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节,剥夺

命运对李烨茴的剥夺还在继续,可恶的是,它痛痛快快给你那些福分时,不会提醒你,终有一日它要毫不留情地收回的。唯有心老了、不得不承认万物归零的人才总会对命运的厚待报以警惕。

李烨茴生活中很多恩赐都被夺走了。比如奶奶的饺子,永远都是咸香的北方口味,像是馅里煮了高汤的,现在,也尽量少放作料了,那层层叠叠的口感坍塌成一维的味蕾宇宙了。

李烨茴问奶奶怎么不保持平稳产出了,奶奶骂她耍贫,李烨茴某日得知小孩子不能吃作料,便又兴冲冲地问奶奶是不是给那个小屁孩留的,老人又羞又恼地骂她爱吃不吃,把她气坏了。

除了食物变了味道,家中也逐渐改了格局,先是徐小芜三天两头地带着孩子和老一辈沟通感情,每次离开都会可以留下点痕迹,一张儿童贴画、沾了李书耳基因的 奶嘴、头被拧掉的芭比娃娃,这些五彩缤纷又没什么逻辑的玩意散布房间角落,像眼睛监视房间内的人们,又像什么迷惑剂,一不留神就要对这个家收网了。

这些小玩意被李烨茴见一个丢一个,房子内的诡异才逐渐消除……类似的例子数不清,墙角小孩子用截断的芦荟胡乱的涂抹,像是未知的图腾对李烨茴诅咒着,家里的装潢也变了,徐小芜三天两头送些自己心仪的家居用品,把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变得艳俗极了。李烨茴趁些风大的日子尿了好几床被子,又在晾被子时任它们随风跑走了。    

这些恼人的细节,李烨茴都不愿理睬。果不其然,敌人把她的视若无睹看作软弱,又对她的底线蠢蠢欲动了。徐小芜用各种甜言蜜语,眼尖手快地拿走不少好东西,像是一些给了李烨茴无限幽默灵感的搞笑杂志、和质地上乘得还可以做人情的小孩衣物,最可恶的事,坏人们连她的精神支柱也开始撬动了。

先是奶奶。

其实,老人家已经被轻易操纵了,刘炎炎自己也明白自己不是个爱恨分明的人,便早早地举旗投降。那一家三口不找她,她肯定也不贴着他们,甚至不提他们,好像彼此不认识。然而,但凡对方一求着她,像是临时接孩子下学、或者随口夸夸她馒头香甜包子实在,她都要热情地扑上去对得起别人的信任的。

李烨茴因此对老人家又爱又恨,搞得她自己也性情无常,常常正接受着奶奶对自己的好呢,突然想起刘炎炎对那一家三口的殷勤,便不管不顾地恼火起来。她不是无理取闹,而是真正觉得被世界抛弃了。如果一个人被逼着放弃一切去流浪,她想带上的那个人是绝对不能背叛她的。

老人家可想不明白自己何罪之有。她坚信自己的做法是高明得当的。

刘炎炎自己也是在棍棒下长大的。她的父母都爱讲理,总把理摆在爱前面,把孩子们揍得、饿得像一窝子新生的狗,而父母的专横,也成功地复制到刘炎炎的六个兄弟身上。这些兄弟对妹妹可绝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意,甚至对女性本身都是不屑一顾的。他们把父母冠以爱名的仇恨冠上更大的爱名、更凶狠地泼在大妹妹身上,让她的每一份失误都要承受六倍的代价。一对父母,加上六个兄弟,和一个本亲姐姐、却在家庭环境的熏陶下把最爱付出的人看成下人的妹妹……这九朵太阳把刘炎炎彻底烤干了、烤透了,颇有些味道的性情全被磨没了。长期在这种折磨下还能生存的人,定有个伟岸的愿望支撑自己走下去,而刘炎炎的梦想就是好好经营一个家,把爱放在理之前。她不确定这样是不是对的,但把理放在爱前面肯定是错的。因此,虽然儿子李书错了、大错特错、辜负别人了,她还是没有理由不爱他。

可李烨茴哪里能理解那种爱,她痛恨刘炎炎的是非不分,却也忍不住爱她、粘着她,像相依为命的两个流浪汉一样依赖她。因此,每当王小红又对刘炎炎发起进攻,李烨茴总会暂时放下母亲不容置疑的权威,给奶奶默默挡掉一些凌厉的批评的。

自从去了街道办事处,王小红的进攻就开始没完没了,让李烨茴烦不胜烦。有一次,母亲说奶奶做了新饭还吃剩饭,就是做样子给别人看。

李烨茴恼了,她坚信奶奶的节俭是为家人做的牺牲的。她最痛恨别人把明摆着的美德扭曲了,自己不愿意善良,还尝试把别人真正付出的努力一笔勾销,太过分了。

然而,李烨茴骨子里的怯懦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的怒火压下来,余灰中闪存点不甘心的火光,随着时间,这火星化为火舌烧得她心神不宁。

事情发生第三天,母亲发工资了、去动物园批发市场淘了几件挺拔的礼服,心情愉悦得好像午夜十二点就要穿着这些亮片裙子等南瓜车来接她。

李烨茴本着一颗少年的赤子之心,佯装不经意地问,上次那嘲讽老人吃剩饭的话是不是有些不妥?

王小红的辣眼瞬间识破李烨茴发酵着的愤怒。她没生气,甚至心中苦笑女儿的傻气,“别傻了,好多事你都不知道,你奶奶不值得你保护。”

李烨茴的眉头松合两下,明显打着提防的心听母亲讲话。

王小红又说,“我知道,你恨我,我对你严厉,你讨厌我。你喜欢奶奶,奶奶不骂你。但是你给我记住,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真正害你的就是你奶奶,而真正爱你的只有你妈。血缘关系比什么都重要,我承认,她也爱你,可到最后她还是向着她儿子。我是十月怀胎生的你,我知道这种感情。你长大就知道了。”

说罢,李烨茴知道不能问了。李烨茴手头已经有一大把不能亲自问、要等“长大”才能体悟的问题。这些问题好像一扎扎稻草,让她只能懵懵懂懂地前行,在白纸一样的年纪,只知道整日烦恼、胡乱猜忌了。

如果说刘炎炎是李烨茴港湾,那么王路路就是李烨茴的航灯了。

李烨茴这种坏小孩,无论如何被打骂,都要独自穿越一条条越来越宽的马路、扩大探索领土,定是要一生漂泊、享受命运沉浮,要是没了灯,那她史诗般的探索就没了个崇高的结局。坏人们抓得很准,他们一眼识出李烨茴的命脉,还没将港湾彻底拆毁,就要占领航灯了。

徐小芜在楼下随时待命一般,总能掐准王路路来家拜访时出席,甚至不懂人事的李书耳也适时展现出最佳状态,她从不在叔叔拜访时哭闹、拉裤子、把哈喇子吐得无处不在,只懂得安静地在母亲怀里做个天使了。还没见过几次面,李书耳便凭着天生的乖巧成功在王路路怀里做天使了。

徐小芜费尽全身解数就是为了向王路路说明一件事:李书耳喜欢这个叔叔。她说,“李书耳连爸爸妈妈都还叫不清白,就天天叫路路,路路的。”,而李书耳就真的脆生生地叫了声路路,喜欢得王路路抱着孩子又是高举、又是紧抱地亲昵起来。

徐小芜苦笑,“我这个当亲妈的,都没这个做叔叔的会哄孩子。”

渐渐地,徐小芜不再满足于王路路这个“人物”在女儿婴孩时期的存在,她甚至提议让对方做孩子的干爹。王路路干笑着,说自己要和吴桐商量下,此事便没了下文,徐小芜也知趣地不开口了。

不能做名誉上的干爹也好,省得世人风言风语太过麻烦。 不做干爹不代表不能帮忙。徐小芜掐准时机说了自己最近的一个大决定,“我们家附近没什么好的幼儿园,只有一个农民工幼儿园,师资也不好,上到大班可能还拼不全二十六个字母。我朋友最近推荐给我一个双语幼儿园,价格比普通幼儿园贵,但是在双语中也是很划算了。我上周天还没亮就和孩子他爸去看,发现老师都挺负责任,小班的学生就能背九九乘法表,还能拼几个单词,说是借鉴新加坡的中英教学,但是也不累,像欧洲那边,那个芬兰学习,就是天天玩,还能学到东西,总之天天玩呢,幼儿园教学成本控制下来了,在大自然里学,自然学费也不高。”

大家都说好,只有李烨茴背地里恶狠狠地哼唧。王路路问,“怎么天不亮就出来了呢?”

“因为远呀。”

“学校在哪?”

“东直门。”

“你们住哪?”

“通州,传媒大学附近。”

王路路不说话了。下次他们再见面,王路路就已经开始问搬家公司的事情了,而徐小芜也越来越摸清这个“人物”的脾性,凡事都能找到顺毛的方向,明里暗里地求助技巧也节节攀升。李烨茴是个粗线条的侠义性格,等徐小芜那边都和王路路差点结成娃娃亲了,自己还在一边哼哼唧唧地悄摸对别人嗤之以鼻呢。

至于徐小芜悄悄累计的利益和筹码,李烨茴什么都不知道。她只寄希望于叔叔的深明大义、黑白分明,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心系自家的是是非非。

入侵还在继续。起初,徐小芜和李书耳母女只寄情王路路的小恩小惠,虽颇有技巧地表达心机、沾点“人物”的便宜,吃到甜头后,就不再稀罕王路路的举手之劳,想着再和人物的生活多一些交织了。

伶牙俐齿的徐小芜,和牙牙学语的李书耳,竟还真联合着,一步步在“人物”的生活各处洒下独特印记。

王路路拖着李烨茴和李书耳去开车兜风了,本来两个孩子安分地坐在后座,李烨茴也尽职尽责地依照大人指示,安稳地抱着熟睡的孩子、忍着厌恶护对方周全,可前座的吴桐一下车,李书耳的小眼睛就弹开了,四肢像井中爬出的贞子般费尽全力向前座探,李烨茴一个不留神,任孩子飞到前座,抱着王路路拉刹车的手亲闻起来。

王路路心脏漏跳半拍,赶紧停靠路边,一般安抚着婴孩的后背,一般面露责备地望了李烨茴一眼。这一眼让李烨茴想起去医院那天受到的冷淡,便在接下来的旅程中蔫了。

然而李书耳活跃了,王路路看出孩子想去前排看风景,二话不说去了商场的汽车周边店,顺着一岁小孩的意思买了个粉色米老鼠儿童座椅放在前排--论到挑货,李书耳这个小不点真是个天才,她挑的粉色米老鼠完全和车前座不契合,再加上孩子一路泥鳅般扭动,导致座椅越卡越紧,到了目的地,完全卸不下来了。李烨茴本以为孩子要挨骂了,还想尽着姐姐的义务帮妹妹说说情,可她还没开口,王路路就宽宏大量地决定,“摘不下来,就不用摘了!以后,这就是书耳专座了。”

离开前,叔叔颇为严厉地嘱咐李烨茴,要多留神李书耳的安全。仔细想起来,叔叔和自己说话时,总也是这般指手画脚的。

再次兜风,李书耳没在,王路路眼神明显失落了,一言不发地等李叶茴上车,安全带没扣上,便下脚油门,半路上还接了个朋友。两个中年男人在前排胡乱扯着天,骂骂社会,骂骂女人,说几个黄段子,抽几支烟。

叔叔抽烟时问李烨茴讨不讨厌二手烟,李烨茴连忙懂事地说,“不讨厌,您抽吧。”

叔叔便摇下车窗,烟头在黑夜中划出一条火线。汽车尾气携手二手烟齐齐骚着李烨茴的喉咙,终于,她禁不住折磨,小声咳嗽。

两个男人沉默着、自觉地掐了烟头,车厢安静了。过一会,陌生人说,你看看我女儿吧。王路路便凭空洋溢出一脸慈祥,“来,给我看看,丫头又漂亮了吧?”

陌生人拿出手机,划拉着,李烨茴也探头看,于是陌生人也拿手机屏给她晃了几下。那是个穿着民族服装、双臂天鹅般舒展的女孩,纤细的腿柳条般向后折到脖颈以上--真是好功夫。李烨茴惊呼,逗得两个大人哈哈大笑。看着自己也有了娱乐大众的功劳,李烨茴一直晃在心头的隐隐的酸涩感退潮了。叔叔说,“李烨茴,你能把腿甩在后面吗?”

李烨茴当然不能,但她笨拙地掰自己的脚,滑稽极了。另两个人又放声大笑。李烨茴发现自己的价值和存在感,松了口气。

叔叔摸摸李烨茴的头,“这丫头不行,食量大得很,身材这么壮,以后送去相扑学校好了。”

陌生人叫叔叔不要嘲笑女孩的身材。李烨茴才不感激对方帮自己的解围,她甚至骄傲王路路能像调侃亲哥们般嘲笑他的身材。

王路路接着说,“下次让你看看我的干女儿,手长脚长,也是个学跳舞的料。让你女儿扶持一下。”

“霍,你还有干女儿呢。”

“是啊,李烨茴妹妹,我干闺女。”

“李烨茴怎么不是你干闺女?”

“我可不要这么胖的闺女。她是我侄女。”

车内的交谈自那之后断了好一阵。那一阵中李烨茴心中酸了又甜,至少她经过努力得到了一些认可。至少她不仅仅是朋友的女儿了。

那次的出行草草结束了。叔叔囫囵吞枣地带她看了看京城的夜景,但涉足的不过是爷爷奶奶家附近的街道。那些街道李烨茴通过双脚和勇气都不知道探索多少回了。路遇几个嘈杂的街区,叔叔的朋友说,“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叫‘过客’的清吧,店主是我朋友,也是西藏徒步的,我们去见见。”

叔叔同意了。李烨茴尝试着问西藏是哪里,徒步是什么,得到零零落落的几个字的回答,比雾霾笼罩的北京星星还少。结果她正期待着探索偶像的新世界呢,王路路送她回了家,然后和朋友开始他们真正的夜晚了。自那之后每次和王路路相聚,李烨茴都既希望李书耳在场,又希望她缺席。她明白,不知不觉地,自己已成了李书耳的配角。

曾经她幻想成为王璐璐,过挥金如土的生活,现在她幻想在精神上追赶他、占有他--占有不了就战胜他,再不行,就请求上天,在他心中为自己插上一面很小的旗子--这自卑和骄傲在她稚嫩的心,开垦出一片奇异的土地,上一秒和下一秒播种同样的事件,都会长出截然不同的情感。

李烨茴还是心怀希望,她坚信王路路有朝一日总有一天会意识到,他对她可不仅仅是年少时的大朋友,他是她的信仰,是她从扰人的出身挣脱出的精神力量。只要王路路明白这点,李书耳讨人喜爱的小模样也不过是没头脑的小孩的幼稚把戏了。

李烨茴为每一位自己有感兴趣的人,都描绘出一幅与众不同的情感世界,王路路也好、王思能也好……她坚信,等人们经历漫长领悟、意识到她对他们崇高的期待,人们就会属于她了。借着这心灵力量,在一阵阵被遗弃的失落袭击后,李烨茴还没丢了她的笃定。通往伟大的道路总也是要忍辱负重的。更何况,得到王路路的宠爱远不及得到他的本事重要。王路路总有一种从精神上操纵别人的能力,尤其是操纵女人--有时李烨茴陷入自卑的崇拜时,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他的猎物。李烨茴想得到这种能力,她爱赢胜过爱王路路。这样想,未来豁然开朗,叔叔的冷嘲热讽,就当做是恨铁不成钢的严厉吧,叔叔给李书耳的宠爱,那可真是剂毒药啊。自那之后,李烨茴便把王路路假想成自己的人生导师,孩童的灵动因为身材走形失去了,天真无邪的亲近也因着被频繁冷落,变成低贱的讨好,现在,就连讨好的谦卑也没了,只剩下一幅有利可图的学徒嘴脸了。

李文龙是这个家谁都挖不走的铁角。他个性刚正,把自己个儿认定的清规戒律,像庙堂的柱子,扎在心里。身边的人,一些在柱子里,一些在柱子外,一些在千里之外,老头都在心中划分得清楚。他可不给亲人高于友人、给友人高于陌生人的待遇。对李文龙而言,四十九终归变成零,五十一终归成为一百,那些破了戒条的亲人总有一天会成为敌人,而同样刚正不阿的陌生人,也总有一天会成为亲人--虽然,他一生顺其自然、但也随时观察着、筛选着,却没找到一个通过他所有考验、能跨越血缘关系成为亲人的人。因此,他只能嫌恶地活在性格和品性皆有残缺的烂人群中了。而徐小芜,老人心中烂人中的烂人,是使尽万般解数,都无法跨越老人的心门的,而李书,因为是他的亲儿子,反而承受着更加严苛的审查、从而被更加瞧不起了。

徐小芜抓信息很准,得知李文龙爱好甜口,便三天两头地做些南方甜味菜品带过来。焦糖藕片、糖醋排骨……不仅如此,选盘、摆盘都精致。可是在校教书一辈子的李文龙反倒更喜欢用食堂铁盘子盛菜,所以徐小芜的作品,他是一筷子也不碰的。要是不小心吃到了,真是要等人走了好好发脾气的。听着徐小芜在厨房噼里啪啦地忙前忙后、把整个房间熏成油腻的酸甜味,老人烦恼极了。他性子直,一辈子都没有怕驳别人面子压住心里话。一日,徐小芜还在厨房切着姜丝,老人走过去发言了,“你做的菜我们家人都不是很喜欢吃。”

李烨茴正在旁边房间盯着李书耳苦闷,听了这话耳朵立得笔直。

“李书耳吃了挺多的。”,徐小芜回答。

李烨茴恶狠狠地瞪着旁边撅豆角的刘炎炎。她自己可从不在徐小芜太动筷子,总是等对方离开才放开肚皮的。定是那刘炎炎背地里告诉了徐小芜自己的贪吃。

李文龙回复,“李烨茴那是贪吃,不代表你做的好吃。我不喜欢你的菜,太甜了。”

“原来是太甜了。您给我个机会,今天我少放点糖。”

“不是糖,你做的吧,太小气。”

“分量太小了?”

“不是,你这个人就很小器,你懂吗?李烨茴还是喜欢吃她妈妈做的菜,你以后不要来了,我不欢迎你。”

刘炎炎起身了,“李文龙你干嘛呀!”

“你给我闭嘴。”,李文龙吼安静了老伴,继续对徐小芜下逐客令,“我跟你说吧,你肯定知道,我不喜欢看见你。看见你就烦,烦到吃不下饭。你以后少来吧,也不用总是来做菜,我老伴做菜也很好吃,不需要你。”

“叔叔,我就是想孝顺孝顺您和阿姨。阿姨也很辛苦……”

“她辛不辛苦不用你管。这是我家,我们才是一家人。你还不明白吗?”

徐小芜不挣扎了,她的目光逐渐冷却,终于彻底凉了、坚定了、发狠了。她薄唇颤抖,豆大的眼泪在脸上滚出一条河流来,“叔叔,我怎么招惹您了?我对您一直很恭敬,也尽力关心您,您是因为我的出身看不起我吗?”

李文龙起身为她开路,“我不知道你的出身。但是你做错事了,你都忘了吗?以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可以一笔勾销吗?我跟你讲,王小红不亲自惩罚你,是她涵养好。除了那件事,还有李烨茴户口的事,你别装清白了。你以为没人知道你在捣鬼吗?你再不走我就要打你了。”

“李烨茴户口……”,徐小芜不确定对方对真相的掌握程度,她犹豫了,“李烨茴要办理北京户口,我们都支持的呀。”

“要不是你乱搞,早就办下来了。”

“谁跟您说的是我乱搞?”,徐小芜的真实性格化成冷冰冰的声线,“我什么都没做。”

“你什么都没做?”,李文龙怒发冲冠。他从居委会那里问来的小道消息比谁的都精准,“要是你毁了李烨茴的前程,你是要遭报应的。”

李文龙修长有力的臂膀狠狠一甩,门撞上又猛地弹开,只留下徐小芜满脸惊恐。李文龙不愿多说,准备离开,徐小芜前冲一步,像是要踩住老人的影子来挽留,“叔叔,我和李书就已经成立新家庭了,孩子都有了,您还想让我怎么受惩罚?我还能怎么受惩罚?我天天来您家当牛做马的,就是自我惩罚了。”

“那你来错地方了。我们老两口又不是受害者,”,李文龙头也不回,“你想吃别人家的,就光明正大拿自己家的换,不能偷吃让别人饿肚子。现在,你让人家饿着了,还把人家孩子的饭连碗拿走了。你说你拿着他们的饭和碗给我们吃有什么用呢,我们又不饿。这话你不懂,我也不奇怪,你也没读过什么书。你好自为之吧,只是,以后少来,没用。”


计生办的人说了,只要街道的人开了李烨茴的一胎证明,他们就给出更正文件,王小红就可以拿着更正文件去派出所给李烨茴申请北京户口了。看着刘炎炎支支吾吾,王小红打趣,“您放心,您俩孙女都能上北京户口,我知道您护着你的二孙女。”

刘炎炎被戳破了,红着脸傻笑,“没有,没有,我只喜欢李烨茴。”。自从得知李烨茴的前途因为自己一时糊涂受阻,刘炎炎的精神和肉体也分离了。精神被炼狱火烤,肉体被眼泪浸泡。她殊不知身边的其他大人们把李烨茴的心和爱保护得很好,以为孩子知道奶奶做的糊涂事,简直不敢看李烨茴的眼睛,孩子赖床她也让了,不规律吃饭她也准了,想要五毛一块的零花钱她也宠了。听到王小红的话,得知世界给了她纠错的机会,她感恩戴德。

李烨茴不开心了,一个猛子从床上蹦起来,“凭什么那个小孩也能是北京户口。她就不应该在北京呆着。妈妈,我们能给她下去吗?把户口给她弄下去。”。此时身边都是宠她的人,因而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些混账话。

王小红笑着摸摸孩子,把她目光中彻骨的仇恨摸少了些,“我们能呀,我们想把他们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也不想让他们好过,可是孩子是无辜的,算了,算了。”

李烨茴恼了,过一会又欣喜了。不知何时,户口成了心中一道大梁,不跃过去,她打心底认定自己是二等公民--可不是吗,那么多特殊权利,在这座厉害的古城打拼的权利,自己都没有。甚至和同学打架,也有时会因为想到自己没户口,而给拳头加点力。有次,牛白帆不知从哪里得知她的户口问题--很有可能是她自己口无遮拦说出去的。牛白帆竟然透露出去了,她透露得很巧妙,说了很多“我也不确定”、“可能记错了”、“不敢打包票”,但是整日谈着飞天英雄而不见其踪影的五年级同学们还是兴趣盎然地聊了好一这件事。李烨茴小学时,大部分人都没有北京户口,因而这话也没激起太大涟漪。但李烨茴得知了,还是觉得受屈辱了,在今后的日子里自然地对白帆冷落起来,认为她被“一等公民”身份惯坏了,只知道享受人生,没有自己的脑子了。李烨茴和白帆因此闹了好几天。一旦户口的事妥了,李烨茴是迫不及待和自己的伙伴和好的。虽然不承认,一旦她成了一等公民,也是要对前途未卜的其他伙伴嘲笑的。


时间飞一般过去了,李烨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又高了三公分。她要六年级了。户口方面,王小红半年前就把自己的资料准备妥当,就等着徐小芜那边的行动了了--她没告诉刘炎炎的是,若要在公安局恢复李烨茴的一胎指标,徐小芜要回归故里,在她们的安徽无为县的计生办那里做同样更正的:她要告诉别人,其实她是二婚,还要祈祷运气好、工作人员不是个四处传话的长舌妇。

过去半年,王小红单独约李书和徐小芜吃了两次饭,两次都只有徐小芜一人出席。王小红再三地打保票,说两个孩子的户口绝对能下来,“我是个党员,我在政府做过,你可以问别人,我一向说到做到。我确实和你有过节,但我也明事理,孩子是无辜的。如果李书耳户口必须要掉,那李烨茴也可以不办,没什么大不了,我依旧可以给她很好的前途。”

他们会约在家楼下的上岛咖啡厅。李烨茴没让参与,但是邀请电话是她被母亲盯着、自己顶着天大的羞耻打的。现在,她已然习惯了一边恨着一个人,一边再求着他。她学会不少技能,比如将羞耻心看做一种情绪、一种呼吸、一种心脏隐隐胀痛的生理反应。她也学会将情绪和肉体分离,与其说克服心中的千山万水说出那个“请”字,她要做的就是用刀割开灵魂和肉体的联结,单手举起二百五十克的电话筒,念出那几句台词,“喂,爸,是我,李烨茴。”

不管对方承认父女身份与否、语气耐烦与否、态度和蔼与否,直接说出那几个字,“您下周有时间吗?我有点事想跟您谈。”,对方定会千百遍推脱,那李烨茴就机械化跟进,周一不行就周二,上午不行就晚上,我家不行就你家,半小时不行就一个小时,只等一个无可奈何的“好吧”撞入耳膜,李烨茴就穿着粗气把电话筒摔上,忍不住情绪和肉体的天生吸引力,重新让他们结合、相互折磨了。


徐小芜听着王小红的要求,只知道埋头吃饭。她再怎么有着绝对优势,也还是被对方的气场淹没了。

从小到大,徐小芜为了得到渴望的东西也都使了些手段的,比如,通过打小报告、取代碍事的班委,继而获得县里上高中的推荐资格。高中期间,她刻意接近那些出身好、成绩好、温室里长大、且长得数一数二的花朵。

她刻意存钱,买一些高档的物件,像是打了个勾的衣服、带着滚轮的运动鞋--她买的都是假货而不自知,她的朋友也并没因此嘲笑冷落她,反倒对她很友善、很照顾。他们都明白徐小芜的苦楚,彼此也颇有教养地以何其尊敬的方式讨论过她家的处境,以及帮助的方法,最后他们集体赞同,最好的帮助就是不动声色的观察,假装徐小芜真的有资格和他们玩耍,于是他们坚持了三年,集体帮了徐小芜三年,像是养宠物般地带着慈善的心看着她成长,互相都很有成就感。

等到徐小芜知道自己穿了三年的假衣服时,她人生的第一次高考都结束了。她的成绩还可以,虽然不想着上个本科,但也能去个比较光彩的专业:行政管理,听说以后是一定可以坐办公室吹空调的。而且她拿了大专奖学金,经济状况撑到毕业是绝对没问题的。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徐小芜决定给自己的过去做个告别,她把衣服分开,一半是那帮子好友送的,一半是自己攒钱买点假货。她把假的全丢了,立志再也不招人笑话了,宁可光着,也不碰这些东西了。她同时很感激这些朋友的扶持--虽然带着些隐隐的羞耻,但她明事理,还是克服了。

徐小芜拿着县上一个慈善职业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飞也似地跑到最好的朋友家,脸红扑扑地在别人家的门口蹦跶,“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人。

她又一蹦一跳地去了另一个朋友家,兴致一点没退潮,反而兴奋得发昏,她太需要朋友来分享喜悦了--她的父母主张读书无用、她的哥哥嫌她读书太费钱……她要想改变人生,就不能太亲近这些胸无大志的亲人。此刻,她更需要朋友的耳朵、能真正和她谈梦想的嘴巴、年轻的头脑、同样想要逃离大山的心。

她到了第二个朋友家,路上摔了几个跟头、磕破头地来了,又吃了个闭门羹。她猜着,大家都去哪里了。

她慢嘲笑自己太爱瞎琢磨,慢吞吞地来到第三个朋友家。对方的妈妈接待了她,告诉她:“哦,她们三个啊,结伴去北京上大学了。”

她们去北京了,没有人告诉她。徐小芜回家撕了录取通知书,绝食好几天,往家里仅有的三根房梁上都挂了鞋带,并成功地把脖子挂上了其中一个,含着最后一口气向父母表达了活下去的条件:复读。

终于,父母同意了,反正女儿在家也是厌恶做农活、天天摆着大小姐做派的。

复读期间她拼命努力,穿着前一波朋友捐的、真的名牌衣服认识了一帮新朋友。新的朋友们比前一波还要火眼金睛、消息灵通,早早地看穿她的真实家境,她们也帮着徐小芜、假装让她融入自己的圈子,但可不是抱着慈善的心,而只是觉得好玩罢了。新一轮高考过了,徐小芜又和北京失之交臂--而且分数差得很远。然而,她的新朋友们又结伴去北京了。


新朋友们开了庆功宴,邀请了徐小芜,她们的话里行间也不再秉持往日的小心翼翼、尊敬得体。

她们一个说:“北京学费贵,生活费也很贵,就算考上也真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

另一个说,“是啊,对一些家庭来说,还是没考上比较好,省得倾家荡产。”

这些朋友从小没学过同理心、没听过情商,一个个都是家里的霸王,通过父母对保姆的态度,把人的三六九等学得透彻。因此说这些话,她们内心毫无顾忌,也没有损人利己的快乐,甚至因为表达为贫苦家庭的担忧而觉得做了好事。

朋友们邀请徐小芜到火车站和她们送行。徐小芜去了,包里放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还是同一所学校,只是这次没了奖学金。她含泪--也含恨地和朋友们相拥、道别,也像模像样地跟着她们的车窗小跑一阵。她明白自己追车跑的样子在对方眼中是多么可笑--自己会成为她们在北京的谈资,或者未来人生路的垫脚石:

“我老家有个高中同学,家境贫寒,又有点虚荣,特喜欢和我在一起。我帮她很多,给她这个,给她那个,教她人生道理,帮她实现人生很多第一次,比如第一次用刀叉吃饭、第一次去县上的水族馆……我离开前她还哭着送别,所以有次可见我团结同学、乐于助人,非常适合学生会这个某某岗位,希望学长姐能给我个机会。”

徐小芜望着好些个同龄人,从火车窗里探出头,满脸红光地和亲友们打招呼。她望着北京的方向无声地哭了。她猜,也怕,自己可能再也去不了了。泪水模糊了眼眶,她的三个朋友也哑然了,像是离别前的幡然醒悟。他们回忆过去一年,从这贫寒女孩身上接受的爱意、信任和依赖,感动了。火车即将发动,徐小芜在泪水滴下一瞬,转身离开了。朋友们彼此望着,沉默不语。她们将离开大山,也要代表她们这种人,领先徐小芜这类人。

然而,她们和徐小芜不出一个时辰又相遇了。

列车长在某个车厢洗手间抓住了逃票的徐小芜,得意洋洋地把她伶到车厢中央,引诱让她辩解,越大声、她越开心。围观的人们又是心疼她没钱买票,又是责骂她小偷小摸,把她的自尊举起又摔下,来回反复了十几次,终于决定放过她。

徐小芜下了车,步行回家。她离开车厢时心中又恨又喜。恨自然是恨命数不定、人生不平,而喜是因为朋友没有看到自己的被数落的窘迫--不然,她真要死不瞑目。她的朋友们正兴高采烈地磕着瓜子、整理着新买的洋裙,和同去北京的几个同乡帅气小伙唠嗑、约着到北京后的第一次一同出行:故宫、颐和园、天安门、长城……她们钟的一个朋友望见哆嗦着在窗外游荡的李烨茴,“小芜!”

于是三个女孩又伏在窗子上,“徐小芜!小芜!”

男孩子方才聊得分外开心、小鹿乱撞,看着女孩们呼唤朋友的名字,又清脆、又激昂、又快乐,不由地被青春期少年间的友谊感化,想起自己告别的兄弟,也不管不顾地帮忙喊着,“徐小芜!徐小芜!”

几个车厢的人都探出头望着徐小芜,车站的人也看过来了。徐小芜只想速速招个手,没声息地、鬼魂般地消失,可列车长看她犯了错、竟然还挺受欢迎的样子,便下决心要揭露罪人的嘴脸、匡扶正义。这个膀大腰圆的红袖标冲下火车,指着徐小芜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引起骚动?逃票就够丢人的了,还要让大家都知道吗?现在的女孩子……”

徐小芜也生气了,“我都下车了,你还揪着我逃票的事干嘛!”

列车长面红耳赤,“做错了,就要受到惩罚,别以为做错了,停下来就没事了!你逃票对别的购票乘客不公平!

这句话像是开启了徐小芜的人生魔盒,总之人生今后的道路上,但凡她又破了戒、或是不那么光彩地赢了别人,总会有几个幽灵至死不渝地向她讨要公平,“你要惩罚、你要补偿、别以为忘了这事就完了……”。

最后,列车长下定决心让徐小芜丢人了,她开始和她推推搡搡的,全车人都趴在窗边,清洁工跑过来,“喂,别就着窗户磕瓜子,别把皮吐在站台上。”

徐小芜听到有人在议论:“这女孩子怎么了?”,“逃票,要去北京。”,“去北京干嘛?”,“女孩子去北京能干嘛?”,然后是不堪入耳的笑声。

徐小芜望到几位朋友直直望着自己,脸被羞耻心烧得像晚霞。很快,她便注意到更可怕的事:另一张车厢内,有一张清秀的脸—那是她高中邻班的班长、她出生以来见识过的最英俊的一个男孩。文质彬彬、充满才气、非常擅长对女孩保持距离、却又在言语上温柔进攻的。他和徐小芜有过两次交往,一次是主动借给她衣服,遮住经期留下的脏污、一次是向她借书--那本她专门在他面前才拿出来的纳兰性德的诗集。只有两次交往,这张脸便在徐小芜心中成了每日准时和太阳一同冉冉升起了。他也要去北京了吗?

男孩的出现让徐小芜下定决心给自己争些颜面,她义正言辞地对列车长大吼,“你没有证据说我逃票!我只是上车借厕所的!你诬陷我,我要去举报你!”

列车在外形上没有优势:满脸横肉、地主身材、声音如雷。她在弱小清瘦、稚气未脱的徐小芜面前怎么看都是个恶人。一些乘客让她别太过分。

见失去人气,列车长恼羞成怒,“警察!警察!”

警察就在五米远,本来正不紧不慢地走来,这下跑起来了,“怎么了?”

“这姑娘被我抓到逃票,你们看好她,别让她上了下一班车,继续逃票。”

警察跟徐小芜说,“跟我走。”

徐小芜不从。她其实向来臣服于权威、不敢在表面上做些凶狠工夫的,这下也不知吃了什么火药,一下子什么都不怕了,“我不去,我没逃票,我是借厕所,火车把我带走的。”

“不可能,”,列车长插着腰。她要回车厢了,火车要开了,“你就算借厕所也要经过我同意,我没看到你。年轻人,尤其是小姑娘,做人要清白。”


徐小芜面向火车那一边的脸像是燃着熊熊烈火。那么多同乡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昔日的老友冷眼旁观,还有那梦里的男孩,她一直攒着最漂亮的几面和他擦肩而过,可如今,命运却准许他长久地注视她从人格、品性、到着装、打扮都被几经羞辱的时刻。她维系着最后一点体面,斩钉截铁、目光火辣地说,“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休息。火车站,没票也能呆。”

两个警察想抓住她手臂,她甩开了,他们不想对一个女学生动用武力,只能极无奈地让她跟自己走。

“去哪里?”

“去我们办公室登记下,我们就让你走。”

徐小芜说,“我不跟你们走,你们跟我走。”,于是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带头走向警察办公室,两个年轻警察哭笑不得地跟着她。火车开动了,带着她的朋友、初恋、和肥猪般的列车长从她呼啸而过,一扇扇车窗从余光划过,反光中,徐小芜还是捕捉到列车长的脸。她停下、叉腰,对着火车高高地竖起中指。

站台,这个瘦弱的姑娘做着粗俗的手势,身后跟着颇有权势、又对她无可奈何的高大警察,夕阳将金灿灿的大地、灰亮的铁轨、墨绿的火车皮一同染成凄惨的橘红,甚至像是把世界泡在谁都喝不起的芬达汽水里了。

自那刻起,徐小芜决心也不要对着别人的指责没完没了地道歉、补偿、请求原谅了。这个世界,只会狠踩住不放你无意留下的尾巴,再忽略你痛苦的呐喊、旋转脚腕碾压几遍。就算他们放过你,流言蜚语不会随时间消失,丑相一旦露出,哪怕过了十年,也还是人们压箱底的谈资,在适宜时机被冷饭新炒 -- 除非这代人全死了。

错的人远比错的事更值得恨。事情过去了,错的人还活着,人们就会没完没了地讨伐。

这样在心里也这个世界定性后,夕阳中对着火车高高竖起中指的徐小芜下了狠心,谁输谁赢,谁被侵犯、被伤害、被剥夺,都是自然选择。谁说投机取巧、投机倒把不是种能力呢?只有笨蛋才会揪着天才的辫子不放,拿说不清、道不明的“正义”停止别人前进的脚步。

自那之后,徐小芜任自己的行为跟着野心走了。她凭借自己超强的谋划力和行动力,顺利挤走了一些敌人、抬举了一些盟友,在学生会做了居住轻重的职位,甚至凭借着半吊子英文,争取来几个外校翻译机会。翻译时,她认识了几个老外,便从此不和中国人玩了。她和老外学了些酒吧文化,便借着这知识,和县里最大最潮的酒吧老板谈了两年的恋爱,又和酒吧老板在北京收房租过日的父亲谈了另外两年,最后还是跟酒吧老板父亲的上司在一起了,就这样成了北京什刹海最火热的“过客”酒吧里的驻唱领队。驻唱是在酒吧唱,驻唱领队是在老板房间唱。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唱了两年,嗓子坏了,打了两次胎,身体也坏了,同时,家乡的信一封封地砸来。家乡人说她不孝、无德、丢人。她堕胎伤口还没好,捂着肚子寄回家这些年攒的积蓄,攻击信便停了。

徐小芜转了一圈,除了钱,什么都没得着。她累了,不想漂着了,便想起最初的三名好友,想着从家乡人身上汲取些归宿感。徐小芜靠着酒吧积累的复杂人没,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三位老友的联系方式,并约出来见面了。

会面路上,徐小芜颤栗了。她从没透露过,当年她们的不辞而别,无异于在她心中用布满刀片的炸弹崩出个巨大的血口,直到现在这回忆稍被触碰,还会“嘶嘶”地往外喷血。

她见她们前,加了她们的QQ,在她们的QQ空间中,她看到三个女孩庆祝她们的三年友谊、五年友谊、七年友谊,而徐小芜被彻底遗忘了。于是她有些愤怒,现在经济独立的她也有资格跟他们愤怒了。

徐小芜一脸苦闷地进了餐厅,把自己重重砸在三个朋友对面—她们同她一样,借着青春,光彩照人。她们还穿着正品名牌衣服,而她也和她们一样,穿着也是正品了。

徐小芜想问,当年为何不辞而别。可“当年”两字还未出口,高中时,四个女孩共度的快乐时光便涌上心头,这让她伤口沾了盐,开始伏案哭泣。她本计划着一旦呼吸平稳,就盯住她们的眼,整理下巴宝莉的黄黑格子围巾,摩擦下戴着潘多拉戒指的手指,将挂着路易斯威登钥匙链的古琦包从桌上挪到沙发,为她接下来的发着迪奥香水味的宣泄腾出地方。

她刚一抬头,迎面而来的三双温柔、包容的眼睛,就把她的愤怒吞了。

一个女孩主动握住她的手,“真挺感动的,这么多年没见你还记得我们。没关系,你不用感激我们。”

另一个说,“我们是同学,相互照顾是应该的。”

最后一个说,“看你现在也能凭自己的努力来北京,我们真觉得很欣慰,高中对你的照顾没白费。不过说好了,这顿饭你不能请,你一个人在北京肯定也不容易吧。”

什么叫做很欣慰?她们把自己当做她的救世主了吗?是啊,从那怜悯欣慰的眼神来看,她们真的把和她的交往,当做扶贫了。

徐小芜心碎了,碎得透透的。

刹那间,从牙牙学语、到此情此景,人生短短二十三年间所有被扶持、被怜悯、赤裸裸地被目光、言语羞辱,而不自知的场景飞速涌现。原来,她真的没有一个朋友。如果说火车站高竖中指的那天,徐小芜决定不再有所悔意,这一刻,她决心不管不顾、拼命争夺了。她要留下来,永远地、光明正大地留下来,她要她的孩子和子孙后代在这里—这个中国最受关注的城市,这个充满机遇的土壤深深扎根,她要孩子们成长在温室、不受什么苦难,便可通过天生的好血统,对辛苦奋斗的穷人充满怜悯。她要她的孩子有北京户口--全国最值钱的身份,可以理直气壮地在言语中加些骄傲的通行证。她要她的孩子成为一等公民,不仅在自己生活的一亩三分地称王称帝,而是在全中国的任何一片土地上,都光明正大地做一等公民。

此刻,这些她都有了。一个北京土生土长的丈夫,一个拥有北京户口的孩子,再过两年,自己也可以是北京户口了。曾经的三位朋友有两个出于家庭传统的原因,又被那令人作呕、散发着土腥味的大山吸回穷乡僻壤了,还有一个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地在北京独自漂着。

徐小芜常常为最后的幸存者送上满满祝福,自己办婚礼时还专门把捧花丢给她。可徐小芜心里也猜着,究竟什么会成为这朋友的最后一张稻草、把她送回黄土漫天的家乡。到时,徐小芜一定会亲自送她去机场,可这一次,她不跑也不哭,而是和孩子与丈夫手挽手、心连心地安慰友人失败的青春、丢失的岁月,同时,她的目光一定要充满怜悯。

如今,又有一个吵着闹着要公平的“受害者“和她见面了。

对方让她厚着脸皮,去家乡的计生办承认自己撒谎、揭穿嫁给二婚男人的试试--她知道,这种真相,最容易让出身的小乡村发酵出不入耳的留言。同时,对面的受害者还信誓旦旦地说,“北京户口,两个孩子都能上。李书耳的前途是不会被影响的。”

会不会被影响,谁说得准呢。自己这种情况法律上又没有白纸黑字、明文写清—就算写得明白,很多条款都会被律师的巧舌如簧、参与人的黑箱操纵弄得歪曲扭八,到时候自己在此无亲无故,谁能来扶一把呢?要她道歉行、下跪也行,把拼搏来的成就拱手放弃、把自己踩在脚底的人从坟墓拉出来,绝对不行--她为目前的生活和地位也受累许久,琢磨不少心理、研究不少战略、打点不少人脉,当然要好好珍惜拼搏来的成就。

徐小芜看着王小红那张诚恳的脸,嗅到真挚背后的仇视—王小红还是恨自己的,怎么可能不恨呢。那自己也恨她,输了的人就是输了,凭什么自己不能恨?这样想着,她鼓起勇气,打量起李文龙口中这个比她大器、比她雷厉风行的女人。这一打量可不得了,自己那点鼓风机吹出来的自信和勇气被戳破了,泄气的气球般打着转地溜到九霄云外了。面对王小红的请求,她只能默默点头了。

徐小芜点头了,同意了,却什么都没做。她没回老家,甚至没把她和王小红的对话透露给任何人—她以此表达不屑,作为挑衅。

三个月过去了,王小红又约了她第二次。那三个月,徐小芜一直盘算怎么拒绝王小红的再次会面。可是王小红沉稳又“大器”的声音从话筒中挤出后,她又慌了。

这种慌并不陌生,她这种野地里摸爬滚打长大、生硬愣拽地把自己拉入大城市的女人,是无法直视从小养尊处优的女人的目光的—而面对着像王小红这般公认的狠角儿—连善意都自带倒计时的狠角儿,就更是如此。

徐小芜没胆量正面对抗,只能学着丈夫,要不躲,要不逃,搜刮所有理由、透支所有信任,等到井里最后一滴水干涸了,然后同归于尽—即便这样做,也需要巨大勇气。

这次王小红又催她,“办理得怎么样,还没有消息吗?”

“我还在等。”,其实徐小芜根本没去。她迫于压力,和心中尚存的良知,本来想去的,票都买好了,只是看到自己的女儿又气馁了。她不懂自己是在弥补错误,还是认输,如果是弥补错误,那就算了,她早就认定自己的所有行为是无罪的、符合弱肉强食规律的。如果是认输—她望着天使般的李书耳, 这个被她用三层棉质被单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暖气边的女儿,在自己精心打造的“温室”中成长的女儿, 明白自己不能认输。为母则刚,于是她又把票退了。

徐小芜不承认自己的拖延是懦弱,她认为这是大智慧--避免正面冲突,减少对女儿将面对的一切威胁。只要拖到敌人败兴而归,自己就赢了。

王小红看她出神,接着问,“需要我帮忙吗?”

徐小芜条件反射地说不用。

王小红疑惑地望着她,“你真的已经开始着手办理了吧?李烨茴很快就要小升初了。还有八九个月。三个月之内,你那边能拿到吧?就其实,算拿到了,我们还至少四五个月等新户口下来。要是下不来,那她小升初就会有影响。你明白利害关系吧,你肯定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升学受影响吧。”

徐小芜说自己明白,说不会让李烨茴受影响的。

王小红没过多废话,静静吃完自己的饭,又等徐小芜吃完她的饭。徐小芜明白,军营出身的王小红不爱别人剩饭的,于是她即便饭量小,也硬逼着自己囫囵吞枣地把一切都咽下去。期间,王小红接了个电话,话筒声音很大,听得出,那是李文龙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呀?我们做了饺子。”

王小红先是拒绝,电话两头打太极般互推几波,王小红向老人的盛情难却认输了,“我知道,爸,我知道,妈做的都好吃。我待会就上楼看你们。”

王小红挂了电话,没给徐小芜任何解释,结了账,临走前说了句,“我知道你不会忘记的,我们都是母亲,耽误孩子前程的障碍物,都是要奋不顾身的铲除的。我等你好消息。”

王小红走到隔壁的稻香村,不一会又提着一箱子点心,和一些个熟食出来。她过马路时,因为徐小芜的诅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走到对面李烨茴爷爷奶奶居住的小区,消失在被泪水模糊的拐角。

徐小芜的目光久久收不回。自幼压抑的屈辱感翻江倒海。她喘着粗气,突然胃部不适,冲到厕所把硬塞进去的几口饭全部吐出来,像有把巨手把她从脚到头捋了几遍,胃里的一切都被挤出来了,最后嘴巴里只剩下胃液的酸涩,和胆汁的苦涩。她泡在呕吐味的空气中,合上双眼,十八岁的火车站又出现了,同一个夕阳西下的时间,大地万物被漆得好一篇红凄凄,她甩开背上的千斤顶,在车站,同样在这狭小的卫生间,高高举起右手,人生中第二次,对这永不痛快的世界竖了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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