室,当他看见舅舅远道而来的老上级杨叔叔带来个年轻姑娘,一身少数民族色彩斑斓的服饰,一扫见惯了的农场职工灰黄蓝三种单调色彩,走路婀娜婷颦,他的脑子当时就空了。他觉得这个姑娘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仙女下凡,连朝思梦想的叶子也忘到九天外了。他心里暗骂:“这个杨春白,哪辈子修了什么福,凭空掉下这么个天仙妹妹?”他当时就忘掉了和杨春白的不愉快,高兴地去发动场长的吉普车,然后,带着这个名叫南彩云的姑娘去林场。
路上,马大龙问:“你是那个杨政委亲生的女儿吗?怎么你姓南?”
南彩云笑了,说:“失散这么多年,多亏了我的养母把我养大,她姓南,爸爸为了感谢她,让我永远跟养母姓。”
马大龙问:“那你们这么多年,可怎么熬过来啊?”
南彩云说:“我养母是白族女人,也许是因为喜欢唱歌跳舞的缘故,她永远都是乐观的,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她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因此,我从小就跟她学跳舞,只要一跳舞,我就什么都忘了。”
马大龙问:“那你整天跳‘忠字舞’,不累吗?”
南彩云笑道:“不是‘忠字舞’,我们跳孔雀舞,就是跟孔雀学跳舞,动作像孔雀一样。”
马大龙想象不出孔雀舞会是什么样,说:“人怎么能跟孔雀一样呢?难道也能孔雀开屏?”
南彩云说:“有机会我给你跳一段你就知道了。”
马大龙说:“好啊。不过,我是个屠宰工,杀猪杀牛,取牛霖牛骨我在行,这歌呀舞呀的,实在看不懂。”
南彩云说:“我教你。”又问“你们这里叫孔雀农场,真的有孔雀吗?”
马大龙说:“我们这里就是古代孔雀国的地方。以前孔雀很多,三年自然灾害时被人打猎吃肉,现在不多了,森林深处可能还有些。”
南彩云说:“真可惜。我看过很多动物园的孔雀,被人圈养着,都失去动物的天性了,个个都很懒散,一点都不美。还是森林里的孔雀好,保持着动物最原始的生活状态。”
马大龙说:“不过我们农场也有个孔雀园,养了些野孔雀。”
南彩云微笑着说:“那你回去带我和哥哥去看看吧?”
马大龙说:“好的,回去时,我们绕路经过下。”
南彩云说:“好啊,能看到野孔雀就好,这也是我来这里的一个愿望。”又摸着脖子上挂的翡翠玉坠,说:“你知道吗,我和孔雀很有缘分。听爸爸说,我妈妈生我前就梦见了孔雀开屏。当年为了躲避土匪追杀,分手时她就给我留了这个孔雀玉坠。这次爸爸能找到我,也凭着这个玉坠。”
马大龙说:“那我该叫你‘孔雀公主’。哈哈。”
当马大龙把南彩云带到林场的木屋前,杨春白依然如往常一样坐在树墩上看书,很投入,仿佛置身世外般气定神闲。
南彩云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缓慢而安静地走到杨春白面前,立在那里,不说话,默默地望着这个头发蓬乱、络腮胡子一寸多长的青年大汉的一举一动,想着这个陌生人竟然就是那个有血缘亲情、从未谋面的哥哥。她如果不是被爸爸找到,也许就如森林里的一只孔雀,孤独而默默地生长、和哥哥这只躲藏在另一片森林深处的野鹿永远没有相遇的一刻,心里不免一丝难过,慢慢流出两行热泪来。
杨春白抬起头,看见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丽姑娘不期而至地飘来,立在他面前,清澈纯净的双眼望着他默默流泪。他有些吃惊,又有些疑惑,突然想起来爸爸以前曾说过自己在云南有过一个失散的妹妹,看眼前这个姑娘的装束和神情,难道就是他的妹妹?
南彩云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哥”,抱住他哭起来。
杨春白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想着自己和妹妹虽然血脉里流淌着一样的血,却被时代的战乱分割,如两颗孤星散落在宇宙苍穹的远方,相距不知道多少万光年。如果不是妹妹被有幸找到,他们也许今生都永远都独自孤寂地飘在宇宙的一际,永无相逢的一刻。想着想着,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马大龙在一旁默默地观望着起承转合的一幕,想:“怎么真得像电影一样?可惜,那南彩云要是叶子多好,我今辈子还有可能追的机会。出落成这么美丽个天仙,闪念个想追的想法,都觉得有罪,何况我还真是个连叶子都躲的癞蛤蟆。唉,做人怎么就这么不公平?”
经过雨后果然是彩虹。杨春白同意和妹妹一起出山。他预感到,既然爸爸能回北京、回原单位,说明这个时代要变了。他要迎接一场变革的到来。他要回到北京去,因为那里才属于他,那里有等待他的世界和舞台。
回场部的路上,马大龙按照说过的,把杨春白他们带向孔雀园。这不单是因为南彩云想看孔雀的缘故,马大龙更想去,因为那里有他朝思梦想的姑娘叶子,他正好找到借口和机会了。有南彩云这么个天仙陪着他去,还怕那个平日对他趾高气扬、爱理不理的叶子能不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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