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黄昏,乱葬岗上正可谓是秋风落叶,枯藤老鸦的景象。
都说这里阴气最重,一般人在这个时候,是不会独自出现在这里的。
但是,一般人可不包括阎老大。
阎老大从小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命硬的很,被这世道磋磨了二十来年,早就将什么礼义廉耻抛在了脑后,活人的生意不好做,但是死人的营生还是很容易做的。
他本职是个刽子手,一把大刀砍掉的人头无数。
当然,光靠这个可填不饱肚子,毕竟需要被砍头的人犯不像那地里头的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
阎老大自然有别的副业。
凝花城不过是偏远边陲的一个小城,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个凝花城还是太过太平,被砍头的人还不够多。
于是阎老大靠着早年坑蒙拐骗攒下来的钱在城外乱葬岗附近盖了几间茅草屋,挂了个牌子歪歪扭扭地写了“义庄”两个字,除了替官府解决点麻烦顺便也负责将一些横死的倒霉鬼找块地方埋了。
当然,这些倒霉鬼如果身上还能有他看的上眼的东西的话,他也会根据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当日他的心情考虑是不是要温柔对待。
填完最后一坯土,阎老大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带着湿润气息的泥土被人为地堆成一个齐整的包,在新起的坟堆前,一块简陋地木牌被细心地插好,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锦绣二字。
葬在里面的人不知来历,更没有没有家人祭奠,唯有一坯掩身的黄土,说不尽的凄凉悲怆。
锦绣,说的又是哪一家的小姐呢?
阎老大叹息道,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姐感到可惜。
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便遭身遭横祸,连个尸首也不得保全,那户人家,也是造孽啊。
可无论坟中之人生前如何际遇凄惨,于活着的人而言,也不过是偶尔得闲的一声叹息罢了。
身逢乱世,人人都似落叶飘零,朝不保夕,谁也顾惜不了谁。
自他来到义庄,已是三年零二个月,见过许多具尸体,男女老少,或是病死,或是像她一样遭了横祸,但不知为何,便唯有她能让一向不理俗事的义父,出言叹一声可惜,道上一句可怜。
阎老大是在河边的野草堆里发现她的,半人高的野草掩盖了凶手的痕迹,只留下已气绝多时的她,她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在那丛野草之中,衣裳不整,遍体鳞伤,破碎的布料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身新成的嫁衣。
贼子贪婪,不仅对她施以兽行,便是那身上所佩戴之物,俱被抢掠一空,唯有荷包一只,因不甚值钱,而留在了主人身边。
正因如此,阎老大方知,死去的女子,有这样一个温婉缱绻的名字。
不过嘛,阎老大也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能给她找个地方安身也算是难得的慈悲了,
死人可比活人好多了,阎老大是真心这样觉得。
死人不会同你吵架,也不会霸占你的家产,更不会同别的人一般奚落嘲笑你,最要紧的是,死人不需要吃饭穿衣生病。
阎老大是个俗人,也是个穷人。
所以他至今还未成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地,甚好。
不过话虽然是这样说不错,但是他还有个小师弟在家里等着他。
对,阎老大干这行之前,还有个身份,那就是个道士。
从前阎老大还是个俊俏的道士的时候,多少妙龄女子吵吵嚷嚷地要嫁给自己,但是他那时候一门心事都放在了修道这件事情上,如今倒是起了红尘凡心,却一身潦倒,脸蛋也不再俊俏,只好收了上门给人家做赘婿的心,老老实实地混口饭吃。
小师弟也是个不争气的玩意,被师傅赶出来后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来投奔他这个师兄。
看在都是同门师兄弟的份上,阎老大的态度还算温和,小师弟的要求答应了一半。
住宿没问题,吃饭自己想办法。
今日小师弟不想在出去坑蒙拐骗了,于是便跟着他一起出来打野味,没想到野味没有打着,就先遇见了锦绣这事。
相比较阎老大的见怪不怪,小师弟阿召的态度就软和多了,直到快到家还跟他念叨那个可怜的姑娘。
到底是个年轻人,一遇见漂亮姑娘就乱了心思。
见阿召生了怜悯之心,阎老大只是淡淡提醒他一个人一个命,都是定数。
“况且,此女死的凄惨,分明是溺死于水,连贞节亦不得保全,更被丢弃于荒野,任由野狗啃食,若非深仇大恨,谁会如些狠心,若是冒然伸了手,只怕要惹祸上身。”
阎老大不做道士许多年,但是那身本事可没有荒废,这叫锦绣的姑娘死的可怜,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
但是没有想到,他这张嘴如同开了光一般,还没到半夜,他就被一阵阴风给弄醒了。
屋子的周围被他设了阵,那姑娘进不来,就只能躲在不远处弄些阴风进来吓唬吓唬人。
看着可怜巴巴,一脸茫然的小姑娘,阎老大无奈地叹了口气,丝毫没有犹豫地将她的魂给按进了屋子后面的老槐树里。
树上钉了三颗钉子,只要没什么意外,这姑娘得安安生生地在树心里头待个十年八年的。
不是他坏,而是他见过太多恩将仇报的事情,和是人是鬼没有关系。
更何况还有阿召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在,若是被这小姑娘勾魂出个好歹,师傅他老人家恐怕得抛下道观里的事情追过来弄死他。
一日为师,终身受训,这一点,阎老大比阿召这兔崽子更了解那老道士的脾气。
还是早些睡吧,明日还有活儿要干呢。
阎老大觉得有些困,于是打着哈欠,回屋继续睡觉。
但是他还是低估了阿召的胆子和小姑娘的魅力。
一大早出门去办事,等阎老大忙活完回来,就发现阿召正和小姑娘坐在一起讨论狐狸一窝能生几个崽子的问题呢。
阎老大顿时有些头大!
“我死的这样惨,连你那师兄都怕我变成厉鬼恩将仇报将你们都杀了,你怎么不怕?”少女温软柔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娇俏,阿召的脸顿时更红了。
中午吃饱了没事干的阿召躺在槐树下,正准备舒舒服服地打个盹,没想到却被一阵低低的哭泣声吸引,不受控制地就把她放了出来。
随着三颗钉子的拔出,一阵烟雾冒出,一个少女很快出现在他的眼前。
只见她容貌美丽,低低地同他说了一声谢谢,站在树荫底下,浅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阿召以为自己看见了仙女,脸上禁不住起了一层红晕。
见他呆呆地盯着自己,少女忍不住笑了起来,随手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扔了过来。
腾大伸手接住了花,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少女天性浪漫,话语间有些不依不饶,非要他说出个理由才肯罢休。
“不为什么,我想这样做,就这样做了。”被逼急了腾大挠挠头,给出了个自认为最合适的理由。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面红耳赤的少年成功地逗乐了少女,惹得她一阵娇笑,然而笑着笑着,她便弯下腰下,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并非真心想笑,甚至他可以肯定,那少女是不是在哭。
腾大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美丽的姑娘娇嫩的如花一般,哪是自己这般粗人能够碰的,更何况他刚埋了死人,手上沾了泥土,身上染了晦气,自是配不上碰一碰这美丽的女子一根手指的。
那少女就这样又笑又哭了一会儿,见阿召依旧是那副呆呆蠢蠢的样子,觉得无趣的很,转身便要离开。
见她转身要走,腾大忍不住喊住了她。
“还有事么?”少女回头看着他,原本带笑的嘴角微微抿了抿,渐渐恢复成了古井无波的模样。
“太阳这么大,你不怕魂飞魄散吗?”
阿召一把想要拉住她,但是她已经是个鬼魂,根本就拉不住,情急之下连忙用身子帮她挡住即将晒到她脚的太阳。
因为太过着急,阿召足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大概是他的样子太过于滑稽,锦绣忍不住笑了一声:“你没事吧,我都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不过那笑也是淡淡的,带了许多忧愁。
“你害怕了?”锦绣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
“不,不是......”阿召急忙摆手否认,脸却更红了:“你要去哪里?”
“去找一个人。”锦绣抬头看了看外头,眼下日头正毒,出去说不定真的会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顿住了脚,但是很快她又想起了昨天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自己钉进树里头的老男人,不禁有些踟躇。
“那以后还能见到你吗?”阿召有些舍不得,但是一时半会的又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留住她,嘴里只能呐呐地冒出这么一句。
“有缘自会相见。”少女抬手抚了抚落在额前的碎发,回答的十分客套。
阿召见她又是沉默,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个屁来,倒是躲在一旁的阎老大看不下去,进屋子拿了一把画着符咒的伞出来递给阿召。
“哪,你就送一送锦绣姑娘吧,不过记得不要惹事,等她心愿完成,就让她离开。”
看着一脸痴汉的阿召,阎老大无可奈何地管了一回闲事,然后骂骂咧咧地自己进屋歇着了。
阿召得了师兄的允许,欢呼一声,跟着锦绣去了。
根据锦绣的话,阿召找到了一处空无一人的宅子,稍微打听了一下,就知道了这户人家在半年多前就搬走了。
锦绣有些呆呆地看着从前熟悉的家,一时间五味杂陈。
往事历历在目,但是却又仿佛是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