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达黄桷垭镇时已是中午。
镇上一片人声喧哗。
游客纷纷找馆子落脚吃饭,麻将声声声入耳……
这个镇子位于黄葛古道的尽头,一个垭口处,周围有很多黄葛树。
以前重庆人把“黄葛树”都写成“黄桷树”。
黄桷垭镇因此得名。
(一)
我随便找了一家名为“古树豆花”的农家乐吃饭。
点了一个豆花饭,一个红烧茄子。
这家店前有很一棵很大的黄葛树,树龄已上百年,旁边还有一棵香樟树以及一些小树,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树叶香。
玩了一会手机的片刻,饭菜已端上来。
味道居然相当不错。豆花白嫩,入口绵扎。红烧茄子也很入味,茄子皮干煸过的,皮焦肉嫩,色泽红亮,上面撒了几颗葱花,有种乡野的味道,很是下饭。随便找的一家农家乐已是如此,难怪这里有这么多游人了。
吃饭过程中,男店主兼大厨出来抽烟,长相敦厚肥实,问我差不差味道?
聊天中,得知店主姓黄,快50岁了,这家店从1991年就开在这里,是当时黄桷垭最早的店家之一。黄老板以前是修桥洞的,“云南的怒江大桥就是我们公司修的,1989年修桥的时候,一些云南山里人背着一包馒头走两天山路,过来看我们修桥。那些人没什么文化,政府出钱让他们去扫盲,他们也不愿意去。穿的裤子卷得长短不一,洗脸就在江里面洗……”
后来,黄老板跑了几年长途车,重庆、四川到上海的。由于路上不安全,经常发生抢劫事件,老婆不准他去了。于是,他回来经营这家餐馆。
“以前店是请人在做,但做得不好。后来,觉得还是要自己做,用真材实料,顾客会尝出味道的。做了几年,生意好很多了。慢慢心就静下来了,现在已经习惯了,就不想再往外面跑了,安安心心做这个。住在这里,空气好很多,开车上山打开车窗时感觉最明显。我在袁家岗有套房子,但没有去住,不习惯城里面的生活,空气也不好。”
我问他有不有马帮的印象?
他摇摇头,“也只是听上辈人说过一些,但这条路就是茶马古道的一段哦,以前的青石板都磨得很薄了,现在的石板基本都是后来换的……”
末了,老板娘在里面喊他:“大肥猪,过来搭个手。”
他忙不迭地走了过去。
我窃笑。
(二)
吃完饭,在镇上闲逛。
这是一座正在急剧变化的小镇。
小镇说老不老,说新不新,中间是一条不宽的水泥路,据说以前是青石板路,两边是那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平房建筑,大多为两层。但小镇正在改造,中间的路基已被挖开,正在填埋管道。一台挖掘机正挥舞着“钳子”大干特干,很多老房子已划上红色醒目的“拆”字。
路口处贴有一张新的黄桷垭古镇规划图,按照规划,这里将被改造成传统风貌街区,只不过很多是新修的,商业唱戏那种。
一些东西正在这个小镇快速地消失。
一位老婆婆坐在街边自家门前,看着门前挖得一片狼藉的路面发呆。突然她颤微微地站了起来,指着门前旁边一盆倾倒的小花,叫了起来:“哪个造孽的,把我的花弄倒了。”旁边穿梭不停的施工工人没人搭理她……
一只陶瓷招财猫被放在一家门面的柜台上,挥动着它的左手,不断地招呼着路边的行人进去看看……
镇子的背街小巷纵横,偶有行人穿过,转眼便隐入小巷深处。
时间在这里显得散慢。
不知道当年这里马帮云集时,这个小镇是番什么光景?
后来查资料显示:黄桷垭镇以前只是一条小街,只是到了抗战时期,随着大量人员内迁才发展起来的。镇内还设有国民党的情报机构“军技室”,以及“中央工业实验所”(相当于现在的中国工程院)。
哇!原来这里还藏着这么高大上的机构,失敬了!
镇边有著名的火锅一条街,我就没去体验了。据说这里是重庆陆派火锅的发源地,发明人就是那些马帮。
相传有马夫在黄桷垭驿站歇脚,在熬驱寒汤时,不慎将装有各种香料的布袋划破,香料掉入锅中,由于水温太高不敢伸手捞,索性任其在锅中熬煮,片刻后,但见锅中红浪翻滚,香味四溢。马夫灵机一动,将准备好做菜用的“猪下水”“牛下水”倒入锅中,这就是今天“陆派火锅”的雏形。时至今日,黄桷垭的火锅仍保留了那种不设汤格,一锅共餐,有富同享,有难同当的江湖豪气。
(三)
我在街上闲逛时,发现了一家名为“三毛故居闲散茶社”的指示牌,便顺着路牌来到这家茶社。
这是一家砖瓦结构的独立小院,院子里面搭了一个竹棚,摆了一些茶桌,一位中年男子正在竹杯子上刻字。刻的是一句话:“人的生命不在于长短,在于是否认真地活过。”
不知道是不是三毛的名言?
小院的墙上贴了很多台湾作家三毛的相片,还有一张台湾《联合报》采访院主人的报纸新闻剪贴,标题是:《三毛故乡在重庆,故居变茶社》。副标题是:“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这是台湾歌曲《橄榄树》的一句歌词,由三毛填词,在大陆已是家喻户晓。
墙壁上还有一些客人的留言。其中竟然有马中欣的题名,这位在三毛死后,写有《三毛之谜》诋毁她的人。
茶社竹棚里挂着一幅字,上书“人淡如茶”……
我叫了一壶茶,在竹凉椅上落座。
从院子里可以看到重庆渝中半岛一角,长江以及南滨路上的喜来登大酒店的黄色尖顶也依稀可见。
院子下面就是大片树林,黄葛古道就隐藏在里面。
正是远眺都市繁华,近享山林静谧。
我其实平时不太喝茶,只是觉得跑到这里来,只是拍照,不太好意思。但一落座后,就觉得这样静下来其实挺好的。
院子里面那位刻字的中年男子就是茶社老板杨世维。
经过与他交谈打听,原来三毛的老屋其实只有他们正屋那间(隔壁还有,但已被锁起来了),那间房子以前是三块木板门组合而成的,有很高的木门槛。现在已改成了厨房,只剩下一个木板门了。以前房子还带有一个很大的花园,但后来被邻居扩建的房屋占据了,现在这个院子里住着三家人。
2014年,由于经常有人来探访三毛故居,老杨灵机一动,干脆开起了这家三毛茶社。
“以前站在院子里就可看见黄桷垭老街,外面卖菜的,做生意的,热闹得很。现在都被遮住了。”老杨介绍道。
“这里的老房子会不会被拆掉?”我问到。
“应该只是维修,这间是公房,也不准私人改建。”
据资料记载,抗战期间,三毛的父亲不愿生活在上海沦陷区,暂别怀孕的妻子来到陪都重庆谋生。三毛母亲在上海生下姐姐后,也辗转来到重庆,一家团聚,住在南山黄桷垭的这间房子里。
1943年3月26日,三毛在这里出生。
三毛六岁时,跟随父亲离开这里,到了台湾。
所以这里留下了她的大半个童年时代。
在三毛的记述里,曾在这里的花园里荡秋千,曾掉进家里的大水缸,爱去街后的一片墓地里玩耍等等。
在院子里,我还碰见老杨的母亲,她已经七十多岁,还在帮忙打杂。据她回忆,三毛本人1990年的秋天曾来这里看过。“当时很多人陪着她,她在院前站立了很久,也没说什么话,拍下一些照片后就走了。”
后来的故事,媒体已经有报道, 1991年1月4日,三毛在台湾的一家医院里自缢身亡,结束了她流浪的一生。
那年她48岁。
三毛生前在台北的一次演讲中,曾用重庆方言跟一个四川人对话,她告诉对方:“我是重庆的,黄桷垭!”
据说,在黄桷垭镇曾流传着一首名谣:“黄桷垭,黄桷垭,黄桷垭下有个家;生个儿子会打仗,生个女儿写文章”。
好象是冥冥中的事。
(四)
三毛写了很多书,《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骆驼》、《雨季不再来》、《温柔的夜》、《梦里花落知多少》、《背影》等等。
她的故事充满了异国情调,加上文字优美,自传写实性,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非常贫乏的年代,这些故事为大陆无数的少男少女打开了一扇神奇的窗口,“原来人生还可以这样过呀!”
她就是那个时代的“女神”。
在她的各种作品中。
很多人喜欢那首《橄榄树》,那是三毛自己填的词。
但我印象最深的是罗大佑作词作曲的那首《追梦人》。
它是罗大佑献给三毛和青春的挽歌。
它的演唱者凤飞飞也已离世,但她那空灵隽永的声音使之成为了永远的经典。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 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
……
看我看一眼吧 莫让红颜守空枕
青春无悔不死 永远的爱人……”
那幽怨的旋律,天籁般的歌声,神奇的沙漠故事,三毛的人生和死亡,陪伴了中国一代人的青春记忆。
我曾参加过一次三毛的书友会,来者大多是年轻人,当主持人问大家为什么喜欢三毛时,一位还不到20岁的女书友说:“是因为喜欢三毛特立独行的生活,她的生活都是自己决定的。我现在就像她一样,正在法国勤工俭学,将来也希望像她一样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五)
坐在三毛茶社中,周围浓荫密布,偶尔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我靠在竹凉椅上,双手枕在头后,觉得周围静寂之声可闻。
以前上班时,我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做“静下来”。做什么都是“风风火火闯九州!”包括早晨挤轻轨和公交,那种上班的人流,人与人之间的间距,简直是亲密无间,很多人形容自己被挤成了相片。街上人们走路都很快,火气也大,稍不留意,就要发生争吵,一个个就像将被点燃的鞭炮。为什么中国人都这么急呢?街边那些商场还不断用高音喇叭重复播放着商品优惠信息(潜台词就是:“我都这么便宜了,你为什么还不买?”),从中可以听出怒火中烧和抢钱的冲动。这个社会物质财富增长很快,但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多少满足感,相反,由于竞争压力大,贫富差距扩大,大家心里更焦虑,戾气盛行……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
自从辞职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静不下来,焦燥不安,心中充满了社会上的戾气和不平,我已经不习惯停下来了。
这次走盐茶古道,其实就是想有一个消解这种戾气的过程。
此刻,在旅行中,忽然停下来,喝一杯清茶,听一段故事,感觉挺好的。
那种时刻充溢于心的戾气正在慢慢往回退缩。
心也开始淡了……
黄桷垭,马帮、豆花、火锅、抗战、三毛……
我忽然觉得这个小镇有股神奇的力量。
融合、草根、灵性,以及鲜活的生命力。
就像这里四处疯长的黄葛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