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座位。 他总在下午三点出现,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青色的血管。 我以为自己是单恋,直到毕业那天他塞给我一封信。 「你知道吗?你每次偷看我时,窗玻璃都会把你的眼睛映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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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三楼,西晒最凶的那片区域,下午三点一到,就成了光影鏖战的沙场。日光蛮横,穿透老旧玻璃,在长条木桌上割出明暗交错的界,空气里浮尘翻滚,亮处扎眼,暗处又闷得人心头发慌。林晚通常避开这里,她更喜欢二楼东边那个被书架围拢的角落,安静,阴凉,像沉在水底。
但这天二楼人满为患,空气滞重得能拧出水来。她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一级一级爬上三楼,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防火门,热浪和强光劈头盖脸砸来,她下意识眯起了眼。
视野恍惚了一瞬,然后,在那个被阳光浸泡得几乎融化的窗框里,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侧对着她,坐在一张被晒得发烫的木椅上,背脊挺直,却并不紧绷。白衬衫,袖口规整地卷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皮肤被光线镀上一层薄金,其下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而安静地伏贴着。他手里握着一支极简的黑色钢笔,笔尖在摊开的书页边缘偶尔停顿,留下细密的沙沙声,几乎被窗外疯长的蝉鸣吞没。
时间在那一片陡然慢了下来,喧嚣退潮,唯余他指尖落下又提起的节奏。林晚站在一排高大书架投下的阴影里,感觉自己像误入了一幅定格的油画,呼吸都怕惊动了画中人。
她最终在离他三张桌子远的斜后方坐下,书本摊开,目光却失了锚点,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窗,那个身影。他偶尔会抬眼看向窗外,眉心极轻微地蹙一下,像是被过于热烈的阳光打扰,但那目光旋即又落回书页,沉静得能溺毙一整个夏天的躁动。
直到日头西斜,光线变得温柔,他合上书,收拾好笔袋,起身离开。整个过程流畅安静,像一阵风掠过湖面,只在水底留下几道模糊的暗影。
第二天,鬼使神差地,林晚又去了三楼。
还是下午三点。他还在那个位置。
仿佛一种无声的契约。
此后,这成了她秘而不宣的日课。总是那个时间,总是那片区域,她与他隔着三张桌子的距离,共享一段被阳光和沉默浸泡的时光。她开始留意他的细节:他惯用的那支黑色钢笔笔帽顶端有一道极细的银圈;他看书看到投入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他带来的水杯是简单的磨砂黑色,不带任何花纹;他每隔四十分钟会抬眼一次,望向窗外的老樟树,时间精确得像个仪式。
她也在一次次小心翼翼的观察里,拼凑出一点他的轮廓。他看的书总是很厚,外文原版居多,封面深邃严肃。他写字极其认真,笔记本的留白处记满了细密整齐的批注。有一次,他抬手拂开额前一丝垂落的黑发,她看见他清瘦的手背上,有一粒很小很淡的褐色小痣。
心跳如擂鼓。她慌忙低头,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慌乱的折线。
暗恋是一个人的钻探作业,深入一切细节的矿脉,攫取微不足道的养分。她开始穿颜色更柔和的裙子,读书时努力把背挺得和他一样直,甚至在他可能望过来的瞬间,提前练习好一个平静得不至于失态的表情。她贪婪地收集所有关于他的碎片,却连上前问一句“同学这本书好看吗”的勇气都没有。
他是谁?什么专业?年级?名字?这一切都沉在耀眼的光瀑和沉默的海底,遥不可及。
唯一一次近乎逾矩的冒险,发生在一个沉闷的午后。他临时离开,那本厚厚的英文书还摊在桌上,纸页被窗外的微风吹得轻轻翕动。林晚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她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做贼般飞快地挪到他座位旁,指尖颤抖地掠过封底贴着的借阅卡。
指尖触及一片冰凉。卡片上,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陈”。
只有一个字。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进她的记忆里。
日子像沾了晨露的蛛丝,无声无息地向前延伸,看似纤细易断,却又坚韧地织就了一个完整的春夏。图书馆三楼的下午三点,成了林晚世界里一个恒定不变的坐标。她熟悉了那片阳光移动的轨迹,熟悉了窗外那棵老樟树从新绿到苍翠再到染上微黄,更熟悉了那个穿白衬衫的身影,以及自己胸腔里那份酸涩又甜蜜的鼓噪。
她以为藏得很好。像守护一颗被深埋于地底的种子,所有的心事、目光的流连、呼吸的骤停,都被妥善地收纳在低垂的眼睫和书本之后。她是他世界里最沉默、最不起眼的背景音,一个或许从未落入他眼帘的模糊影子。
直到那次地震。
那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震感,大学城离震源很远,只是高楼层的图书馆书架轻微地、令人不安地晃动了一下,书本彼此碰撞,发出咔哒的轻响。持续时间不过两三秒。
但在那突如其来的、违背日常经验的晃动袭来的刹那,林晚正端着自己的水杯起身想去接水。震荡让她脚下猛地一绊,温水泼洒出来,大半溅在她的手背和书页上,她低低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下意识地就朝旁边望去——
目光穿越三张桌子的距离,直直地撞入一双眼睛里。
他也被那瞬间的异动惊扰,抬起了头。不是看向窗外,不是看向晃动的书架,而是精准地、毫无迟疑地,看向她。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眼睛。很深的黑色,像蕴着一片沉静的夜海,此刻因为那小小的意外,海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警觉和……关切?
时间仿佛被那短暂的震动凝滞了。所有细微的声响——蝉鸣、书页翻动声、远处隐约的汽车鸣笛——全都褪去。世界缩小到只剩这两道猝然交汇的视线。
林晚的心脏先是骤停,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血液轰一下冲上脸颊,烧得她头晕目眩。她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拭桌上的水渍,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她能感觉到那目光似乎还在她发顶停留了一瞬,沉甸甸的,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然后才缓缓移开。
危机解除,图书馆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林晚心里的海啸才刚刚开始。她死死盯着书上那片被水濡湿的痕迹,指尖冰凉。
他看到了。他看到她了。不是在窗玻璃的反射里,不是用眼角的余梢,而是直接的、正面的、在这样一个突兀的时刻。
他会不会觉得她笨手笨脚?那声惊呼是不是太失态了?他那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连串的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里翻滚。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无比难熬。她再也无法专注于书本上的任何一个字,也不敢再向那个方向投去一丝一毫的视线。她僵硬地坐着,背脊挺得发酸,全部感官却都高度集中在那个人身上,捕捉着他那边传来的最细微的声响——书页翻动的声音,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甚至是他极轻的呼吸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那天,他比平时早了十分钟离开。当他收拾东西的身影从她低垂的视野边缘掠过时,林晚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抬头。
脚步声渐远,直到消失在三楼楼梯口。她这才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趴倒在冰凉的桌面上,脸颊滚烫。
完了。她想。她苦心经营的、自以为无声无息的暗恋,一定在刚才那场意外里暴露无遗。他一定察觉了。以后,他还会来吗?会不会为了避免困扰,再也不出现在这个角落了?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恐慌攫住了她。
然而第二天,下午三点,他依旧出现了。
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身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青色的血管和那粒淡褐色的小痣。姿态沉静得仿佛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晚的心从绝望的谷底猛地被抛上云端,一阵虚脱般的庆幸过后,是更深的茫然和无措。他到底……知不知道?
她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目光的巡弋更加隐秘而短暂。她甚至开始怀疑,地震那天的对视,是不是只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他那样的人,目光怎么会为她停留?
日子继续流淌,期末考试的紧张气氛逐渐弥漫开来。图书馆里的人明显增多,三楼靠窗的这片区域也不再是专属于他们两人的寂静领地。时常有其他人来抢占座位,喧哗声、讨论声增多。他偶尔会蹙一下眉,但多数时候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受干扰。
林晚却感到了某种无形的挤迫。她害怕拥挤,害怕那些陌生的声音打破这持续了许久的默契,更害怕哪天来了一个人,自然地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和他交谈,证明他并非她想象中那样孤独而遥远。
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在某个周五的下午达到了顶峰。那天,一个穿着明黄色长裙、笑容明媚的女孩径直走到他的桌边,笑着和他打招呼,还自然地坐在了他旁边的空位上。
林晚正在做一篇晦涩难懂的论文笔记,指尖一下子掐进了掌心。
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那个女孩笑容灿烂,说话时手势活泼,而他,虽然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点头,但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那是一种林晚从未接触过的、属于他的另一种社交状态。
原来他也会和别人这样相处。原来他并不总是独来独往。
笔尖在纸上下意识地划动着,等她回过神来,笔记本的角落已经写满了杂乱无章的线团。她感到一种清晰的钝痛,从心脏深处慢慢扩散开。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所以为的专属的、隐秘的联系,或许真的只是她一个人的想象。他的人生广阔得多,她不过是窗外那片他偶尔望去的樟树叶之一,寻常无奇,转瞬即逝。
那天之后,她赌气似的,连续两天没有去图书馆。
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或者去二楼的阅览室,却总是心神不宁,效率低下。第三天下午,她还是妥协了。心底那份强烈的渴望,像磁石一样把她吸回了三楼。
他还在。独自一人。
阳光正好,他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专注的弧度。那一刻,失而复得的庆幸感几乎让她鼻酸。她安静地坐下,翻开书,忽然觉得,就这样也好。能一直这样看着,就好。她不再去揣测他是否知晓,不再去奢望更多。能共享这片刻的时光,已经是命运格外的馈赠。
只是有时,当她假装活动脖颈,目光飞快地掠过他那边的窗玻璃时,会隐约觉得,那玻璃上映出的他的侧影,似乎……似乎有那么一次,极快地,掠过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但那念头太快,太模糊,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细沙,来不及捕捉,就已沉没无踪。
她把它归结于光影的恶作剧,和自己因思念而生的错觉。
春夏交替,毕业的季节悄然临近。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气息,散伙饭、合影、写留言册,校园里处处是喧嚣的感伤。图书馆三楼的人也渐渐稀少下来。
林晚知道,时间快到了。她在这座象牙塔里的日子,以及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都即将走向终点。她依旧每天去,像是要履行一个对自己无声的承诺,直到最后一天。
毕业典礼的前夕,校园里弥漫着一种喧闹又伤感的狂欢气息。宿舍楼下堆放着打包好的行李,空气里飘荡着祝福、告别和隐隐的哭泣声。林晚收拾完自己最后几件物品,坐在空了一半的床铺边,心里空落落的。
最后一天了。她想。再去一次吧,和那个角落,和那段时光,和自己无声的初恋,好好告个别。
下午三点,她准时踏上图书馆三楼的楼梯。脚步比往常更沉重一些。
阳光依旧慷慨,老位置空着。她走过去,在自己惯常的座位坐下,看着对面那张空荡荡的桌子,心里涌起一阵酸楚。他今天,大概不会来了吧。毕业生的今天,总有太多事情要忙,太多人要见。
也好。她想。这样安静的结束,正适合她这场无人知晓的独角戏。
她从包里拿出那本他曾经看过的、有着深邃蓝色封面的外文著作的中文译本——那是地震事件后,她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去借阅台查询了那个“陈”字签名后登记的书名,然后跑去书店买来的。她一直带着,却从不敢在他面前翻开。
她摩挲着封面,一页一页,慢慢地读着。阳光移动,温度攀升,蝉鸣依旧。一切都和过去的几百个午后那么相似,却又那么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阴影轻轻笼罩在她摊开的书页上。
林晚恍惚地抬起头。
心跳在那一刹那停止。
他就站在她的桌前。白衬衫,熨帖的黑色长裤,身形清峻挺拔,一如初见。只是那双沉静的黑眼睛,此刻正清晰地、毫不避讳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
空气凝固了。林晚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回望他,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页。
他似乎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个素白色的信封。
“林晚同学。”
他的声音比她想象中还要低沉好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清晰地穿透了图书馆的寂静,也击中了她的灵魂——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信封被轻轻放在她面前摊开的书页上,压住了那一行文字。
“这个,”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却又仿佛藏着惊涛骇浪,“给你。”
说完,他没有等她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有再多停留一秒,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多年后仍在解读,然后转身,脚步沉稳地离开。
林晚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
素白的底色,没有任何花纹和署名。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及信封的表面,一片光滑微凉。
她小心翼翼地、像拆解一枚易碎的蝶蛹般,打开了它。
里面只有一张同样素白的信纸,展开,上面是那一行她曾在借阅卡上见过的、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此刻却写得缓慢而郑重:
「你知道吗?你每次偷看我时,窗玻璃都会把你的眼睛映给我。」
信的末尾,是一个签名,不再是那个孤零零的“陈”,而是他的全名。
以及,一行墨迹新鲜的小字:
“明天,我可以约你去‘窗外’看看吗?——陈”
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窗外的蝉鸣、远处篮球的拍击声、甚至她自己的呼吸声,全都消失了。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那扇巨大的、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她惊愕面容和空荡走廊的窗玻璃。
光洁的玻璃像一面沉默的镜子,忠实地记录着每一个午后,阳光如何移动,树影如何摇曳,以及,一个女孩如何小心翼翼地,一次又一次地,将目光投向斜前方的那个身影。
而那个身影,或许也曾无数次地,透过这片相同的玻璃,安静地接住她所有懵懂、慌乱、又虔诚的注视。
原来她以为的独角戏,从头至尾,都另有观众。
原来她窃喜的每一次偷看,都落进了一双早已等候的眼睛里。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信纸上那行力透纸背的字迹。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原来。
故事的最后,她拿起那本一直不敢在他面前翻开的书,翻到扉页,学着最初看到的那个借阅卡上的样子,在那唯一的“陈”字旁边,用笔尖,极其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