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爹

李庄的梅爹中年丧偶,一直没有续弦,他含辛茹苦地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拉扯大,这些年来又当爹又当妈,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熬到两个姑娘出嫁,儿子成家,梅爹的好日子似乎慢慢来了。

孩子们大了,为人父母了,也就更能体量父亲常年鳏居的孤苦。大女儿冬至每次回来探望梅爹的时候,总要捎带一两瓶好酒或是两三斤鱼肉荤腥。二女儿春芬逢年过节也会给父亲置办一两身像样的衣服。梅爹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只是儿子金贵常年在外打工,媳妇秋月照顾他的日常起居,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孝顺有加。

可是梅爹最近一直闷闷不乐,一场严重的感冒引发轻度的肺炎,他病倒了。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着前来探望他的冬至和春芬说,去,给你弟金贵打电话,叫他赶快回来。

“可是,怎么跟他说呢?”

“就说我快不行了,要见他最后一面!”梅爹忽地伸直了腰,以一种勿庸置疑的口吻说。

儿子金贵在深圳一家电子厂里打工,整天忙的屁颠屁颠的,这一晃,梅爹竟有三个年头没看见他了。前一阵,梅爹夜里还常常梦见儿子,思子心切,不料感冒着了凉,这才病倒了。梅爹四十岁才得了这个儿子,那一年老伴三十八岁,一年后,老伴撒手人寰。这么大年纪结出一个老秋瓜,能不金贵吗?从小到大,梅爹将这个儿子当做心肝儿宝贝一般。

金贵跟头流星地赶回来了,一进门便丢掉行李,哀嚎着跪在了梅爹的床前。

按照冬至和秋月事先的安排,金贵进屋后,梅爹这时只能缓缓地睁开眼睛,在冬至的搀扶下,直起腰来,气若游丝地哼唧两声。

可这时梅爹见了金贵,竟一骨碌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两手一把捧住金贵的脸仔细端详,像从来不认识似的,嘴里喊一声,我的儿哟,你可算回来了,可想死你爹喽!说完竟像个孩子般抽泣起来。

金贵愣怔了片刻,瞅瞅背过脸去的大姐,瞧瞧满脸绯红的二姐,看看低下头去的秋月,发现了几个人犹疑不定躲闪的目光,金贵什么都明白了。

从爹屋里出来的时候,金贵阴沉着脸,一脚踢开了摇着尾巴凑上来亲热的黄狗。黄狗“嗷”地一声,不明就里地跑了。

“金贵,你别这样,你听姐跟你解释!”冬至为难地说。

“有什么好解释的,事实都摆在眼前,你们把我当猴耍么,我大老远回来一趟我容易吗?”金贵黑着脸说。

“你这都几年没回家了,不是也该回来看看爹,看看秋月吗?”春芬一旁不满地说。

“二姐,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 这三年我虽然人没回来,可寄给爹的钱,寄给家里的钱一分也不少!再说,我实在是分不开身呀!我这次请假回来,公司急着赶货,老板不允。我威胁辞工,差点就跟老板弄掰了呢!”金贵有些激动地说。

“有什么大不了,工作弄丢了,咱再找一份呗。”冬至澹澹地说。

“大姐,你说得倒轻巧,我现在是单位主管了,月工资1万多块呢,一个普工一个月也就3000块钱,你让我辞了工作,再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差事?”

“你回也回了,大不了我们以后不哄你了呗!”秋月幽幽地说。

“莫提以后,以后不是真到了那一天,别给我打电话!你们也休想再哄我回来。不行,我今天就得买火车票去,明天一早再赶回深圳去!”金贵气咻咻地说。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

冬至说:“你小点声音说话,当心让爹听到了。你也知道,老爷子心脏不好,要是给他气出个好歹来,就是我们为人子女的大不孝了,真到那时,我看你咋收场?”

屋里的梅爹将几个人的对话尽收耳底,浑浊的老泪像雨天屋檐的雨水吧嗒吧嗒地流下来,身下的床单洇湿了一大片。

翌日清晨,金贵便急匆匆地走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梅爹的心似乎被掏去了什么,空落落的。

这以后,两个女儿照例还是隔三岔五来看望梅爹。梅爹心里的阴霾渐渐散去,隐隐感到了一丝慰藉。

镇葡萄园招工,秋月去葡萄园上班了。梅爹一个人在家更加形单影吊,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有一天,趁着一家人都聚齐了,冬至说,爹啊,这些年你照顾我们姐弟仨吃了不少苦,你也该找个伴才是呀!

春芬和秋月和大姐一样,也有这个意思,她们连连点头称是。

梅爹很是欣慰,不觉掉下两滴清泪。然而,儿子金贵的一番话声犹在耳,他心里又顿觉五味杂陈。都说养儿防老,可是儿子靠得住么?什么都还得靠自己呀!年纪大了,是得找个老伴了,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帮衬。前些年他也曾有过续弦的念想,有两次媒人还找上门来。可为了几个孩子着想,他那时最终还是断了这个心思。

现在情况不同了,梅爹觉得是得好好考虑考虑个人的婚姻问题了,毕竟现在在农村,黄昏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最美不过夕阳红,最浓不过桑榆情”嘛!一个人过的日子苦啊,白天出门,形单影只,饱一餐饿一顿的,吃的是残羹冷炙;每到晚上,孤枕冷席,辗转反侧,长夜难眠,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

梅爹的心思活泛开了。

子女们放出风去,四下里暗中张罗。很快有媒人介绍说,李庄的华婶条件不错,与梅爹境遇相仿。那华婶守寡多年,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做事;她自个儿还有退休工资,吃穿不愁,只一门心思伺弄着家里的两分菜园子地。

媒人一说,梅爹很快过去和华婶见了面。经过一番接触和了解,两位老人彼此都很中意。虽然华婶的两个儿子几次三番有意将她接到城里去住,可每次住不了几天,华婶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憋得难受,她还是宁愿一个人回到村子里来住。

一来二往,梅爹和华婶渐渐熟识起来。爱情的力量是神奇的,梅爹犹如枯木逢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经常步行十几里地赶到华婶家,帮忙劈柴,担粪,做些家务活。华婶也热情地留梅爹在家吃饭,两位老人在一起有唠不完的嗑,彼此仿佛找回了久违的年轻时相恋的感觉。两颗孤独的心越贴越近了。有时梅爹过来,天色向晚,华婶不放心他走夜路,索性留他住下来。不管怎么说,他们商定的婚期也很快到了。

春天来了,这几天梅爹常常独自到村子附近的老屋脊山上,采野生的毛竹笋子。这时节,采摘的新鲜的毛竹笋拿开水一焯,和着酸菜炒了,便是一道美味的佳肴。因着华婶爱吃这道菜,梅爹不辞劳苦,上山采笋的热情高涨。

这天晚上,秋月在镇上打电话回家,发现家里没人接,猜想公公一定是上华婶家里去了,所以并没在意。

那边,华婶也有两天没看到梅爹过来了,心里纳闷:不是说好了采竹笋带过来的么,怎么不见人影呢?又一想,一定是他家里遇着什么事,给牵绊住了!

又过了一天,秋月再次给家里打电话,还是没人接,秋月这才有些慌了,心里七上八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赶紧请了假,又给冬至和春芬打了电话,便骑上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

三人回家一看,大门锁着,哪里见到梅爹的影子。她们又着急忙慌地赶到华婶家。华婶说,她也有好几天没见到梅爹了,还以为他家里有什么事呢?

三个女人再次赶回李庄,四处寻找。一位放牛的老汉说,三天前他看见过梅爹拎着只蛇皮袋上了老屋脊山,八成是上山抽竹笋去了。几个人如梦方醒,迅速奔老屋脊山上而去。

在老屋脊山一处竹林的深处,三个女人发现了那只竹笋散落的蛇皮袋。离蛇皮袋不远处的地方躺着一个人,正是她们的父亲。几只老鼠在老人身上爬来爬去,梅爹半倚在一棵小树上,一动也不动。

冬至走到近前,拖着哭腔喊了一声,爹啊!

没有应答。

冬至壮着胆子,用手再一摸梅爹的身体,已经冰凉了。

“爹呀!“冬至哀叫了一声,几乎晕厥。

与此同时,春芬和秋月也嘤嘤地抽泣起来。

良久,冬至止住悲声,声音哽咽地说,快,快给金贵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告诉他咱爹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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