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沉默

余华曾经说过,一部作品一旦产生就不再只属于作者。正如我最近重读的《沉默的大多数》,它的作者是王小波,但我在读它的时候就产生了很多感悟,有些想法或许与作者的初衷不那么贴切,但这并不影响我在阅读中得到愉悦,因为它在向我揭示一个我所缺乏的品质:沉默!到了四十岁才有此觉悟,似乎有些晚了,所幸我所生活的环境并不似前辈们那般恶劣,因此我至今仍完好无损。

上中学时有一次考试,坐在我前排的女同学作弊了,被另一个同学举报,并向老师说我也看到了,不信可以问我。于是老师找我问话,我便将自己所看到的如实说了出来。事后自然被老师冠以诚实的美名,但却被那个作弊的女同学所怨恨,这种怨恨持续多年,弄得我也惶惶不可终日。这件事的利弊此刻已无从考究,但如果以我现在的见识再去做选择,我觉得我多半会保持沉默,趋利避害乃是人的本性,但当时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对这个世界的想法太过单纯,像所有老师教育的那样,要做个诚实的孩子,要追求真善美!直到成年之后,读了一些史书,经历了一些人情世故,我才猛然发现,那些敢于仗义执言的君子少有好下场的,我不禁冷汗直冒,原来诚实也是有代价的,而且不小。最坏的结果是实话未能获得大家的信任,到头来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比如指鹿为马的故事,这岂不可笑!如此算下来,诚实并不不值得呀,这时就显出沉默的重要性了。如果不想说谎,至少还可以保持沉默,这是一个好人最后的底线了。

然而沉默并不是与生俱来的,需要学习或突然开悟获得。比如我就是个例子,我身上有很多美德,唯独缺乏沉默。所以早年读到《沉默的大多数》时,我是嗤之以鼻的,我更愿意相信鲁迅先生的观点:“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这种激烈的想法让我在四十年的人生中吃了不少苦头,以至一事无成。直到最近我才猛然发现,有一项重要的生存技能尚未掌握,那便是沉默!记得几年前,我们单位请了一位台湾学者来讲课,他的课讲得很生动,只是在课中向我们提了几个很普通的小问题,我们应该热情的回应,积极回答,哪怕答错了也不打紧,然而多数人皆保持沉默,如我这般的少数人也因为人数少而羞于开口,我现在理解他当时有多么懊恼了,仿佛拳头打到了棉花上。不过我终于知道了,我还有沉默的权利。

多年来我一直在话语的氛围中学习、长大,耳濡目染中养成了许多坏毛病。比如喜欢对人指指点点,喜欢去纠正别人的想法,看法不一时还会争得面红耳赤。其实我并不擅长说理,更喜欢叙述。年轻时,我最喜欢的文体是诗歌,其次是小说,最讨厌的便是议论文,但中学考试统一要求写议论文,我倒也学得一招半式,但大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此种文体。经过四十年的摸爬滚打,我才幡然醒悟,我改变不了任何人,哪怕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人生多数时候都离不开沉默,否则必然活得难堪,正如王小波所言,沉默是一种生存状态。

我能有此觉悟离不开我去驻村两年的经历,单位派我下去多半是因为上命难违,而我最初却是抱着有一番作为的想法,结果自然不欢而散。但于我个人而言,这一趟不虚此行,是有很大收获的,我见到了许多真相,也开始懂得沉默的必要。

有一次县里一个单位的领导到我们村去调研,参观村里的羊场,问到盈利情况,我知道羊场的经营情况有多么糟糕,也知道村里的处境有多困难,正当我将要脱口回答时,乡里的陪同领导先开口了,说是基本能够平本。于是我如释重负,不再说话。我很庆幸自己有这个沉默的机会,否则我或许将实情和盘托出,惹来不小的麻烦,可最终仍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总之,从此我便开始提不起兴致了,不就是沉默嘛,回到单位一样可以沉默,我何必抛家弃子来到乡下呢。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驻村的唯一乐趣便只有阅读了。我想王小波能在沉默中学到很多有用的东西,我难道就不行?

回到单位,我愈发体会到沉默的重要。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智)也。”字面意思是: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这才是真正的智慧。但最近我有新的领悟,我更愿意理解为:该懂的就懂,不该懂的就不懂,懂也不懂,这才是真正的智慧。这才符合一代圣人说出的话,之前的解释太弱智了,我不相信孔子会这么肤浅。但真正让我懂得沉默的其实是老子,他说:“多闻数穷,不如守中。”这就好比一个人说的话越多,便会让自己走投无路,俗话说祸从口出便是这样。与其如此,倒不如让自己保持沉默,把要说的话藏在心里。

说来惭愧,我之前的阅读大多来自国外翻译的文学作品,于是我的价值观更具备西方文化特质,直到近两年才开始学习国学,慢慢理解到我们这个民族的复杂。正如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起初我只知道这是一种人生境界,需要我们约束自己,不断追寻。渐渐的,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呢,张扬个性岂不好吗?突然有一天,我领悟到它背后的真相,不禁让我瑟瑟发抖。因为人人都追求私利,想要过得好便要反其道而行之,我不争,我淡薄名利、随遇而安,老天给我什么我便要什么,叫我做什么我便本本分分做好什么,来到这世间只在乎体验这生命的过程,其实活到最后每个人的归宿都一样,如佛家所言:“人生如梦!”每个人的体验或许不尽相同,因此很多时候我们需要保持沉默,沉默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爱护。

马尔克斯在他的《百年孤独》中说道:“生命中所有的灿烂,终究都要用寂寞来偿还。”总而言之,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都有自己的道,无需去学习别人,更无权去指责别人,来到人世间我们只要默默的走在自己的路上,静静的看着,景色也好风暴也罢,那都是上天送给我们的体验,我们都要好好的去经历,怀着感恩之心去感受。等到离开的那天终于到来时,我们也能够安详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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