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归来

文|葉天涯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凌晨五时的农贸市场,猪头三刚把新鲜猪肉摆上摊位,就迎来了今日第一位客人——江天祥。这老男人挺着个大油肚,穿着一套海蓝色农工服,左手提着刚宰好的江团,咧着嘴站在摊位前憨笑道:“三哥,快把我定勒肉拿出来,慢了不给钱哈。”

“来咯!”猪头三麻溜地提着四包肉小跑出来,“两斤里脊、两斤排骨、两斤三线、五斤肉馅,江老板要点一哈不?”江天祥摆了摆手,猪头三立马找来一张大口袋把肉包好,给他放到背篼里。拿了钱,猪头三乐呵呵地问江天祥是不是媳妇怀二胎了,才要买这么多肉拿去补身子?江天祥哈哈哈笑道:“啷个可能嘛!老子都一把年纪了,还二胎,传出去都笑死人!是涛涛回来勒,昨天晚上才跟我打勒电话。”

“哟!我说您怎么要肉要得愣个急哦,原来是大少爷回来咯。这次回来待几天呀?”

“不晓得啊!那娃儿说是回来开什么分店,会待久一点,恐怕哪天又阴悄悄勒巴起走咯。”

“可以勒,还开分店,您家少爷是躲着我们做大生意,真是这个!”

猪头三给江天祥竖起了大拇指,后者得意地笑了笑,背着背篼迈着大步走进了蔬菜区。

江天祥有一独子——江涛——系晚来得子,所以自小受尽宠爱。此子在学时不算品学兼优,但稳居年级中上水准,高考考中一所普通二本大学的大数据专业,毕业后就跟几个室友一起旅游,玩了大半年才回家。在家待了一个月,江涛留了一封信放在床头,就与室友一同到成都创业去了,气得江天祥一周七天都没怎么吃饭,还在电话里跟江涛大吵一架。这孩子是被宠坏了,让他出去碰碰壁就知道社会险恶了。经亲戚朋友这么一劝,江天祥才不再追究儿子不辞而别这件事,随他去疯。

江涛这一疯就是五年。他跟室友在成都某商业街开了一家“江家小食”餐饮店,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儿,受了多少苦头和委屈都不曾跟家里抱怨,硬是在第三年就把店面做大做强,第四年将自己品牌的名气传遍成都,被当地名媒称为“最佳青年餐饮人”和“十佳青年创业者”。若不是江天祥的侄女王欣在网上刷到了江涛,任谁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娇生惯养、好吃懒做的江家大少爷,如今已成为一名中小型连锁餐饮集团的江总。

得知儿子有了自己的事业,江天祥自然是十分自豪的,但一想到儿子当初不辞而别,且这四五年间好像把这个家当做宾馆,一声不响地来,两三天后又一声不吭地走了,心里便是五味杂陈,猛灌一口老酒才感觉舒坦些。这次涛涛提前给家里打了电话,应该不会再一声不吭地走了吧?江天祥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刚回到家,江天祥就唤醒了媳妇文秀珍,后者见窗外的天才蒙蒙亮,便非常不悦地吼道:“涛涛要吃了中午饭才出发,你大清八早勒鬼叫哪样嘛?”

江天祥满脸委屈地说:“你不快点帮到切菜,一哈啷来得及嘛!”

“成都到这勒要五六个小时,啷个来不及嘛!你大清八早勒整些动静出来,别个都不睡觉是不是嘛?吃了中午饭再整!”

“咦,老子懒得跟你扯!”

江天祥气呼呼地走进厨房,先把食材全放进冰箱里,然后掀开黑砂锅的盖子,一股卤香顺着雾气瞬间飘满了整间屋子。鸡爪、鸡翅、猪皮子等食材正在漆黑如玉的池子里欢腾,筷子轻轻一夹就骨肉分离,口感糯得一抿就化。江涛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玩意儿了,每次江天祥刚卤出来,就要被他消灭半锅至少。

“涛涛,起床没有?你最喜欢了卤味儿都整好咯,不搞快点瑟,一哈逗遭他们抢完咯!”

把视频发过去之后,江天祥就关了火,坐在沙发上像小孩子一样静静地盯着手机。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过去了,聊天框并没有消息弹出来,江天祥的神情逐渐从期待转为失落,最后直接把手机丢到一边,嘴里臭骂着瓜娃儿翅膀硬了!然后赌气似的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江天祥原是一家国企的小职员,上班摸鱼混工时,下班跟狐朋狗友喝酒打牌,一年到头都挣不到钱,过了三十才娶到一个银行小职员做媳妇,却一直没尽到丈夫的责任。直到江涛出生,看到媳妇虚弱无力的样子,他才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于是,年近四十的江天祥开始用心做业务,积极参与各种业务技能培训,经常研究经典案例到深夜。努力这件事,从来都不怕晚。待江天祥与同期的同事一同出席中层管理例会时,他才觉得自己总算是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家中长辈给江天祥的儿子取名江涛,期望此子能如涛涛江水般激流勇进,别跟他老汉年轻时一样只晓得混。谁成想,这瓜娃子比他老汉小时候还要淘,且破坏力惊人!两岁掰断了外公的老烟管,三岁拆解了堂哥叶光俊价值一千多的高达手办,五岁徒手推坏了商场的玻璃门,七岁把文秀珍的珍珠项链全扯断了,上学后还经常欺负其他小朋友。江涛每次惹了事儿就躲在父母身后做鬼脸,让大人频频给他擦屁股,扰得大家都不得安生。所以,直到江涛上了高中之前,街坊四邻的小孩见了他就躲着走。

江涛也没受什么刺激,只是上了高中之后,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一些行为非常幼稚,开始专心用功读书,坚持早起锻炼身体,偶尔玩玩电脑游戏。文秀珍对江涛的转变感到有些诧异,便带着他去学校咨询了心理老师,老师称男孩子普遍心理成熟比较晚,这是正常现象,让文秀珍不要担心。上了大学,江涛开始向江天祥请教做菜,过年还拿出自己的压岁钱给叶光俊买手办,给文秀珍买珍珠项链。亲戚们都夸这娃儿成熟懂事,比他爹年轻的时候强多了!

“江天祥,快起来!在这勒睡几像什么样子?”

江天祥在媳妇的呵斥声中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子,抬头就看见穿着大红睡衣的文秀珍,还有在一旁站着的大姐江天秀和侄子叶光俊,吓得他赶紧站起来招呼。

“你屋幺舅大清八早勒把我喊醒,裹人倒头就睡到大中午,饭都不煮。”

“嘿嘿,马上煮,马上煮!他大爹吃饭没有?”

“早就吃咯,他舅妈说你还在睡觉,我们就跟你们端了粉过来,赶紧趁热吃了好整菜!”

江天秀是家里最宠江涛的长辈了,当年叶光俊因手办被拆骂了江涛,还被她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训了一顿,说当哥哥的就该让着弟弟,把自己的儿子委屈得脸都红到了脖子根。每次家里聚会聊到这件事,江天秀都会损自己儿子一句不懂事,一个破玩具还心痛得绝食两天两夜。

“那我把你花了一整天才拼好勒东西整碎了,你心痛不嘛?”

“我看你一天就晓得耍那些东西,书一点儿都不晓得看,才心痛。”

“哎呦!你们两母子又开始了,人家光俊不是考几大学勒迈?工作找得也不差撒,一个月七八千,你还有啥子不满意勒嘛?”

“他逗是看涛涛哪嘞都顺眼儿,看我哪嘞都不顺眼儿。”

“你哪天给我耍个儿媳妇回来,我就顺眼儿了。马上就三十岁了,一天就泡在屋头,媳妇都不出去耍个,你同学些都结婚生娃儿了,自家还不着急,硬是要跟你屋幺舅一样三十多岁才结婚迈?”

突然中枪的江天祥从厨房探出了头,有些不乐意地替叶光俊反驳道:“嘿!三十多岁又啷个了嘛?男人经历越多,才越有机会耍到好媳妇。哈?媳妇!”

文秀珍听了老脸微微泛红,忙故作生气地对江天祥骂道:“看好你勒锅儿,哈把肉炸糊咯!”

“耶,你屋舅妈还会害羞!”江天秀在一旁笑道。

江天祥站在灶台前娴熟地捞起一大勺酥肉,金灿灿的颜色和诱人的香气足以令小儿止啼,咬上一口瞬间肉汁炸裂,皮酥肉嫩,酸辣解馋,是年初一江家小娃儿都会围在锅炉前垂涎三尺的顶级美味。当然,他们都抢不过江涛,刚炸出来就被那娃儿夹走半盆。这美味小酥肉的配方可是文天祥的老子传授了三年,才让他彻底掌握的技艺,江涛当年跟他学艺也学了三年半才小有所成。

炸完一大盆酥肉,江天祥心满意足地拉了一个凳子过来坐着,又掏出手机给江涛录视频发过去,刚好看见儿子给他回了消息。爸,小子已经上路,晚饭前到家,勿念。还发了一条视频过来,江天祥看完后就冲客厅喊道:“光俊,你屋兄弟跟你买了一个大模型,我给你发过来了。”

叶光俊闻言眼前一亮,江天秀却抢先一步回应道:“哎哟!喊他不要跟他哥哥买那些了,年年个都在买,屋头都没地方放了!”

“哎呀!买都买了,这是他兄弟勒一点心意,他当哥勒收几又啷个了嘛?”

“涛涛难得回来一次,给家头人买点礼物也是应该勒,你回回儿都客气哪样嘛?”

这两口子每次都一唱一和的,搞得江天秀每次都不好意思替叶光俊拒绝。江涛去成都打拼四五年,每年到了叶光俊生日,或年初一,他都会寄一个手办回来,且每一个都价值上千。总收礼也不好意思,所以,每次叶光俊有机会去成都出差,江天秀都会让他带一箱江涛小时候最爱吃的“张家牛肉烧腊”过去,叶光俊也瞒着家人给江涛买了最新款的游戏设备。

江天祥刚舀了一小勺鸡汤尝了一口,忽然连续打了三个喷嚏,把在一旁切菜的文秀珍吓了一跳。文秀珍看了一眼紫砂锅中金里透黑的鸡汤,皱着眉头冷哼一声,说:“喊你不要放啷个多椒面,你不相信,搞得这个汤点儿都不清亮,又呛人。”

“你懂哪样?乌骨鸡炖出来就是这个样子,涛涛最喜欢吃勒就是这个。”

“他要喜欢吃哦!哪回儿不是剩一大锅?”

江天祥老两口在厨房拌着嘴,客厅里同城的亲戚已经全部到位,打牌的打牌,择菜的择菜,比过年还要热闹。叶光俊把择好的折耳根放到水盆里泡上,再接一小盆水给大姐吴丽泡刚擦好的土豆丝,然后从三孃手里接过擦洗干净的五花肉递给江天祥。今天,除了江涛他老子,还有他大爹、三爹、幺爹、大堂姐都贡献了一道拿手菜,且都是江涛小时候最爱吃的。小辈儿们都说自己沾了江涛的光,提前过年了。

听亲戚们在客厅开着玩笑,文秀珍脸上挂着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江涛小的时候,每到过年都会缠着她要红包买礼物和烟花,有时也会帮她择菜、洗菜,每顿饭都把肚子撑成一个小足球,第二天又哭着叫妈妈给他揉肚子。可自从江涛去了成都之后,文秀珍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这心里也空落落的,过年都没心情置办年货,叫江天祥简单炒两个菜吃了,就算过了。

江涛每周都会给家里打一通电话,大多只是问文秀珍和江天祥身体好不好、钱够不够花、新衣服有没有收到等等,问完就说自己还在忙,匆匆挂了电话。忙忙忙,就晓得忙,说话勒时间都没得迈?文秀珍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钱再多也没有用途,衣服再漂亮也不保暖。话虽如此,当文秀珍在电视上看见儿子被评为“成都十大优秀创业青年”时,她的心里还是非常骄傲的。

“咦,我肉都煮好了,那个瓜娃子啷个还没到嘛!光俊,打电话问哈你屋兄弟到哪嘞了,我要开始炒菜咯!”

“好!”

江天祥的声音打断了文秀珍的回忆,她赶忙用手拭去眼角的泪花,专心切着葱姜蒜等配料,那刺鼻的味道让她的鼻子很难受。察觉到媳妇的异常,江天祥故作生气地把文秀珍请出厨房,说:“够了,够了,你去把酒拿上来,不要在这点挡到我。”

支开媳妇之后,厨房就成了江天祥的秀场,他系上围裙,拿起锅铲,点燃灶火,在炉灶前肆意翻炒着。豆瓣酱的辛香与肉的焦香瞬间扩散开来,大家的眼神都不自觉地看向厨房。等江天祥炒好了酱爆肉,叶光俊这边才报来喜讯,说:“涛涛已经过收费站了,喊我们下去帮他提哈东西!”

吴丽率先反应过来,说:“赖哟,这个仙人终于到了!走,幺儿,我们先下去收拾哈你表叔。”

王欣接着说道:“等到,我都要去,看那家伙有没有给我带东西回来。”

江天祥刚把腌好的江团放下锅炸,一阵吆喝声直接盖过油锅的滋滋声传了进来,他探头看向大门口,只见侄孙提着一盒遥控小越野蹦了进来,并喊道:“舅公,你屋少爷带几儿媳妇上来咯!还不快点出来接到!”

“切,我早逗晓得咯!还等你来谈。”

江天祥此刻的心情非常激动,但为了让儿子吃上正宗的“江家秘制糟辣鱼”,他不能离开炉灶半步,便催促文秀珍赶紧去接儿子。江涛穿着一身海蓝色西装,梳着整整齐齐的草坪头,戴着一副银丝墨镜,白净的面容透着红润。在他身旁站着一名穿着素净、身材高挑的女子,波浪一样的褐色秀发披在肩头,一进门就礼貌地跟大家打了招呼。江涛也笑着跟所有人打招呼,并隆重介绍了自己的女朋友文丽娟,刚介绍到一半就被文秀珍一巴掌给打断了。

“你个娃儿,啷个让别个姑娘裹人提箱子哎?我平时教你勒东西都搞忘咯啊!”

说完,文秀珍就把文丽娟的行李接了过来,并叫江涛赶紧拿到客房里放好,转头亲切地招呼姑娘进屋就坐。客厅里,亲戚们都在调侃江涛,楞个漂亮勒媳妇都藏到起,不跟家里面通个气儿,是不是早就算好了今天给他们一个惊喜?接着又夸这姑娘长得漂亮,看几知书达理,又会打扮,夸得文丽娟都不好意思了。

咳咳!江涛轻轻咳了两声,文丽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递给文秀珍,说是特意给她准备的见面礼。文秀珍连忙摆手道:“不不不,这娃儿又没提前跟我讲你要来,我哪样都没有准备,啷好意思收你勒礼物哦!”

“妈,有啷不好意思勒嘛?我结婚勒时候你再准备不是一样勒么?”

“是啊,阿姨,等我和涛结婚的时候,您再准备也是一样的,这项链您就收下吧。”

这小两口一唱一和的,文秀珍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只能硬着头皮收下,下一秒又开始责怪江涛不懂事,一年到头都不想着回家里看看,就知道忙。

江涛不乐意了,嘟着嘴反驳道:“我不忙,哪儿来勒钱找媳妇嘛?”

文秀珍一巴掌拍在江涛肩膀上,说:“你逗跟你老汉一样,一天就晓得跟我顶嘴。丽娟,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讲,我来收拾他!”

文丽娟笑着答应了下来,随即冲江涛做了个“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的表情。后者刚想表示抗议,就被江天祥端上来的糟辣鱼打断了施法。江涛眼睛都盯直了,自然又被文秀珍拍了一巴掌,才赶忙带着文丽娟到卫生间洗手。文秀珍乐呵呵地取来碗筷招呼大家就坐,又拿来老酒和饮料给大家满上,心里感叹道:“这家里好久没有摆过长桌宴了。”

文丽娟对江天祥的手艺赞不绝口,这可得意坏了他,立即侃起江涛小时候有多馋这些菜,且为了吃到这些菜出了多少洋相,大家听着都笑得合不拢嘴。尤其是他小时候调皮捣蛋那些事儿,全被文丽娟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使江涛经营了多年的霸道男友形象,全盘崩塌了。

酒过三巡,江天祥还是忍不住询问江涛,说:“幺儿,你这次打算在屋头待好久哎?”

江涛装作在思考的样子,说:“至少要半年了,我要让他们先熟悉一下这边勒市场环境和饮食习惯,等他们把新店稳定了才能走。”

“涛涛,你不要嫌大爹啰嗦,你都楞个大了,家头还有老人,要走哪勒去,要哪哈走,都要跟屋头讲清楚,不要一声不吭勒就走了。”

“啊,我晓得咯,大爹。嘶!你掐我干嘛?”

“让你不好好跟大爹说话,阿姨叫我好好教哈你,你有意见?”

江涛哪里还敢有意见?赶紧自罚一杯以表歉意。他吃瘪的表情可是千年难得一见,自然是成功逗笑了全家人,吴丽边笑边说这屋头勒男人都是耙耳朵。江天祥听着这话就不乐意了,立马反驳道:“耙耳朵又啷个嘛?男人不当耙耳朵,逗找不到温柔贤惠勒好媳妇!哈?媳妇!”

文秀珍白了他一眼,老脸又泛起了红晕,说:“酒都堵不住你勒嘴!”

“耶,涛涛,你老妈勒脸又红咯!丽娟,涛涛平时是不是也像楞个夸你勒哎?”

“哈哈,没有哦,涛一天嫌弃我得很,从来没有好好夸过我。”

“耶!娟娟,你在故意点我是不是?我平时夸你夸少了啊?”

“咦,你个木脑壳,跟你姐哥一样木!喊你夸就快点夸了嘛,夸不出来逗喊幺舅现场教哈……”

看着这群小辈在饭桌上欢笑打趣,江天祥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江涛小时候和家里人吃饭的场景,不由得笑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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