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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食】
现在是凌晨两点十七分。手中香烟即将燃尽。我仍未从一片混沌的头脑中理出头绪。一小时前,我已强迫自己不再思考曹哲那通电话的所有内容,可显然徒劳。无心校订《西南喀斯特洞穴志》的溶蚀形态章节已是板上钉钉。原本受西南地质大学之邀,本周便要进行一场关于这本书部分内容的讲座。对此我准备已久。此刻,我的心底却隐隐浮出一个念头:今晚过后,它便要化为泡影。
一切发生在三小时十五分前,手机中曹哲发来的坐标定位,让钢笔在硫酸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北纬26°43',东经108°12'。多年经验的积累,令我无需翻阅资料,便推断出,这位置正好卡在雷公山与月亮山交汇的褶皱带。
“老陆,我在雾锁坪发现了一座血盐洞。”曹哲的语音裹着电磁杂波,“不是钟乳石,是真正的层状盐岩,正在析出硫铁结晶!”耳机里突然爆发的滴水声让我下意识后仰,办公桌上那尊夜郎铜鼓也随之共振。
片刻后,我推开满桌的地质图志,翻找出一本记录那片地区卫星影像的资料。再次确认那里本该是普通的泥盆系灰岩峰丛。但曹哲发来的视频里,晃动的镜头却拍下了难以置信的画面:昏暗的洞穴中,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岩壁,映出满眼令人窒息的暗红。镜头缓缓推进,血色盐层如同巨兽的肋骨架,层层叠叠地向上延伸,形成一座天然穹窿。盐岩的表面布满了细密的纹理。头顶的盐钟乳倒悬而下,形态奇特,如竹节般节节增生,表面覆盖着薄薄的硫铁结晶,闪烁着微弱的光泽。这些结晶并非均匀分布,而是沿着钟乳石的纹理蜿蜒生长,仿佛细密的血蛆在缓慢地蠕动。视频中的任何一个镜头,都被暗红色的沉积物所覆盖,如同血液在画面上干涸凝固。曹哲的声音在视频中断断续续地传来,背景中隐约能听到低频的回声,宛如某种巨大生物漫长的呼吸。
这诡异山洞的出现,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不,确切地说,是颠覆了国内所有相关从业者的认知。雷公山地区属于喀斯特地貌,主要由灰岩构成,而蒸发岩通常形成于高温干旱的环境,与前者形成条件大相径庭。我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契机才造就了这般诡谲离奇的事件。即便我曾在各地游历多年,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场景如视频中那般骇人可怖。
距上次贵州之行,已三年有余。那次勘探过程,除了循规蹈矩地记录数据,并无任何意外之喜。关于山洞内那些诅咒般的血红,倒让我想起当时在镇远档案馆见过的明代傩戏抄本,关于《祭山髓娘娘》的诡异唱词。
山髓娘娘,威灵显赫。
山川秀美,风调雨顺。
但求庇佑,莫忘敬畏。
山髓噬骨,地龙饮血。
山吐人,人拜山,山灵护佑。
人归山,山吞人,人神共存。
“你确定不是人为染色?”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贵州境内从未发现过蒸发岩地貌,更别说形成这种规模的盐穹。而且,那边的山民有祭祀山神的习俗,也许是在你所在的洞穴进行过某种特殊的祭祀活动。”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鼓,鼓面十二芒太阳纹的凸起早已被磨得发亮。
电话的背景传来类似骨笛的尖锐鸣响:“我们带了岩层CT扫描仪,盐层纯度92.7%,而且……”信号断断续续,听筒里传来被金属扭曲的颤音:“...…它还在生长。”
书房的空气忽然变得黏稠,窗棂上月光正拖出蛛网般的影。我打开三维地质模型库,调出黔东南地区最新的重力异常分布图——雾锁坪所在的区域,地壳密度比周围低了整整0.8g/cm³,就像大地被蛀空的牙髓。那片喀斯特地貌虽然复杂多样,但从未有过如此诡异的盐岩洞穴的记录。曹哲率领的“探渊者”团队是专业的探险队伍,由几名痴迷于洞穴深处未知秘密的探险者组成。在探险界已小有名气。他们在短视频平台发布的探险实录,总戴着幽蓝色头灯,在洞穴内摇晃的眩晕感,配以刻意压低的气声解说,竟也聚起十数万猎奇者追随。
此刻,曹哲的呼吸声在听筒里碎成电子雪花。我深知这个神秘坐标点正在吞噬所有地质常识。若那些暗红盐穹确凿存在,无疑会在这一地区的地质历史上扔下一枚重磅核弹。曹哲当然也明白此事意义非凡,在发现洞穴的第一时间便想深入其中,揭开它那层神秘面纱。只是洞中的地貌实在太过离奇,即便探险经验丰富,他仍无法准确判断洞穴深处是否存在毒气或坍塌等诸多潜在风险。望而生畏的同时,又不甘就此放弃这难得载入史册的机会。于是连夜联系到我,希望我能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协助他们实地评估探索这座洞穴的可行性,共同完成这项壮举。
我想,若不是出于多年交情,以及作为朋友的信任,曹哲应不愿透露关于那神秘洞穴的半点消息。初听他的提议令我十分兴奋,但片刻后,理智还是把我按回现实。那片地貌每年都被不同的地质研究者和探险爱好者勘探成百上千次。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待,都不可能存在一个未被发现的盐岩洞穴。犹豫片刻后,我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向他解释了,我即将在西南地质大学讲座的事宜。曹哲对此也并未表示不满,只在言语中特意强调,无论我是否参与,最晚后天他们都要进洞。
在余下的漫长黑夜中,我的思维如同巴别塔,在推倒与重建中不断轮回。直到晨曦渗入苍白的眼睑,仍是一片破壁残垣。于是,我将西南地质大学讲座的邀请函重新折好锁回抽屉。等回过神时,视线内飞机的机翼正在切开赤红色云絮,在被风揉碎的积云中拖出一道绵长的血痕。我的内心终究无法抵御那诡异洞穴的诱惑,毅然踏上这趟神秘未知的冒险之旅,仿佛去接受我注定的宿命。
一个小时后,我拖着装满仪器的行李箱走出凯里黄平机场。而后,跟着中巴车在雷公山北麓的盘山公路上颠簸。车窗外,山脉宛如苍翠的波涛向四面八方疯狂奔涌,摧枯拉朽般淹没无数古老的村落。直到一片形状规整的梯田如同诺亚方舟无畏地冲入巨浪,才让人心渐渐安稳。
悠远漫长的岁月中,人类发现将种子深埋于泥土,便可收获果实。他们惊叹于此等神迹,以为食物来源于崇高神祈的馈赠。农耕,作为古老的传承,流淌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条血脉。于是一万年来,他们用手中的石斧和石锛燃出惊心动魄的进化传奇。当相继出现的钢铁巨兽不断在经纬线上烙下疤痕,不可战胜的天敌也纷纷被端上餐桌,天空和海洋再无法满足欲望的味蕾。机械的轰鸣被当作胜利的凯歌广为传唱。崇拜土地,祭祀那些古老的神祈,成为愚昧无知的代名词。他们傲慢地自诩为万物之灵。然而,地震、狂风、暴雨和山洪,一次次摧毁人类精心的杰作。自然之神总在用它无可比拟地神力嘲笑人类的傲慢。所有人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深陷于这场永无休止的生死博弈。
中巴车发动机的轰鸣溺毙在一座废弃的林场附近。一眼望去,四周群山环绕,苗族村寨的瓦顶在杉木林间若隐若现。这里距离与曹哲约定的碰头地点还有五公里左右。原本曹哲打算直接将车开去机场,但被我制止。鉴于他对这一带的路况并不熟悉,若是途中耽搁,反而会误事。最终,我搭乘了一辆当地人的柴油三轮车,车厢里堆满了竹编的牲畜笼,散发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气息。司机是个穿着蓝布衫的苗族人,一路上操着带有古楚语特点的浓重口音,热情地为我介绍着当地风物。好在三年前我曾在此停留过一段时日,勉强能听懂他话语的大致意思。
接近目的地时,他突然摆手,表示不愿靠近雾锁坪。不待我反应,便将我连同行李一起卸在了岔路口。临走时,他用生硬的普通话说道:“莫要乱走,这里的山洞吃声音。”
无奈,我拖着沉重的行李走了十几分钟。雾锁坪风化严重的界碑终于进入我的视野。它旁边停着的,正是曹哲那辆改装后的牧马人。它的车顶架着台热成像镜头的无人机,在阳光下发着令人不适的金属眩光。车门打开,曹哲赶忙迎出来,边寒暄着,边将我手中的行李接过塞进车内。我能看出,他脸上虽挂满疲惫,但整个人仍沉浸在一种兴奋的状态。
我钻进副驾驶座。车内的空气还带着一丝潮湿的泥土味,显然是刚从山里赶来。启动车子,曹哲向我递来保温杯,杯子里飘着浓烈的藤茶苦香。
“老陆,在你过来之前,我们已经做过一些初步勘探。”车轮碾过碎石路,扬起一片尘土。“虽只粗略进入几百米。可说来有些诡异,一旦在洞内停留时间超过十分钟,身体便会明显不适。邹静检测了洞内空气,硫化物的浓度都在正常范围内。等下还得你帮忙看看。”
我的目光跟随保温杯冒出的热气盘旋而上:“洞穴内的微气候环境特殊,或者是某种地质活动导致的。既然气体检测没有问题,那就先从地质结构的角度入手。”
曹哲对我的分析表示认同。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继续说道:“这方面你是专家。还有,在你的提醒下,我们真在洞口发现了些古老的祭祀遗迹。是一些石堆,石头上刻画着些古文体。看样子可能是水文。也许祭祀的就是你电话里提及的古神。”
“山髓娘娘。关于祭祀的神明也只是我的胡乱猜测。毕竟很多古神的名字已在流传中消失了。”我一直认为很多古代神明的传说往往与地质现象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在贵州的喀斯特地貌中,洞穴不仅是自然的杰作,也是当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古山民们于自然的敬畏,反映在对祭祀的重视。而祭祀本身也能体现他们对未知的本能反应。
牧马人拐过最后一道山梁时,浓雾突然从山谷底部翻涌而上,能见度瞬间降至不足二十米。远端连绵的山脉仿佛匍匐在暗中的巨兽,时刻准备将我们撕得粉碎。车头灯的光柱像被某种胶质物层层过滤,在雾中凝成浑浊的乳色光团。曹哲不得不降下车速,轮胎碾过松针铺就的山道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这才是雾锁坪的真实样貌。山的一侧还是大晴天,另一侧却已被浓雾层层包裹。”曹哲的语气略有得意。我想,在这样能见度极低的环境里,发现一座隐蔽的山洞确实需要一些运气。
我望着窗外影影绰绰的雾霭说道:“贵州的喀斯特地貌,本身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地质学教科书。”
随着车辆继续前行,路越来越窄,两侧的山峰也越来越陡峭。灰岩峭壁上布满了溶蚀的痕迹,像是被水流雕刻出的无数沟壑。偶尔可以看到一些钟乳石从峭壁上垂下,仿佛随时会掉落。路面上也布满了溶蚀坑和石芽,车辆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障碍。根据卫星定位,车子于浓雾中又行进了二十分钟,终于停靠在距一辆福特猛禽不远的空地上。我下车后,绕过地上凸起的岩笋,跟着曹哲走到一棵杉树下,眼前是一顶临时搭建的帐篷。
帐篷是专业的户外探险型号,深绿色的篷布与周围的山林融为一体。入口处挂着一盏便携式的LED灯,昏黄的光线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柔和。帐篷内的人应是听到动静了,纷纷从里面走出来。曹哲热情地向他的团队介绍起我,措辞实在有些夸张。而“探渊者”,我之前在短视频平台刷过他们。在现实中却是首次见面。令我惊讶的是,他们的团队中居然有一位二十出头,视频中从未露过面的姑娘。她的名字叫邹静,人如其名,整个人看起来文文静静,单从外表看,很难将她与户外探险联系起来。另外两人,梁波和杜明涛,都是身材健硕的汉子,与曹哲共同探险过许多神秘地带,是直面未知的先行者,用勇敢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面对危险时表现出的无畏。
简短寒暄后,我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山洞一探究竟。但在那之前,我先向邹静要了一份质谱仪检测的空气数据。逐条核对后,如曹哲所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连我最关心的硫化氢浓度也远低于安全阈值10ppm。梁波跟我说,他是第一个进洞的,虽然自己被这座神秘的洞穴深深吸引,但理智令他并未深入其中。据他所说,开始在洞内的几分钟并没察觉什么异样,但十分钟后,感到莫名的恶心,头痛。身体也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魔鬼撕扯,疼痛由内而外,像深海里翻涌的暗流不断冲击着全身。他只得强忍不适,艰难地从洞中逃出来。休息了两个小时,不适感才渐渐褪去。我沉吟片刻,问他洞中是否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呼吸声。”杜明涛蹲在地上,边将静力绳缠在背包外,边朝我们扭脸说着。他应该是紧随梁波进去的。在他们拍摄的视频中,他总给人坚实可靠的感觉,但此刻我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不安和恐惧。“说不清那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也许是岩层之下,总之声音很清晰。如同有人紧贴着我的耳朵呼吸。”
洞穴内的非语言类幻听其实并不少见。引发这种现象的因素很多:心理的恐惧、风声或地下暗流、甚至疲劳。但令身经百战的“探渊者”都无法看透笼罩其上的迷雾,我想当前这个令所有人困惑的答案绝非寻常。
邹静望着面前雾霭茫茫的深山,忽然感叹:“洞内的各项数据和现象都太过离奇诡异。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即便存在些诅咒或神祇也并不稀奇。也许我们正在见证历史,一个能记录神祇存在的历史。”此刻我们这些穿着体面的现代人,如同曾在此祭祀的古代先民,心中油然生出对神秘自然无限的敬畏。
其实关于洞中那诡异的呼吸声,我心中已有些推测,只是仍需进入洞穴确认。赶往盐洞的路上,曹哲向我递来正压呼吸器。虽然洞内空气成分并未发现异常,可对待这样未知神秘的存在,必须处处留意。周围粗壮的藤蔓如同大地的肠道,密密匝匝地缠绕在一起,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这些古老之物不知活过多少岁月。它们那磅礴压抑的气势似乎要将我们吞噬。现在看来,曹哲他们为了开辟这条路一定费了不少力气。接近山体断崖时,脚下就已出现血红色盐霜,踩在上面会发出沉闷的咔嚓声。我知道我们此行的目标应该不远了。我停下脚步向山崖下的晦暗处望去,阳光透过黏稠的雾霭,将摄入瞳孔的光线扭曲。令眼前的一切都像浸没在煮沸的盐水里。灰黑的山体下,一个正在流血的洞格外醒目。那模样宛如被子弹贯穿而造成的狰狞伤口。无数血红扭曲的触手从洞口内向外延伸,透露出的不详和邪恶令人阵阵作呕。
曹哲在洞口前做了最后部署。他亲自检查了携带的设备,并再三叮嘱留在洞外支援的邹静一些突发情况的应对方式。这段时间,我从行李中将那台准备好的音频分析仪拿出来,接好采集音频用的话筒。开关打开,屏幕上幽蓝的波浪线开始上下跳动。它是我特意从积满灰尘的床下翻出来的。时隔多年还能正常工作确实值得庆幸。稍作休整,我们恢复队形继续向山洞进发。
当岩壁上那错综复杂的褶皱和断裂痕迹呈现在眼前时,即便我心中早有预料,却仍为它复杂精美的结构纹理震撼。那些层状灰岩和蒸发岩相互混杂如同无数碎骨血肉堆叠浇筑。细碎的盐霜结晶在其上不断蔓延伸展,如同血红的鳞片嵌在脉状肌理之上。它们可能是泥盆纪时期形成的沉积岩。4.19亿至3.59亿年前,这里或许是一片浅海,大量的泥沙和有机质于此沉积,最终形成了浅层灰岩。亘古悠远的岁月中,地壳几经变动,那些沉睡于地底,更为古老神秘的岩层向上翻涌,与浅层的灰岩糅杂,交媾,形成如今这般人类难以理解的谜团。
“这些褶皱和裂缝太不可思议,人类永远也不可能凭借自身力量造就这般奇景。”曹哲用手轻轻触摸岩壁上那些血红的结晶,发出感叹。
“这是构造裂隙。”我解释道,“它们是由于地壳运动产生的应力作用,使得岩层发生断裂和位移造成的。如你所说,比起人类短短百万年的历史,这些断层可能要古老几百倍。”
虽然我想继续欣赏这面由漫长时光雕刻的古老遗迹,但想起此行的目的,不得不继续沿着褶皱延伸出的纹理前行。踩过一片碎石,洞内黏腻潮湿的风便迎面吹来。温度至少比洞外要低5到8度,吹在身上的阴冷感让人很不舒服。
山洞入口处的景象比视频里更具压迫感。暗红色盐层形成完美的抛物线拱顶,犹如巨型口腔的上颚。头灯扫过岩壁时,血红色的晶体会闪烁出诡异的虹光,如同无数双黑暗中窥视的眼睛。我用样本刀刮下一小块盐层,装进密封袋,准备带回去化验。空气中弥漫的金属气息更浓了,几乎让人窒息。耳朵凑近,能听到盐层发出的轻微喀嚓声。我仔细观察一阵,那些结晶竟在不明原因的轻微颤动,看起来像曹哲在电话里所说的“生长”。我将这些现象一一做了记录。而后马上跟上队伍。路有些狭窄,队员们不得不排成一排前进。梁波对洞内的环境相对更熟悉,走在队伍最前面。我跟曹哲紧跟在他身后,杜明涛负责殿后。
队伍大约行进了5分钟,前方忽然变得开阔,出现了接近圆形的洞厅。直径接近二十米,曹哲在车上提过的石堆正处于洞厅的中央。石堆血红的颜色与洞内析出的结晶融为一体,宛若从盐层中自然分娩的畸形胚胎。梁波边带着我们走到跟前,边向我介绍他们首次发现石堆时的震惊。
“它们被摆放得很有规律,应该是组成了某个图腾。只是时间太久,石头间析出的结晶几乎连成一片,无法辨认了。”梁波蹲下身,指向其中一块石头。“瞧这些石头上的文字,不像任何我所知晓的古文,也不知都写了什么。”
我对着石堆粗略比划几下,推测着它最初的模样:“这些石堆组成的轮廓虽然已经模糊,但大致还是能看出几条边和顶点关系,完整的图案应该是个十二边形。三年前我曾在附近听过类似的传说,生活在这里的古代先民在祭祀时有堆砌石堆的习俗。石堆形状与蒙古的敖包和藏族的玛尼堆都不同。这里的人喜欢把十二边形视作太阳。他们会围在十二边形的石堆周围,用舞蹈和诗歌赞美山间神祇,并用夜郎鼓进行伴奏,祈祷来年的丰收。”
说罢,我的眼前便浮现出幽灵般的景象。头戴硕大血红面具的古代祭司,手拿夜郎鼓,身上密集的彩色布条随着他的舞蹈簌簌作响。石堆上的篝火燃着妖艳的光,染红了每一名祭祀者的眼睛。他们转过头,穿过时空的障壁望向我们这群不速之客。那眼神令我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我赶忙站起身,试图躲避来自幻境中的凝视。
好在没有过多停留,队伍继续朝着更深处走去。洞内的甬道在前方再次收窄。岩壁上的花纹随着我们前进的深度不断变化,从大面积的水纹渐渐扭曲成漩涡的形状。越往前走,漩涡越密集。那些漆黑的涡心挤满瞳孔,令人感到眩晕。
“老陆在摆弄什么?”曹哲的头灯晃过音频分析仪的屏幕,森白的反射光让我睁不开眼睛。
“我要测量洞里的音频。大家保持安静,继续前行。”话音刚落,众人都配合地不再做声,周围只留下滴滴答答的水声如幽灵般四处回荡。我调试着分析仪上的各项数据,尽量屏蔽掉无关紧要的杂音。那些洞内的音波层层扩散,流入漆黑的话筒,在屏幕上激起复杂的波纹。随着我们越来越深入,洞内的空间也越来越狭窄。此刻,我的耳边终于隐隐感到一阵声响。那声音极其微弱,甚至令人觉得耳膜传递给大脑的信号其实完全出于幻觉。
透过手电摇晃的光柱,我看到梁波的腿在不停发抖。确切地说,连我自己也在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我很确定,不知从何时起,在黑暗中,在这个幽深的山洞里,有一股令人疯狂的不安在试图撕碎我们的理智。
“咱们不能再往前了。我现在觉得很不舒服。”梁波忽然停下脚步,他扭过脸望向我们的眼神已变得一片浑浊,显然他已在计划退出洞穴。
这突如其来的询问,令我的理智稍稍恢复。我不自觉地看向自己手里的屏幕,随着音频波纹画出无数沟壑,右上角7.5赫兹的字样格外醒目。这个数字的出现终于令我确信,之前的推断准确无误。我拿出手机,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一段进洞前准备好的音频。然后将音量调到最大。
“呲啦呲啦!”忽然一股类似电波杂音的巨大声响如同藤蔓般不住向黑暗处蔓延。声音在整个狭窄的空间中不断回荡。
“老陆,你这是干什么?”身边的曹哲盯着我刚掏出手机的手,满脸的疑惑。
“白噪音。”晃动手机的同时我不得不提高嗓门,“大家听我说,刚才测量了洞内音频,这里充满了7.5赫兹的低频次声波。对人类来说,长时间暴露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极其危险的。7.5到8赫兹的次声波频率接近人体某些器官的固有频率,容易与人体产生共振。这会影响人的内脏和情绪。”
话音未落,我看到众人露出满脸的难以置信,不得不继续解释:“也许这有违常理,但声音有时确实是危险的武器。20世纪中,法国的国防部曾在马赛做过一次声波实验。结果因声波泄漏导致实验人员及无关平民共30余人死亡。距实验室最远的遇难者达到了16公里。他们大多都是因为共振影响导致脑血管破裂。此次好在我们这里的次声波强度比较弱,短时间内对人精神和身体的影响较小。”
“老陆,咱们需不需要先退出去再做更充分的准备?”曹哲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已布满担忧。
我转过身,手电筒漫出的光扫过众人苍白的脸,缓缓摇头说道:“暂时不用,我用手机播放的白噪音经过特殊处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低频次声波的影响。只要持续关注它的振幅强度,应该不会妨碍我们继续向前。如果情况不对,我会通知大家立即掉头。”
身后的杜明涛向我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陆老师,才一会儿工夫就解决了困扰我们几天的问题。”
听了我的解释,几人的精神面貌都恢复了不少。尤其是梁波,一扫之前脸上的阴霾,取而代之的是对探索未知的渴望。
队伍继续前行,一切看起来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我的心中却隐隐感到更加疑惑。低于20赫兹的次声波并不在人类可以感知的范围,所以洞内那类似呼吸的声音仍旧无法解释。另外,7.5赫兹的频率实在太过接近人体固有频率,这种自然现象在洞穴内并不常见,难道只是一种巧合?在未知的黑暗中,又是怎样的死神,在挥舞镰刀般的声波,戏谑地拨弄着来访者的内脏?
一路上,两侧岩壁的距离肉眼可见地不断收窄。直至前方必须侧过身子才能勉强通过。望着漆黑的窄道,谁也无法确定此次旅程是否来到了尽头。于我个人而言,虽然这洞穴离奇恐怖又充满危险,却绝不想到此就草草收场。其余队友显然也未尽兴,毕竟这洞中还有太多秘密未被揭开。
“你们等在这里,我先去探路。”梁波仍是主动承担了先锋的任务。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两侧岩壁形成的缝隙中。望着眼前未知的黑暗,我能做的只是为他默默祈祷,希望前方没有什么可怕的危险。此时的每一秒钟都如此漫长,我试图用深呼吸的方式来缓解一路上积蓄的压力。而曹哲跟杜明涛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他们正在通过无线电与守在洞外的邹静讲述着洞内的情况。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大致推测出邹静加入“探渊者”的时间并不长。她只跟其他队员参加过有限的几次探险。不过,这次的血盐洞却是她首先发现并将位置告知其他成员的。从这一点来看,她才是此次行程的“最大功臣”。而且这个姑娘能按捺住兴奋,主动留在洞外承担大家的安全后勤工作。表现出的冷静和成熟着实值得称赞。
正当我思绪飘忽之际,前方的黑暗中传来梁波的喊声,声音穿透狭窄的岩隙,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大家快过来,这里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曹哲向声源高声回应,而后招呼我们迅速整理装备,沿着梁波消失的方向快速前进。队员依次将身体缓慢挤入岩隙。我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巨手钳住,它正缓慢地侵蚀剩余的空间,试图挤出我柔软的内脏。摇晃的头灯将影子扭曲,令人阵阵眩晕,我们像是食道上残留的碎骨,正在被一点点消化。
穿过这令人窒息的窄道,每个人都暗自松了口气。没待过多的喘息,眼前的景象再次令我们震惊。前方是一处极为宽广的巨大洞厅。血红色的盐岩层如同流淌的血液,从顶部倾泻而下,与地面的盐晶熔成一片诡异的血色海洋。我们仿佛置身于遮天蔽日的海浪之下,随时会被恐怖的怪物拖入无尽的海底深渊。
我们目瞪口呆,任凭本能不受控制地继续前行。洞顶垂落的血色盐钟乳与地面拔起的盐笋犬牙交错,在幽蓝头灯下形成某种诡异的对称结构。最令人窒息的是,洞壁表面覆盖的硫铁结晶竟呈现出清晰的生物纹理——那些暗红色脉络如同毛细血管网络,正随着我们灯光的移动产生明暗变化。
“太令人惊叹了。这里简直是存于人间的地狱。”曹哲不禁发出感叹。我们置身于血液汇聚的波涛之上,不断踏着恐惧凝成的阴影前行。脚下不再是坚硬的盐岩,而是覆盖着胶状物质的沉淀,每踏出一步都会渗出暗红粘液。每次抬脚,鞋底和地面间都会粘起一大片半透明状的膜状物。那东西泛着脓液样的光泽,边缘黏连这无数细小盐岩的碎渣。洞厅中央,盐笋群如同无数婴儿手臂在缓慢舒张着。现在已很难将它们判别为毫无生命的无机物,而像是某个巨大邪恶存在的身体器官。抬头望去,黑暗中密密麻麻的盐笋正探出黏稠冰冷的深潭,它们在迎着灯光蠕动。那骇人的景象令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
三人如同行尸走肉,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我很清楚,现在我们每个人的头脑都是一片混沌,甚至精神错乱。我觉得头晕恶心,胃液在体内翻江倒海。我想即便再丰富的学识,多么严谨的科学在这样的景象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所能认知的范畴。
“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从进洞开始,这里除了这些扭曲丑陋的怪物,没有出现传统意义上的生物,甚至连苔藓类的植物都没有,太不正常了。”曹哲用极为低沉的嗓音向我们说道,他显然在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恐惧,以防那些恐惧会从口中喷射而出将自己淹没。
此情此景,显然不会有人反对,每个人都想赶快逃离这片难以名状的恐怖之地。可杜明涛却意识到一个我们从刚才就疏忽的极为严重的问题。
“梁波呢?”杜明涛不安地环顾四周,影影绰绰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人头攒动。我们高喊梁波的名字,可在这诡异的洞穴中始终得不到回应。
“邹静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从刚才就联系不上。”曹哲朝着无线电再次呼救,听筒里仍是一片死寂。
我提出暂时先退出洞穴再呼叫救援来寻找梁波,但被他们迅速否决。呼叫救援后,即便营救人员立即出动,等待的时间也要几个小时。到时候梁波万一真的遇到不测,存活的概率会大大降低。
“我们不能轻易放弃任何一名队员。”曹哲决定继续前进寻找梁波,杜明涛也表示赞成。虽然我深知这绝非明智之举,但此刻也不得不跟随他们在这恐怖的洞穴中听天由命。我们沿着洞岩壁漩涡般的纹理行进,随着我们越走越深,岩壁上的纹理变得更为复杂,苍白的灰岩与血红色盐岩不断交叠,线条密集得令人眩晕。岩壁不再是光滑的平面,而是如同波浪般凹凸起伏。一眼望去,如同镶嵌着无数血肉模糊的头颅。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这样的情景直到眼前出现一口盛满黑暗的竖井才来到尽头。
曹哲极不情愿地在地上捡起一块满是粘液的石头朝着竖井扔下去,几乎是同时竖井之下就传来落地的回声。
“看来不深,只有几米或者十几米。如果下面还没找到梁波,咱们就原路返回。”曹哲说着,拿出氙气探照灯向下照射,然而浓厚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这有违常理的一幕,却再难令我们觉得意外。在这恐怖的山洞里,人类总结的所有物理法则都显得如此多余可笑。我们向下呼唤着梁波的名字,不出所料,毫无作用。
杜明涛在竖井边缘铺设好静力绳,鉴于梁波的失踪,这一次我们不再采取先行者探路,而是依次向下。杜明涛先行,曹哲紧随其后,我在最上方。
我十分后悔在那道窄路坚持向前的决定。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宁愿自己是个毫无智慧的傻瓜,也绝不愿再重复眼前的恐怖经历。人类怎么可以傲慢地去探寻那些本就无法理解,无法驾驭的力量呢?这简直是自取灭亡的行径。
可当下,我只能深埋心底的恐惧,双手紧握着绳索,小心翼翼地向下蠕动。头顶的灯光随着动作不停晃动,光束里漂浮着数以万计的盐晶微粒撞击着我柔软的虹膜。眼前岩壁上血红色的脉络清晰可见,像是巨大生物的子宫内壁。周围漆黑的羊水不断将恐惧顺着口鼻灌入体内,手中的静力绳也好似连接母体的脐带。我们是未出生的婴儿,无知又无助,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彷徨。
随着高度的不断降低,周围空气也越来越冷。竖井好像没有尽头,路程比原计划漫长得多。岩壁的纹理随着深度不断变换,从杂乱渐渐形成极有规律的线条。灰岩褶皱与血红晶体竟交织成肌肉纤维与毛细血管的网络,连肌束之间粘连的筋膜都纤毫毕现。我意识到面前的不再是那些波浪或者漩涡这种简单规律的图案。眼前所展现的纹理,无论是骨骼排列还是肌理的生长方向,竟完全是一幅幅人类的解刨图。整面岩壁已化作巨型的解剖标本——成千上万具人体剖面以违背解剖学的方式嵌合重组,无数的残臂断肢和碎肉般的内脏胡乱生长在一起。完全不遵循任何生物学规律。这些恐怖的画面几乎将我折磨得快要疯狂。我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最后一丝理智是否已被榨干。
与此同时,杜明涛撕心裂肺的惨叫如电流,从我的脚踝传遍身体的每个细胞。他哭嚎着,哀求着让我们赶快向上爬。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早已在这片恐惧的汪洋中窒息。杜明涛非人的嚎哭渐渐转为毫无理智的狂笑。他一定是见到了井底那些令人发疯的存在。我颤抖着,双手再无力攀爬。大脑因恐惧再也无法运转。在这片漫无边际的恐惧中,我祈求上天让我立刻晕死过去,这已是此刻最为仁慈的赐福。
——
我想,我应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这对我来讲绝对是天大的幸运。当我再次清醒,身边只剩下曹哲。我看得出他在不断地呼唤我,可我就像被剥夺了听力,听不到一丝声息。曹哲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红疹,并且如同我们下井前路过的岩壁那般凹凸不平。我们应该还身处竖井的底部。抬眼望去,又仿佛置身于一片漆黑的夜空之下。让人难以分辨自己是否还在洞穴之中。我不断向曹哲询问刚才发生的事情,可显然他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我们不再徒劳地呼喊。而是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黑暗渐渐褪去,接下来我们亲眼目睹了真正的神迹!
我甚至无法用我已知的词汇来相容它的壮丽和气势恢宏。那是一座横亘在天地之间,令人窒息的巨大拱门。即便距离很远,也能感到它惊人的压迫感。它精美的浮雕和细腻的纹理,一看就知道绝非出自人类之手。当然如此巨大的建筑也绝非为人类所准备。人类在它的面前只会感到无力和渺小。它的存在就好似为了接受所有生物的顶礼膜拜。我们听到充满沧桑古老的音调从门的另一侧传来,像心跳,鼓声,甚至漫长的呼吸。它规律有力,宛如铁一般的秩序。我与曹哲只是远远望着,听着,泪水已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它的美令人震撼到感动。
曹哲瘫坐在地上,无数血色晶体刺破曹哲脸上的红疹,从他的体内向外不断生长。而此刻我的脸上也不自觉地发痒,仿佛蛆虫在皮肉之下缓慢蠕动。我知道自己也快与这洞中的晶体融为一体了。
可我心中再没有恐惧,而是生出无限敬畏。嘴里也缓缓哼唱起傩戏的曲调。
“山髓娘娘,威灵显赫。
山川秀美,风调雨顺。
但求庇佑,莫忘敬畏。
山髓噬骨,地龙饮血。
山吐人,人拜山,山灵护佑。
人归山,山吞人,人神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