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庭方放学到家,看到被褥掀到了床的一边,半边放着一大卷整张的纸。那纸反面透着星星点点的红点,象人体出疹的样子。顺手一拨摊开,是过年写对联的红纸,整整一大叠。就有些弄不明白:“过年还早,而且也不需要这么多呀?”捡起飘落在地上的收据一看,“购货人”:胥家德。是父亲的名字。
每年过年前几天,父亲会让庭方去买几张回来。为了怕搞错,会写一张条子注明是“普通红纸”。不是“朱红纸”,更不要“正丹纸”。”朱红纸”或“正丹纸”价格是普通红纸的三、四倍。庭方记得只用过一次,仅一张。那是有人家庆寿,主家指名要用好的红纸,还说最好上面要有金粉的。胥家德知道有这种纸,但叫不出名称,也不知道哪里有买?跑遍街上可能有得卖的店铺都未能找到。过天,化了一整天时间赶到无锡才取得!那是桩得不偿失的事,但却知道了那纸的学名:“正丹纸”,还有“朱红纸”。
晚上摊床铺睡觉,父亲对儿子说:“这是今年过年写对联卖的纸。”
说时迟那时快,还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了。胥家德每天看到那红纸,就有些耐不住,就顺带着写了起来。过年前的天气,太阳难得露面,阴冷天居多,气温也低,写完一时不易干,只能摊开等待凉干。每天是铺满所有能放的地方,一时间满屋衬映着红光。
每天写的数量随着年关的接近而增加。为了尽可能地多写,几乎全是用的手写体。其实他的隶书也是很耐看的,平时有人请他,会尽可能地展示隶书笔法。只是春联用隶书是很费时的。要说他更喜欢那厚重稳健而不失飞扬的“魏碑”体。庭方有次从学校回家看到父亲在大街墙面上写大字标语,那捺脚像军人正步走踢出的脚一样刚劲。父亲告诉他是魏碑体。但那是难得的事,只在字数少时展示一下。
父亲的“草书”就是他的手写体,写的丰润饱满,笔势流畅,这样的字迹在红红的对联上显得平和安祥,在这镇上算是一手好字了,但在行家眼里可能会认为没有骨质或缺少遒劲的感觉。
他这手字,在旧时做个誊录生是绰绰有余的。字体规整不险,自小动笔讲的是实用,满足于让人看得识得。但即使是这样稳稳当当的字也是需要下一番工夫的,而他得益于出手;得益于上代头就开始的小业主记帐所需的实用,因此倒也未经“临池学书”以至“池水尽黑”这一过程。
平日里,镇上人家的红白喜事、上梁吉日、单位厂家的字画招牌,都会上门请他润笔。
有一店家新开张。这店家原是文化人,手写体也还能出手,只是字迹放大后难以成体,这时站在一旁看着不时夸赞,并叹息地说:“可惜历来是‘字以人重’,非因字而成名。”
“这如何理解?”此时被对方称为“胥老师”的胥家德写了半辈子的毛笔字,只知道俗语有“字如其人”的说法。直观地认为字的好坏就代表一个人品的好坏,真还从未往细里探究过。
“你看啊,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像米芾、王羲之、颜真卿等,在他们那时代,并不是因为字写的好而出名的,首先是有政治地位,米芾曾是校书郎、礼部员外郎;‘书圣’王羲之历任秘书郎、江州刺史、右将军等职;颜真卿则官拜吏部尚书、太子太师。他们不啻有政治地位,更有政声,同时反映了品行操守而被人们看重。反之,字写的最好,地位至高,因名声玷污而不会流传,例曹操、严嵩之流。此两人不光字体写得好,同时文章、诗赋、经史典章也非同一般,以人废字是显然的。”来人说道。
胥家德字的好坏,请到他的人都会称道,但今天的夸赞则是出自一个能说出一番道理的文化人,于是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何解释’字如其人’,——既然严嵩是奸人,为何也能写出一手好书法?这‘字如其人’的说法不就落空了么?”
来人的见地是:“‘字如其人’,其实只能反映出当时落笔时的心理状态,是相较平时的临场发挥问题。品行操守是不可能从字里笔迹体现出来的。一个人品行最好,没有文化功底和思想造诣,是不可能有佳作传世的。因此,‘字如其人’都是后人凭自己的好恶而附加上的。”对此高论雅谈,胥家德为之耳目一新!
写春联不似记帐伏在桌上蝇头小楷,不说有挥毫泼墨的气势,也得是站立悬笔运握。每写完一联,他会直起身,放松呼吸,回眼检视一番效果和对错。庭方的任务是做下手,小心拿过写好的,找空地摊开凉干,拿的过程不能让墨汁倒挂。另一任务是根据对联的字数,折出痕迹便于在书写时字迹分布。这折痕是不能平均分布的,需要留有一定的“天”和“地”,这跟一幅画面一样,是不能“顶天立地”的。
对联需要各字间的摆放控制,与书法家那种飞扬心情有所差别。书法中的“枯笔”、“游丝”、“飞白”等基本用不上,因此必须按捺住那份“挥斥方遒”的气度。这写春联与挥洒激扬展示书法艺术还是有差异的。
春联的尺寸大小长短是不一样的,在考虑“高门大户”之需时,还要兼顾到“大众小户”,当然还有行业应景所需。不同的人家,不同的行业,不同的身份就会有不同于他人的祈望与祝福。譬如“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适合千家万户各行各业。“春好禾苗壮,人新稻谷丰”,体现农民对新的一年祈望与祝福。“新事业从头做起,旧现象一手推平”。这显然是理发店用的。至于“松风煮茗,竹雨谈诗”则是文人雅士的用意了。往年也有人带了“意愿”内容上门来的,虽说不能面面俱到,但这次摆摊卖对联则尽可能要兼顾到各行各业的需要。
整张纸裁开,不会有浪费的地方,大有大的用处,小有小的用途;宽有宽的作用,窄有窄的去处。有大小不等的“福”字,窄长的用作横披等。
庭方在辅助做这些时,虽说是枯燥的,但一想到要过年了,看着姆妈每晚小心奕奕地把被窝里的发酵面端出来察看,就会想到小年夜热气腾腾的蒸笼点心!
让他高兴的是,昨晚都睡着了,很晚回来的父亲推醒了他,递给他一样东西。他手背揩拭着眼睛,翕合着嘴,看清了竟是一把钢丝枪!是用板车轮上的辐条做成的。用“啪啪子”火药装填。
胥家德算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他是做不得这枪的。也没有耐心会思量到这些,这次是为了激励儿子上街摆摊卖对联,求助他人做成的。
对庭方而言,这是记忆中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给他的玩具!家景好的孩子可以有金属的、木制的各式玩具枪,平时他只能像做影子戏一样,用手掌做出手枪的样子,嘴配合着发出“碰碰”射击声响。现在有了把“真”枪,他心爱地用布包了起来,压在枕下,想着明天的美好!
今年决定卖对联补贴家用,夫妻俩早就商量了只能由儿子上街摆摊。夫妻两人现在都已经有了固定的工作在做,即便有时间,让他们去摆摊总有些面子上的障碍,而且胥家德还需在家不断地写,以供应摊位上的需要。
那叠红纸还存一半时,胥家德对能否顺利卖掉的担忧也与日俱增,先前忙着赶紧写的劲头反而松了下来,热情也受到影响,及至搁了笔。同时在考虑自哪天开始摆摊?——早了担忧没人买,风吹日晒雨淋纸张容易旧而蔫;晚了又怕人家已经买了不再需要了。当然,如果从“大年小夜”开始是不会没人买的,但时间过短,卖出的量不多,就谈不上赚钱了!对联多余下来怎么办?
另外还须考虑摆摊地点,最好是放在桥洞下面,刮风下雨也不碍!且那是街中间的市口,但也担忧临了位置不得空!
尝奔镇仅一坐大桥横跨运河南北,在街的中段。桥有七孔,除去跨河一大孔外两边各分三孔。临街的一孔成了街面通道。自古以来,桥是街市的聚集地,即使按地形筑桥,只要修建起来,没有不成市口的道理。
跨街的桥洞下常年有固定的小商小贩,有修伞补鞋的、磨剪子镪菜刀的,还有茶水摊位。茶水摊有三张桌子,一张桌子放了玻璃杯注了茶水卖,另两张是作为临时需要泡茶会客的,大都数时间是四人一桌的牌局,每每引得闲客围观。当然设摊人会收费的。
最后定在大年三十前十天。仔细一想用什么摆摊呢?胥家德 提出向桥洞边的“张记牙科”租排门,说:“上次帮那牙医店写挂在墙上的价目表时,曾看到他家的排门整齐平整,而且那排门还带有插销,扁扁的插销可以用来压纸。”庭方的姆妈回道:“还没赚钱就开始用钱了!”胥家德刚要回话,被她接着用手一掩打住接着说道:“万一人家不肯借,而且你看到没有,那牙医关门也早!”
想着也是,关门早倒是个问题,这卖对联没有准时,胥家德 就有些泄气,向牙医店借门板可是他早就预想好了的,只得改了口气道:”哪怎么办?“
庭方插嘴道:“把吃饭台子抬过去。”
父亲道:“你懂嗲?——台子太小!”
“要不用门板。”胥家德 想到。
“家里整天不关门不像样!”庭方的姆妈反对道。
夫妻俩人最后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用庭方睡觉的竹床,连同那架床的竹凳一起搬了去,既轻又方便,只是每天搬来搬去的麻烦!
说完这些,三个对视了一下。姆妈直起身子去翻看日历,并折了一张角,庭方走过去看了那张折角的日历,距离摆摊还有两天时间。
设摊的第一天是集市,又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全家隔夜有些激动!庭方妈心里搁不住事,一晚未睡好,天明早起,比平时早起了两个小时准备早饭,叫醒了胥家德,让他起床后不要漱洗,先到桥洞里放两张竹凳占位置。待到吃了早饭,夫妇两人抬了竹床再去时,那竹凳已被放到了桥脚边,占的位置已经有人摊了塑料纸,上面堆满了生姜。
这卖生姜的是从山东来的,是用地板车拖着一路卖到江苏来的!这是个近似叫花子的营生!
庭方的姆妈上去论理:“为什么把我们的位置占了?”那卖生姜的操山东话反驳着,大致意思是:“他天天都在这桥洞下,吃住全在这里。只是晚上挪到桥洞里睡觉。”
原来这卖生姜的,没条件住旅馆,利用桥最小的券孔,堵住一头,板车竖在进出洞口的另一头。每晚就在里面过夜。
胥家德 见状知道这是没法说道理的事,嘴里一连声:“算了、算了,——跟他有什么争头!”
那人倒还善良!说是可以稍微挪些位置。这样双方气氛得到了融洽。但即使这样,也就是一半位置在桥洞,一半在外面了。
这边设好摊位,对联还在家里。麻烦卖生姜的照看一下,庭方姆妈不放心,对胥家德说道:“不能再离开人了!你先留下,我回去让庭方吃了早饭赶紧来。”
庭方到了摊位后,父子俩开始铺排对联。摆放的大都是门联,横批是不需要展示的。然后是大小不等的“福”字。为了招徕生意,还展示了隶书、魏碑字体的对联,父亲交代儿子:“这是出样的,最好不要卖掉!如果有人一定要买,你就要他出八毛钱一副。”这八钱相当于草体的几倍价了!
一般的门联是二角钱,稍大些的二角五分,横批五分。“福”字大小有八分、五分、三分不等。
铺排好对联,桥洞下瞬时红亮了起来,过往的人眼里,定是多了一份节日的气氛。胥家德交代一些事后,边走边回头回望了一下自己的字和摊位,顾不得早晨的空腹,往家的相反方向、街的另一头走去。这不单是生活的压力促使他到街面的其他地方去看看有无其他卖春联的摊位,这里面还有着对“字”对“书法”好坏比较的情怀,这有些文人之间的比试的味道了。
三里长街,除了自己的摊位,还有两个。但那都是在自家门前,两张长凳上压了两三副对联,仿佛在有意收住自己放不开一样。那字迹水平是大众的,那年龄的人只要想写,基本都会写出那样的水平来。对此,胥家德平添了一份自信!
街上的一家新华书店到年底总有印刷的对联应市,来此购买的多半更讲究字迹和纸张质量,有的纸张的底色上还洒有银粉、金粉,但选择的内容受限,价格却不菲。
这边,庭方一边巴望着有人来买,一边还有些难为情,虽说比起那次在米厂大门前卖空玻璃瓶要有底气的多。偶然有人停步看看、问个价就走开了,其实不是价的问题,就是没有买的意思!实质是时间未到。但庭方没有卖对联的时间概念,认为摆了摊就得有人来买。这中间有人表示肯定要买,但内容须是写船、写水上人家生活的,跟运河有关的。庭方很遗憾没有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胥家德 这一天虽然倒了墨汁,展开了纸张,最后竟没有动过笔。由于心里没有底,不自主地来过摊位两次,一次到摊位前像顾客一样面对着庭方故意翻看并整理着,一次是远远地观望。父子俩的眼睛隔空对视了一下,那都是满满期望的神色。
这天收摊后,庭方趁着天色,弯到运河边,发现停靠的船要比平时多了许多,偶然驶过的船反衬出运河的空旷寂辽。停靠的船几乎都比平时高大,那是因为空船吃水线低的原因。有的船已经贴了对联,大多是张贴在船头和“船眼”部位。也有的在船舷边斜贴对联。简单些的仅贴“福”字。想到今天有人要船家的对联,他就死记了一条对联内容:“顺风顺水一路风平浪静 ,潮起潮涌百帆起航逐流 ”。
第一天共卖掉七、八副对联,十多个“福”字。收摊时,三人默默无声地到了家。喝粥时,庭方喜欢白粥就咸菜,贪吃了咸菜,姆妈横过筷子敲了一下他的碗说:“甭花钞票买菜买盐吗?吃了齁死你!”
父亲问庭方:“有人要便宜吗?”
庭方回答说:“有的,我不肯!”
父亲说:“稍微便宜些也是可以的,例‘一角五的’可以‘一角三就卖’。”庭方的姆妈说道:“好着没有租排门化费!”
……
皇天不负有心人!接下来的几天,越往后越好卖!除了第二天卖得六十几元,小年夜这天竟卖了三百多元,摊位上卖得只存几个“福”字和“横批”。胥家德挽着袖子写得腰酸背痛!不时握拳擂腰,这累还不打紧,有精神支柱!关键时来不及写、来不及干!接连几天都是阴沉沉的天,气温还低,庭方的亲娘(祖母)边用煤炉烘边说:“这天在作雪!”
这里赶着写,庭方那里急的跑回来要!庭方的亲娘帮上了大忙!写好的,随即在炉子上烘干。这烘又是急不得的,过于近火会焦了纸;过于远了干的太慢。
就这样写着卖着,几乎是写完卖完!不问内容,红纸上有字即可!连放在摊位下蓝子里破损的都卖了精光!
今天已经是大年三十,一过中午街上行人开始稀少,路人行色匆匆。父亲见儿子没有回家催要,也就不再写了,冒着飘雪,拢着手走到摊位前,看到所存无多,估计需要的不多了,看着儿子冻的发抖的说话声,说:“收摊吧。”儿子说:“留下的怎么办?”父亲说:“回去送人或者自己家门上贴。”
有熟识的人边走边急促地打着招呼:“胥老师,还卖哪?过年吧!收摊吧。”胥家德看看两头的街面,又抬头看了看天,拍打着身上的雪,想着今天好在把摊往桥洞里面挪。那卖生姜的已经有两天没有看见了,听说生姜被“山地货”全都收购了去,价格是平时的一半。多半是急着赶回去过年了。
仿佛是为了增加过年的气氛一样,雪花虽不大,却很紧密,像筛子筛下来的米粉,很快就把裸露的东西给遮盖了。屋面低洼的人家开始担忧承受不了重量,有那么两户人家,把铜勺绑在长竹杆上,架着梯子,从瓦沟往下扒着雪。
空气中有肉的香味在飘,间隔着有人家在自家门前画圈烧纸,也有用火盆烧火,杂以爆竹发出响声。时不时、远远近近有一声两声鞭炮声炸响着,那是等不及的小孩在试放着鞭炮。
父子俩进了家门忙不迭地跺着脚、拍打着身上的雪,从心里到身上都有一种轻松的感觉。短短的六、七天时间,虽然头两天有些担忧,过后的三、四天真卖得不错!大致算一下,除去纸张、笔墨费,竟得利三百多元!这在平时月工资也就三十元左右的日子里,是个很不错的收入了!家中过年的费用开支一般也就一、二百元。
庭方妈在忙着年夜饭,胥家德趁时铺纸又写了几幅对联和“福”字,是自家张贴和送给隔壁的叔伯兄弟家的。书写时有人敲门,跟往年一样是来求写春联的,还有一家是自带了纸张来的,年三夜四,上门都有谢意表示。
庭方的姆妈已催了第三次了,要求收拾桌子吃年夜饭。这一年的大年三十因为卖春联的顺利!加上年夜饭过后张贴对联,庭方家比往年平添了许多的祥和!
作者:毛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