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色·戒》 书中所得34 2023-12-15

张爱玲《色·戒》   书中所得34

最近又看了一遍电影《色·戒》,还把小说找出来看了。其实是先有小说,后有电影,但不得不说,电影提升了小说的名气。张爱玲的小说拍成电影的不少,像《倾城之恋》、《半生缘》、《第一炉香》等等“张爱玲式爱情”电影,均可圈可点,许鞍华导演也成了张氏电影专家。

封面

但这本《色·戒》似乎有点另类,改编电影的导演也换成了大名鼎鼎的李安。

一、张爱玲小说《色·戒》

张爱玲,中国现代作家,原籍河北省唐山市,原名张煐。1920年9月30日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区一幢没落贵族府邸。

1944年张爱玲结识胡兰成与之交往。1973年,张爱玲定居洛杉矶。

1995年9月8日,适逢中秋节,张爱玲的房东发现她逝世于加州韦斯特伍德市罗彻斯特大道的公寓,因动脉硬化心血管病而去世,终年75岁,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一个星期。1995年9月30日,生前好友为她举行了追悼会,追悼会后,骨灰被撒入太平洋。

张爱玲的作品主要有小说散文电影剧本以及文学论著,她的书信也被人们作为著作的一部分加以研究。

1978年4月11日,张爱玲的小说《色·戒》在《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发表。后来张爱玲在1988年皇冠出版的《续集自序中说,《色·戒》是在1953年开始构思的。

1983年,皇冠版《惘然记》推出,张爱玲又在序中谈到《色·戒》、《相见欢》和《浮花浪蕊》:“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30年的时间过去了。”

因此《色·戒》这部仅1万3千多字的短篇小说,在1953年开始构思,到1978年发表,其间不断修改,历经25个寒暑。也有人猜测,张爱玲犹犹豫豫,迟迟不发表的原因是忌讳其中男主角易先生的汉奸身份,毕竟她有过与胡兰成的情感往事。但书中的易先生与胡兰成是两个人,没什么关系的。易先生的原型是丁默邨,这是后话。

很多人知道《色·戒》,是因为李安的电影。然而,写出《色·戒》的张爱玲和她背后的故事,其实更令人唏嘘感慨。孤傲、清高似乎就是才女张爱玲的代名词,而她的坎坷经历和丰富情感也时常被人津津乐道。

张爱玲

据说,1990年由三毛编剧、严浩导演、林青霞、秦汉、张曼玉主演的电影《滚滚红尘》,即为张爱玲的传记片。影片中有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感情纠葛,以及张爱玲与炎樱的姐妹情感,但都没有用人物原型的真名。

张爱玲到底有多看重《色·戒》这部书,我们从她的卷首语便可看出端倪:“这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写的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意识到30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而张爱玲提及“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也就意味着小说确有原型存在。

与电影不同,张爱玲的《色·戒》更多的是透露着孤寂和苍凉。但仅仅1万3千多字的小说,就几乎包含了两个多小时电影的全部内容,不得不佩服张爱玲的功力。一部短篇小说,改了25年,真正的慢工出细活。

张爱玲《色·戒》手稿

张爱玲的手稿虽然随处可见涂涂改改,整体却显得相当工整而清爽。

二、李安电影《色·戒》

这部张爱玲精雕细琢的作品,在发表后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直到几十年后,2007年,著名导演李安将这部近乎尘封的小说搬上荧幕,片子一举斩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香港金像奖、台湾金马奖等多个奖项,人们这才知道,原来张爱玲还有这样一部佳作。

电影剧照:王佳芝(汤唯饰演)和易先生(梁朝伟饰演)

李安(Ang Lee),1954年10月23日出生于台湾屏东县潮州镇,祖籍江西德安,编剧、导演。注意张爱玲的《色·戒》是1953年写的。

1995年,李安凭借英文电影《理智与情感》,获得奥斯卡金像奖7项提名,进入好莱坞A级导演行列。1999年,因执导《卧虎藏龙》首次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2006和2013年,凭借《断背山》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获得第78届和第8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成为首位两度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的亚洲导演,也是首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华人导演和亚洲导演。2001年,小行星64291以李安的名字命名。2006年,获评《时代周刊》“影响世界的100人”。2009年,入选美国《娱乐周刊》评选的“当代最伟大的50位电影导演”。2012年,获得法国文化艺术骑士勋章。2013年,获得第17届国家文艺奖。

在截至2013年的导演生涯中,李安共获得三座奥斯卡金像奖、五座英国电影学院奖、四座金球奖、两座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以及两座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李安是电影史上第一位于奥斯卡奖、英国电影学院奖以及金球奖三大世界性电影颁奖礼上夺得最佳导演的华人导演。

从小说艺术高度上来说,张爱玲《色·戒》的成功在于它并非单纯讲述了一段突破道德界限的乱世孽缘,而是以男女情事为发端,触及到了人性最幽微的地带,展现了命运的苍凉与无奈。因此李安评价说:“这是张爱玲最完美,最深刻的一部作品。”

在电影的演绎上,李安的成功则要归功于他将张爱玲小说中刻意隐去的情欲,以更为直观、大胆的艺术形式呈现,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解读。同时看过原著和电影的人不难发现,对男女情事的不同演绎,造就了原著小说和影片呈现效果的最大差异。

对比原著中张爱玲对“性片段”的一笔带过,李安则煞费苦心,在影片中用了三段镜头,7分多钟,大胆展示了男女主人公的床笫之欢。李安这一大胆改动,使得这部作品在上映之后饱受争议。有人说,李安的这三段镜头其实可有可无,存在的意义不过哗众取宠。但是李安却不以为然,他表示:“没有那7分钟,《色·戒》就不是《色·戒》。”

因为这充斥着非议和香艳的7分多钟的三场床戏,很多人认为是李安扭曲了原著。除此之外,电影是非常忠实于原著的,甚至许多对白都一模一样。

三、故事原型—郑苹如

张爱玲曾经提及“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意味着小说确有原型存在,这个原型就是郑苹如的故事。

1.那年冬日

1939年的冬天,上海静安寺的一家皮货店发生了一场枪战。

店内突然冲出一个男人,他毫发无伤地坐上店外的一辆黑色轿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视野中,只留下汽车尾气。

枪声却引起了店内外一阵恐慌,一个长相美丽、身材妖娆的女人走了出来,对着男人消失的路线叹了口气,随后也离开了。

在那个年代,这种枪击事件并不少见,很多人都会遭到暗杀,尤其是汉奸。

乘车逃走的那个男人,就是有名的大汉奸——丁默邨,时任汪伪集团特工部主任。而这次暗杀的主要策划人,就是在几分钟出来的这个女人——中统女特工郑苹如。

郑苹如就是张爱玲小说《色戒》与李安电影《色戒》中女主公王佳芝的原型。

然而和小说、电影不同的是,现实中的郑苹如并没有“爱令智昏”,而是坚定自己的信念,最后被特务秘密处决。

2.郑苹如简介

郑苹如(1918—1940),祖籍浙江兰溪,1918年4月出生于日本名古屋。民国时期上海名媛,早年就读上海法政学院,日语流利,家庭殷实,在1937年登上当时上海最具影响力的《良友画报》封面。

郑苹如

1937年,上海沦陷后,郑苹如在中统驻沪专员嵇希宗介绍下,加入中统,正式从事情报工作,利用美色与交际,周旋于日伪高官之间,刺取情报。郑苹如曾计划绑架日本首相近卫文麿之子近卫文隆,后中统考虑行动效果而作罢。1939年以丁默邨、李士群为首的汉奸在上海极斯菲尔路成立76号特务组织,血腥镇压抗日救亡活动。中统上海区区长陈宝骅决定利用丁默邨好色的弱点,派郑苹如色诱丁默邨,施展美人计锄奸。1939月12月21日,郑苹如以购买皮大衣为由,将丁默邨诱至上海西伯利亚皮草店,中统特工事先埋伏在此,丁默邨进入皮草店后发觉情况有异,即奔车而逃,暗杀行动失败,郑苹如随即被捕。1940年2月,郑苹如被丁默邨下令处决,年仅22岁。

3.成长经历

郑苹如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

郑苹如的父亲郑钺(又名郑伯英)是一个著名的爱国人士、国民党元老之一,曾经跟随着孙中山四处奔走。

早年间,郑钺到日本东京法政大学学习,结识了郑苹如的母亲木村花子。

木村花子是东京的名门闺秀,虽然她是一个日本人,但是她十分欣赏中国的文化,对中国有着非常友好的感情,同时她对日本的列强行为也感到深深的不耻。

木村花子也曾积极支持孙中山等人的活动,还多次为革命党人士传递消息。

与郑钺结婚以后,木村花子改名为郑华君,跟随郑钺来到中国生活。

郑苹如是郑钺与木村花子的第二个孩子,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郑苹如从小就是一个举止优雅的大家闺秀,她不仅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

因为母亲木村花子对日本的远隔重洋骚扰一个古老民族的行为十分厌恶,所以郑苹如对日本人也没有什么好感,对那些背叛祖国帮助日本作恶的汉奸,郑苹如更是不屑一顾。

很快,侵略的战火蔓延到了上海,郑苹如一家都加入了宣传抗日救国的队伍,年仅14岁的郑苹如每天都跟随姐姐一同跑到乡间村舍中,向百姓们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为中国的抗战事业奔走呼号。

4.成为中统特工

抗战爆发后,郑苹如毅然参加抗日救亡运动。上海沦陷后,她以自身的特殊条件,担任抗日的地下工作。再加上郑苹如底细清白,混血的身份更是让她精通两国语言,这样一位天生丽质又充满爱国热情的女孩,是做中统特工的最佳人选。

她加入了中统,这时她只有19岁。她花样年华,风姿绰约,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美女,当时全中国最为重要、最有影响力的画报-《良友》画报,在1937年7月的130期就以她为封面女郎,只是因为她身份特殊,只称“郑女士”三个字,而未写全名。

因为郑苹如在入上海法政学院学习过,又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所以成功地混进了日军报道部的新闻检阅室,成为了军部电台的播音员。

5.预报汪精卫叛国

1938年年末,郑苹如探听到时任民党副总裁、国民党参政会议长的汪精卫预备叛逃到越南河内,并计划发表“和平救国”的叛国言论。

得知消息以后,郑苹如立即通过秘密电台向重庆报告了“汪行为有异动”的情报。

可是郑苹如的电报并没有引起国民党方面足够的重视,因此国民党方面也没有对汪精卫的叛逃采取任何有效的措施,导致汪精卫成功叛逃。

汪精卫逃离重庆以后,立即发表了《声明》,上书:

今年4月,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宣言,说明此次抗战之原因,曰:“自塘沽协定以来,吾人所以忍辱负重与倭国周旋,无非欲停止军事行动,采用和平方法,先谋北方各省之保全,再进而谋东北四省问题之合理解决,在政治上以保持主权及行政之完整为最低限度。在经济上以互惠平等为合作原则。”……

汪精卫的《声明》

直到汪精卫的《声明》发表,国民党才知道汪精卫已经投敌叛国,可是也已经为时已晚。

汪精卫这样公开叛国的行径让郑苹如十分气愤,她联合在中国反对战争的日本人花野吉平、早水亲重等人,反对汪精卫建立伪政权,不过很快事情败露,他们的计划未能成功。

因为这件事情,郑苹如还被日本的宪兵抓取拘留了一段时间。

6.绑架日本首相之子

为了训练自己的特工能力,郑苹如挤进日本人在上海的交际圈,并凭借自己中日混血的身份成功打入内部。漂亮就是她的武器,很多日本军官都不会太过防备她。郑苹如就凭借着聪明才智和交友能力,周旋在日本的各大军官之中,获得了大量的机密。

郑苹如曾和日本首相近卫文磨派到上海的和谈代表早水亲重攀上关系,继而又通过早水的介绍,结识了近卫文磨的儿子近卫文隆、近卫忠磨,以及华中派遣军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等人,从他们那里也获得不少有价值的情报。

尤其是近卫文隆,他一见到郑苹如就被这个可爱开朗的女孩子吸引了。看到近卫文隆对自己的兴致很高,郑苹如天真的想“若掌握了近卫文隆,不就能迫使日本首相作停战让步吗?”

两个人很快就坠入爱河,经常一起出入各种娱乐场所,郑苹如一面与近卫文隆虚与委蛇,一面计划着绑架近卫文隆的相关事宜。

有一次刚刚从某处娱乐场所走出,郑苹如提议一起去一个朋友家中玩,近卫文隆不疑有他,欣然前往。

可是他并不知道,这其实是郑苹如精心布置的一个陷阱。

近卫文隆被郑苹如软禁了起来,可是近卫文隆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还以为郑苹如是为了和他独处所以才将他带到这里来。

郑苹如成功以后,向上级进行了汇报,上级人员一听吓坏了,立刻命令郑苹如停手,将近卫文隆释放。

日本方面联系不上近卫文隆也在大范围的搜查寻找,郑苹如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过于天真,便将近卫文隆给放了。

日本军官看到近卫文隆安然无恙地返回,大为震惊,询问近卫文隆去做了什么,近卫文隆还回答说是和郑苹如自由恋爱,为了避免被人打扰才一同离开了数日。

不久,近卫文隆被父亲召回了日本,郑苹如和近卫文隆才断了联系。

7.暗杀丁默邨

  丁默邨(丁默村)是著名的汉奸与卖国者,他出生于1901年的湖南常德。早期是中国共产党的一员,后来又加入到国民党,抗日战争期间又倒戈向日军,用血腥手段打击爱国抗日者。

丁默邨

1939年,丁默邨成为汉奸之时,郑苹如已被组织招为中统女特工。

那么丁默邨又为何会从国民党军官变成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汉奸呢?他与郑苹如之间又有着什么故事呢?

丁默邨28岁就加入了国民党,1934年他担任调查统计局第三处处长,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一时间风头无两,地位甚至一度和戴笠等人平齐。不过很快他的高调行径便引起了戴笠的不满,戴笠假借改革的名义剥夺了丁默邨的实权,1938年他的第三处却被取消,自己从大官变成了一个闲职,还因为戴笠的告状让自己被蒋介石一顿好骂。

恼羞成怒的丁默邨远走香港,妄图东山再起。也正是他的野心让他坠入深渊,一去不返。1938年底,在香港,丁默邨在李士群的撺掇下投奔日本人,他的心中没有正义,只有金钱权势。不管做国民党还是做汉奸,只要能有钱有地位,他毫不在乎。丁默邨加入了日本人的队伍中,成为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汉奸。

日本侵略军给丁默邨的任务就是“制止租界内的反日活动,开展与汪兆铭(汪精卫)的和平运动合作”。

就这样,丁默邨和李士群依据汪伪集团的授意组建了76号特工总部,屠杀爱国志士,仅仅4年就制造了上千起血案,死在他们手里的同胞不计其数。

为了暗杀丁默邨,国民党内部策划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丁默邨此人做过特务,对暗杀一事再熟悉不过,当了汉奸后他更是明白自己的命有多重要,他的住所也是戒备森严,还有日本人保护,想要杀他简直难如登天。

后来中统局上海负责人陈宝骅想到了绝妙的办法——那就是美人计,因为丁默邨非常好色。如果有一位外貌出众的女人借机靠近他,暗杀成功的概率就大很多了。

陈宝骅想到了郑苹如。两年前他曾在舞会上见过郑苹如,她美丽的外表和妖娆的身姿每个男人都无法抗拒。

在得知自己接近丁默邨的任务后,郑苹如欣然答应。不过要知道,丁默邨的戒心是很高的,即便是美女想要接近他也不是那么容易。

然而郑苹如和丁默邨却有一段交情,1934年郑苹如正好在丁默邨做校董的民光中学读书,这也让她成为接近丁默邨的不二人选。

她借着军统别动队队长熊剑东被日军抓捕一事,假扮熊剑东表妹,利用日本人的关系求见丁默邨,请求他放了自己的“表哥”。

郑苹如假借师生之谊拜见了丁默邨,来回接触了几次,丁默邨果然上当,接受了郑苹如“释放朋友熊剑东”的要求。

见到如此美女,丁默邨必然会动心,再加上她清清白白的底细,就没有太过戒备。

一段时间后,郑苹如成为了丁默邨表面上的秘书,实则是他的情人,两人的亲密就连日本人都有所察觉。后来丁默邨干脆让郑苹如随时跟在自己的身边,于是郑苹如也可以随意出入76号特工总部。

中统局想了很多方法来刺杀丁默邨,但为了保护郑苹如,也为了能够让郑苹如以后能够继续工作,所以他们并不允许郑苹如自己动手。

第一次行动,郑苹如邀请丁默邨来自己家中做客,中统的人则秘密地藏在郑苹如家门外,等到丁默邨来到以后秘密将他杀害。

可是丁默邨陪同郑苹如明明已经来到了郑苹如家的门外,但是他却借故不肯下车,不知是真的有事还是有所察觉,掉头就离开了。

暗中伏击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丁默邨的车子越走越远,第一次暗杀失败了。

不过丁默邨并没有怀疑郑苹如的身份,对待郑苹如还是像往常一样,甚至还将郑苹如视作是自己的“红颜知己”。

不久,中统局等来了第二次暗杀的机会。因见时机成熟,郑苹如向组织汇报,希望策划一场暗杀,这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那年冬日”。

那天,郑苹如接到了重庆方面的指令:“不惜一切代价干掉丁默邨”。

原来,1939年12月12日,郑苹如突然接到了丁默邨的邀请,说他正在一个朋友的家中吃饭,邀请郑苹如快些过去。

听到消息以后的众人开始紧急展开第二次刺杀计划,他们交代郑苹如,一定要想办法将丁默邨带到“西伯利亚皮货店”。

等到丁默邨吃过饭从朋友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丁默邨要去虹口,郑苹如要回南京路,两个人顺路,便一起乘车离开。

因为“西伯利亚皮货店”在必经之路上,所以在途径这里的时候,郑苹如则提出让丁默邨停车,她要下车买东西的请求。

“西伯利亚皮货店”是一家很出名的皮草专卖店,店中的橱窗前摆着许多名贵的皮草大衣。

丁默邨以为郑苹如是临时起兴的,中途突然停车不会有什么危险,便同意了郑苹如的请求。

可是刚到店中不久,丁默邨便将一沓钞票扔在了柜台上,对郑苹如说道:“你挑吧,我有事先走。”

随后匆忙离开了皮草店,跳进了防弹车中,匆忙驶离。

等候在外的众人连忙开枪,可是也只打中了车窗,并没有伤到丁默邨。

关于那天丁默邨为什么突然离开有很多的说法,有的说是因为店中假装成客人的中统人员被丁默邨识破,有人说中统人员被丁默邨抓获提前泄露了计划……众说纷纭,无从查证。

后来丁默邨被逮捕,谈到自己为什么能够逃脱时说道:“一进店,中统特务就开枪,幸得免。”

总之,第二次计划也失败了。

8.英勇就义

当第二次计划失败后,郑苹如的身份也被暴露,中统便要郑苹如逃命,并向郑苹如承诺,一定会帮助她保护家人。但郑苹如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却没有选择离开上海,而是赌丁默邨对自己的感情。

可是丁默邨却放出消息:如果郑苹如不回来归案,那么就杀掉她的全家。

郑苹如知道丁默邨是一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人,她自然不能就这样弃家人于不顾,无奈只能答应丁默邨,不过她请求,丁默邨能够宽限两天,让她在家中陪伴父母。

丁默邨料想她不会抛弃家人自己离开,便同意了。郑苹如知道自己此去一定是凶多吉少的,所以她在家中也尽力地孝顺自己的父母,尽管自己不会下厨,但是她还是认认真真的为父母做了饭。

郑苹如的父亲母十分不舍自己的女儿,天天以泪洗面。郑苹如的兄弟姐妹们则想尽各种办法试图解救郑苹如。

1939年12月25日,郑苹如与家人们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以后,便来到了76号特工总部自首,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作家郑振铎曾经为郑苹如撰写过一篇文章,文章中称:“为了祖国,她不止几次出生入死,为了祖国,她壮烈地死去!比死在沙场上还要壮烈!”

被捕以后的郑苹如没有立即被杀害,因为怀疑她是中统的特务,所以丁默邨几次三番地想要在她的口中打探到消息。可是郑苹如不管敌人使出什么样的方法,就是不肯开口,咬定了自己想要刺杀丁默邨是为“情”。

郑苹如说:“丁默村与我相好后,又别有所恋,我实不甘心,就用钱请人开枪恐吓他。”

就连丁默邨来审问她,她也是一样的说法,丁默邨气得不行。她的说法并没有人相信,所以郑苹如就被软禁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郑苹如还能和家中人通信,告诉家人自己的情况。郑苹如被抓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以前人们觉得郑苹如和丁默邨厮混在一起,对她多加诟病,郑苹如被捕以后才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贪利忘义之人。

郑苹如的安危,牵动着许多人的心。丁默邨对郑苹如的父亲说,只要他肯出任伪职,就可以将他的女儿释放出来,郑钺严词拒绝了,郑钺说:“我儿女甚多,不在乎少一个!为日本人卖命,痴心妄想!”

可是从1940年1月16日,郑家接到郑苹如最后一封信以后,女儿就音讯全无了。

正在家人惴惴不安之时,接到了中统嵇希宗的电话:“潘世荣2月15日从76号被放,告知郑苹如已在前几天被害。”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样在郑家众人的耳边炸开了,郑苹如的父亲悲痛欲绝,他没有想到女儿竟然这样就离开了。

家人四处托关系想要领回郑苹如的遗体,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郑苹如遗体的下落。

郑苹如的父亲气急攻心,竟然在床上一病不起,次年就含恨而终了。

至于郑苹如被害的真相一直都没有人知道,直到1946年12月,上海的《大同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署名为张振华,据说是郑苹如被害的知情者,描述了郑苹如被捕遇害的具体经过:“……绑回后并不动刑,审问数次,最后由丁默邨亲自审问。据说丁逆与郑女士尚有师生之谊,此次郑女士指挥地下工作同志数人,行刺丁逆未成被捕。在沪西忆定盘路37号软禁一月左右,林之江色性天成,意思侮辱郑女士,未成。因郑不肯妥协,丁命令林之江执行郑女士死刑,刑场在徐家汇过火车站荒野地方。死时,林之江卫士不忍下手,命中要害后,由林亲自射击三发,一中胸部,二中头部,方始毙命。……今审奸工作尚未完成,特提出一点数据,聊代郑女士一伸奇冤,并加丁默邨之罪也。……”

据说,被带到沪西中山路的刑场后,郑苹如还对特工说道:“帮帮忙,打得准一些,别把我弄得一塌糊涂。”

很多人误会郑苹如,说郑苹如爱上了丁默邨,在皮草店的时候是郑苹如通风报信,才让丁默邨逃脱的,但这其实是《色·戒》小说和电影中的情节。

中统关于郑苹如的记载是:“郑苹如在1939年因执行刺杀任务失败而牺牲。郑苹如两次刺杀丁默邨失败,身份因此被揭穿,为了不连累家人,原来被安排逃亡的郑苹如决定自动投案,只身赴死!由始至终。郑没有对丁默邨动真情。”

郑苹如作为一个中日混血,受过高等教育的进步青年,为了自己的祖国奉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纵然曾经被人们所误解,但是历史的尘埃总有被岁月洗涤干净的时候。

198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将郑苹如追认为烈士,将她的遗物移送到了上海龙华革命公墓,和蔡和森等烈士一起供后人瞻仰。

郑苹如纪念铜像 座落于青浦福寿园·紫薇园

1947年丁默邨被国民政府抓捕,判处枪决,也算是对郑苹如在天之灵的安慰。

9.满门忠烈

(1)父亲

郑苹如的父亲郑钺很有威望,他的妻子又是日本人,所以日本人经常想将郑钺拉到己方阵营。日本人承诺给郑钺伪政府司法部长的职位,只要郑钺同意为日本人办事。

可是郑钺并不愿做日本人的走狗,每次日本人上门,郑钺都称病不见。郑苹如母亲木村花子每次都会帮助郑钺同日本人讲述郑钺的病情,希望能够打消日本人的念头。

丁默邨曾让郑苹如传话给她的父亲:“你父亲是高二分院的首席检察官,亟宜参加和平运动,如果不识时务,76号早晚要取他的性命。”

丁默邨的话让郑苹如怒不可遏,她将丁默邨的话告诉了父亲,同时也告诉了司法院。

不久,郑钺的挚友、坚持抗日救国的郁华被汪精卫的特务组织暗杀,丁默邨又让郑苹如告诉她的父亲这是“杀鸡给猴看”。

郑钺对丁默邨的话嗤之以鼻,跟郑苹如说道:“你带话给他们,在这黑暗的社会,我已早活够了!”

父亲的爱国行为,也深深的触动了郑苹如。

当年郑苹如知道丁默邨是一个色中饿鬼,执行任务的时候心中不免恐慌,曾将自己的心事与父亲诉说。

父亲郑钺听闻以后很是心疼,在安慰几句以后父亲鼓励道:“抗日锄奸,对国家民族有利,对四万万同胞有利,这事非做不可!”

或许在现在人的心中,郑钺的做法似乎有些太过冷酷,但是在当时的中国,

为了祖国抗战事业的胜利,自己的性命尚且都能牺牲,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同时郑钺心中还是存有侥幸的,虽然他不知道女儿将要面对什么,但是他以为只要他在,他总能设法保护自己的女儿的,而且女儿也不是一个人在行动,他坚信女儿出不了什么大事。

受到了父亲的鼓励,郑苹如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假扮成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跟随在丁默邨的身边,对待丁默村的时候也是百般顺从,让丁默邨对她痴迷不已。

郑钺不愿以出任伪职而保释女儿,但听闻女儿死讯后一恸成疾,于1941年初抱恨而终。

(2)哥哥

“七七事变”后,正在日本学习飞行的郑苹如的哥哥郑海澄毅然回国,驾机与日寇搏击于长空。1944年1月19日,他在保卫重庆的空战中壮烈牺牲。

郑苹如的哥哥郑海澄,我国早期飞行员之一

(3)爱人

郑苹如是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少女,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也曾经拥有过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

有一天她结识了一位哥哥郑海澄的战友王汉勋,是中央航空学校毕业的。王汉勋出生在书香世家,与郑苹如很聊得来,两个人很快就在一起了。

在王汉勋的身上,郑苹如第一次尝到了恋爱的甜蜜,王汉勋也不愿辜负郑苹如,1939年春,他曾两次写信约郑苹如去香港结婚,但国难当头,郑苹如一再推迟婚约,两人相约抗战胜利后再步入婚礼殿堂。

郑苹如和爱人的信件

就在郑苹如“在最美丽的时候把自己嫁出去”的愿望将要实现的时候,她接到了特殊任务,让这场幸福的结合化为了泡影。

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对恋人为了抗战先后倒下。

1944年8月7日,王汉勋在衡山执行军事任务时牺牲,时为上校大队长。

如今,郑海澄、王汉勋的名字都镌刻在南京航空烈士公墓的纪念碑上。满门忠烈,当之无愧!

附录.张爱玲原著《色·戒》全文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成套。

左右首两个太太都穿着黑呢斗篷,翻领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链条,双行横牵过去扣住领口。战时上海因为与外界隔绝,兴出一些本地的服装。沦陷区金子畸形的贵,这么粗的金锁链价值不赀,用来代替大衣纽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摇过市,因此成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也许还是受重庆的影响,觉得黑大氅最庄严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里,没穿她那件一口钟,也仍旧“坐如钟”,发福了。她跟佳芝是两年前在香港认识的。那时候夫妇俩跟着汪精卫从重庆出来,在香港耽搁了些时。跟汪精卫的人,曾仲鸣已经在河内被暗杀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简出。易太太不免要添些东西。抗战后方与沦陷区都缺货,到了这购物的天堂,总不能入宝山空手回。经人介绍了这位麦太太陪她买东西,本地人内行,香港连大公司都要讨价还价的,不会讲广东话也吃亏。他们麦先生是进出口商,生意人喜欢结交官场,把易太太招待得无微不至。易太太十分感激。珍珠港事变后香港陷落,麦先生的生意停顿了,佳芝也跑起单帮来,贴补家用,带了些手表西药香水丝袜到上海来卖。易太太一定要留她住在他们家。

“昨天我们到蜀腴去——麦太太没去过。”易太太告诉黑斗篷之一。

“哦。”

“马太太这有好几天没来了吧?”另一个黑斗篷说。

牌声劈啪中,马太太只咕哝了一声“有个亲戚家有点事。”

易太太笑道:“答应请客,赖不掉的。躲起来了。”

佳芝疑心马太太是吃醋,因为自从她来了,一切以她为中心。

“昨天是廖太太请客,这两天她一个人独赢,”易太太又告诉马太太。“碰见小李跟他太太,叫他们坐过来,小李说他们请的客还没到。我说廖太太请客难得的,你们好意思不赏光?刚巧碰上小李大请客,来了一大桌子人。坐不下添椅子,还是挤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后。我说还是我叫的条子漂亮!她说老都老了,还吃我的豆腐。我说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嗳哟,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红了。”

大家都笑。

“是哪个说的?那回易先生过生日,不是就说麻姑献寿嚜!”马太太说。

易太太还在向马太太报道这两天的新闻,易先生进来了,跟三个女客点头招呼。

“你们今天上场子早。”

他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房间那头整个一面墙上都挂着土黄厚呢窗帘,上面印有特大的砖红凤尾草图案,一根根横斜着也有一人高。周佛海家里有,所以他们也有。西方最近兴出来的假落地大窗的窗帘,在战时上海因为舶来品窗帘料子缺货,这样整大匹用上去,又还要对花,确是豪举。人像映在那大人国的凤尾草上,更显得他矮小。穿着灰色西装,生得苍白清秀,前面头发微秃,褪出一只奇长的花尖;鼻子长长的,有点“鼠相”,据说也是主贵的。

“马太太你这只几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来过了,有只五克拉的,光头还不及你这只。”易太太说。

马太太道:“都说品芬的东西比外头店家好嘛!”

易太太道:“掮客送上门来不过好在方便,又可以留着多看两天。品芬的东西有时候倒是外头没有的。上次那只火油钻,不肯买给我。”说着白了易先生一眼。“现在该要多少钱了?火油钻没毛病的,涨到十几两、几十两金子一克拉,品芬还说火油钻粉红钻都是有价无市。”

易先生笑道:“你那只火油钻十几克拉,又不是鸽子蛋,‘钻石’嚜,也是石头,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动了。”

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会,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太太道:“不买还要听你这些话!”说着打出一张五筒,马太太对面的黑斗篷啪啦啦摊下牌来,顿时一片笑叹怨尤声,方剪断话锋。

大家算胡了,易先生乘乱里向佳芝把下颏朝门口略偏了偏。

她立即瞥了两个黑斗篷一眼,还好,不像有人注意到。她赔出筹码,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忽道:“该死我这记性!约了三点钟谈生意,会忘得干干净净。怎么办,易先生替我打两圈,马上回来。”

易太太叫将起来道:“不行!哪有这样的?早又不说。不作兴的。”

“我还正想着手风转了。”刚胡了一牌的黑斗篷呻吟着说。

“除非找廖太太来。去打个电话给廖太太。”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来了再走。”

“易先生先替我打着。”佳芝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了,约了个掮客吃咖啡。”

“我今天有点事,过天陪你们打通宵。”易先生说。

“这王佳芝最坏了!”易太太喜欢连名带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学的称呼。“这回非要罚你。请客请客!”

“哪有行客请坐客的?”马太太说。“麦太太到上海来是客。”

“易太太都说了。要你护着!”另一个黑斗篷说。

她们取笑凑趣也要留神,虽然易太太的年纪做她母亲绰绰有余,她们从来不说认干女儿的话。在易太太这年纪,正有点摇摆不定,又要像老太太们喜欢有年轻漂亮的女性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请客,”佳芝说。“易先生替我打着,不然晚上请客没有你。”

“易先生帮帮忙,帮帮忙!三缺一伤阴骘的。先打着,马太太这就去打电话找搭子。”

“我是真有点事,”说起正事,他马上声音一低,只咕哝了一声。“待会还有人来。”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会有工夫,”马太太说。

是马太太话里有话,还是她神经过敏?佳芝心里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气,也甚至于马太太这话还带点讨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两句。也难说,再深沉的人,有时候也会得意忘形起来。

这太危险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给易太太知道了。

她还在跟易太太讨价还价,他已经走开了。她费尽唇舌才得脱身,回到自己卧室里,也没换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佣已经来回说车在门口等着。她乘易家的汽车出去,吩咐司机开到一家咖啡馆,下了车便打发他回去。

时间还早,咖啡馆没什么人,点着一对对杏子红百褶绸罩壁灯,地方很大,都是小圆桌子、暗花细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厅模样。她到柜台上去打电话,铃声响了四次就挂断了再打,怕柜台上的人觉得奇怪,喃喃说了声:“可会拨错了号码?”

是约定的暗号。这次有人接听。

“喂?”

还好,是邝裕民的声音。就连这时候她也还有点怕是梁闰生,尽管他很识相,总让别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广东话说。“这两天家里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买东西,不过时间没一定。”

“好,没关系。反正我们等你。你现在在哪里?”

“在霞飞路。”

“好,那么就是这样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没什么了?”她的手冰冷,对乡音感到一丝温暖与依恋。

“没什么了。”

“马上就去也说不定。”

“来得及,没问题。好,待会见。”

她挂断了,出来叫三轮车。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这些太太们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也许应当一搭上他就找个什么藉口搬出来,他可以拨个公寓给她住,上两次就是在公寓见面,两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进了集中营。但是那反而更难下手了——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要来也是忽然从天而降,不然预先约定也会临时有事,来不成。打电话给他又难,他太太看得紧,几个办公处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没有,只要有人知道就会坏事,打小报告讨好他太太的人太多。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来,据说这样的事也有过,公寓就算是临别赠品。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钉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嚜,”他扪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

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

就连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马上看见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带着点会心的微笑,连邝裕民在内。只有梁闰生佯佯不睬,装作没注意她这两年胸部越来越高。演过不止一回的一小场戏,一出现在眼前立刻被她赶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轮车踏到静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馆前停下。万一他的车先到,看看路边,只有再过去点停着个木炭汽车。

这家大概主要靠门市外卖,只装着寥寥几个卡位,虽然阴暗,情调毫无。靠里有个冷气玻璃柜台装着各色西点,后面一个狭小的甬道灯点得雪亮,照出里面的墙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只小冰箱旁边挂着白号衣,上面近房顶成排挂着西崽脱换下来的线呢长夹袍,估衣铺一般。

她听他说,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号西崽出来开的。想必他拣中这一家就是为了不会碰见熟人,又门临交通要道,真是碰见人也没关系,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瞒人的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经冰凉了,车子还没来。上次接了她去,又还在公寓里等了快一个钟头他才到。说中国人不守时刻,到了官场才登峰造极了。再照这样等下去,去买东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这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见面。

第二次时间更逼促,就没提起。当然不会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没想起来,倒要她去绕着弯子提醒他,岂不太失身份,煞风景?换了另一个男人,当然是这情形。他这样的老奸巨滑,决不会认为她这么个少奶奶会看上一个四五十岁的矮子。不是为钱反而可疑。而且首饰向来是女太太们的一个弱点。她不是出来跑单帮吗?顺便捞点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于他,因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点会面,现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车子来接她,倒是准时到的。今天等这么久,想必是他自己来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里见面,一到了那里,再出来就又难了。除非本来预备在那里吃晚饭,闹到半夜才走——但是就连第一次也没在那里吃饭。自然要多耽搁一会,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着点,像妓女一样。

她取出粉镜子来照了照,补了点粉。迟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来。还不是新鲜劲一过,不拿她当桩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对面卡位上有个中装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个人,在那里看报。比她来得早,不会是跟踪她。估量不出她是什么路道?戴的首饰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电影话剧的,又不面熟。

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学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也还公演过一次,上座居然还不坏。下了台她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还不肯回去,与两个女同学乘双层电车游车河。楼上乘客稀少,车身摇摇晃晃在宽阔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灯的广告,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课,上课下课挤得黑压压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过,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对国事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使人愤慨。虽然同学多数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学生的心情。有这么几个最谈得来的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团。汪精卫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妇俩与陈公博等都是广东人,有个副官与邝裕民是小同乡。邝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听到不少消息。回来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条美人计,由一个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说是学生,大都是学生最激烈,他们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还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没有国家思想。这角色当然由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担任。

几个人里面只有黄磊家里有钱,所以是他奔走筹款,租房子,借车子,借行头。只有他会开车,因此由他充当司机。欧阳灵文去麦先生。邝裕民算是表弟,陪着表嫂,第一次由那副官带他们去接易太太出来买东西。邝裕民就没下车,车子先送他与副官各自回家——副官坐在前座——再开她们俩到中环。

易先生她见过几次,都不过点头招呼。这天第一次坐下来一桌打牌,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不过不敢冒昧。她自从十二三岁就有人追求,她有数。虽然他这时期十分小心谨慎,也实在憋狠了,蛰居无聊,心事重,又无法排遣,连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馆随时要找他有事。共事的两对夫妇合赁了一幢旧楼,至多关起门来打打小麻将。

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买的好几套西装料子,预备先做两套。佳芝介绍一家服装店,是他们的熟裁缝。“不过现在是旺季,忙着做游客生意,能够一拖几个月,这样好了,易先生几时有空,易太太打个电话给我,我去带他来。老主顾了,他不好意思不赶一赶。”临走丢下她的电话号码,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一定会抄了去,过两天找个藉口打电话来探探口气,在办公时间内,麦先生不在家的时候。

那天晚上微雨,黄磊开车接她回来,一同上楼,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哪里去。已经下半夜了,邝裕民他们又不跳舞,找那种通宵营业的小馆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

但是大家计议过一阵之后,都沉默下来了,偶尔有一两个人悄声叽咕两句,有时候噗嗤一笑。

那嗤笑声有点耳熟。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们早就背后讨论过。

“听他们说,这些人里好像只有梁闰生一个人有性经验。”赖秀金告诉她。除她之外只有赖秀金一个女生。

偏偏是梁闰生!

当然是他。只有他嫖过。

既然有牺牲的决心,就不能说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闰生都不十分讨厌了。大家仿佛看出来,一个个都溜了,就剩下梁闰生。于是戏继续演下去。

也不止这一夜。但是接连几天易先生都没打电话来。她打电话给易太太,易太太没精打彩的,说这两天忙,不去买东西,过天再打电话来找她。

是疑心了?发现老易有她的电话号码?还是得到了坏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两星期之后,易太太欢天喜地打电话来辞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来不及见面了,兼邀她夫妇俩到上海来玩,多住些时畅叙一下,还要带他们到南京去游览。想必总是回南京组织政府的计画一度搁浅,所以前一向销声匿迹起来。

黄磊拖了一屁股的债。家里听见说他在香港跟一个舞女赁屋同居了,又断绝了他的接济,狼狈万分。

她与梁闰生之间早就已经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对自己说。

也甚至于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

她不但对梁闰生要避嫌疑,跟他们这一伙人都疏远了,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变后,海路一通,都转学到上海去了。同是沦陷区,上海还有书可念。她没跟他们一块走,在上海也没有来往。

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在上海,倒给他们跟一个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线。一个姓吴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吴——一听他们有这样宝贵的一条路子,当然极力鼓励他们进行。他们只好又来找她,她也义不容辞。

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这咖啡馆门口想必有人望风,看见他在汽车里,就会去通知一切提前。刚才来的时候倒没看见有人在附近逗留。横街对面的平安戏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阴影中有掩蔽,戏院门口等人又名正言顺,不过门前的场地太空旷,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汽车里的人。

有个送货的单车,停在隔壁外国人开的皮货店门口,仿佛车坏了,在检视修理。剃小平头,约有三十来岁,低着头,看不清楚,但显然不是熟人。她觉得不会是接应的车子。有些话他们不告诉她她也不问,但是听上去还是他们原班人马。——有那个吴帮忙,也说不定搞得到汽车。那辆出差汽车要是还停在那里,也许就是接应的,司机那就是黄磊了。她刚才来的时候车子背对着她,看不见司机。

吴大概还是不大信任他们,怕他们太嫩,会出乱子带累人。他不见得一个人单枪匹马在上海,但是始终就是他一个人跟邝裕民联络。

许了吸收他们进组织。大概这次算是个考验。

“他们都是差不多枪口贴在人身上开枪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邝裕民有一次笑着告诉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话,不会乱枪之下殃及池鱼,不打死也成了残废,还不如死了。

这时候事到临头,又是一种滋味。

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难熬。男人还可以抽烟。虚飘飘空捞捞的,简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

脱下大衣,肘弯里面也搽了香水,还没来得及再穿上,隔着橱窗里的白色三层结婚蛋糕木制模型,已见一辆汽车开过来,一望而知是他的车,背后没驮着那不雅观的烧木炭的板箱。

她捡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机已经下车代开车门。易先生坐在靠里那边。

“来晚了,来晚了!”他哈着腰喃喃说着,作为道歉。

她只看了他一眼。上了车,司机回到前座,他告诉他“福开森路”。那是他们上次去的公寓。

“先到这儿有爿店,”她低声向他说,“我耳环上掉了颗小钻,要拿去修。就在这儿,不然刚才走走过去就是了,又怕你来了找不到人,坐那儿傻等,等这半天。”

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来晚了——已经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又不能不见。”说着便探身向司机道:“先回到刚才那儿。”早开过了一条街。

她噘着嘴喃喃说道:“见一面这么麻烦,住你们那儿又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回香港去了,托你买张好点的船票总行?”

“要回去了?想小麦了?”

“什么小麦大麦,还要提这个人——气都气死了!”

她说过她是报复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

她一扭身伏在车窗上往外看,免得又开过了。车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方才大转弯折回,又一个U形大转弯,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唯一的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过路角,门前十分宽敞。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时装店,并排两家四个大橱窗,华贵的木制模特儿在霓虹灯后摆出各种姿态。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橱窗里空无一物,招牌上虽有英文“珠宝商”字样,也看不出是珠宝店。

他转告司机停下,下了车跟在她后面进去。她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半个头。不然也就不穿这么高的跟了,他显然并不介意。她发现大个子往往喜欢娇小玲珑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欢女人高些,也许是一种补偿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软洋洋地凹着腰。腰细,婉若游龙游进玻璃门。

一个穿西装的印度店员上前招呼。店堂虽小,倒也高爽敞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无所有,靠里设着唯一的短短一只玻璃柜台,陈列着一些“诞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运气好的,黄石英之类的“半宝石”,红蓝宝都是宝石粉制的。

她在手提袋里取出一只梨形红宝石耳坠子,上面碎钻拼成的叶子丢了一粒钻。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说。

她问了多少钱,几时有,易先生便道:“问他有没有好点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不肯说,总是端着官架子等人翻译。

她顿了顿方道:“干什么?”

他笑道:“我们不是要买个戒指做纪念吗?就是钻戒好不好?要好点的。”

她又顿了顿,拿他无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没有钻戒?”她轻声问。

那印度人一扬脸,朝上发声喊,叽哩哇啦想是印度话,倒吓了他们一跳,随即引路上楼。

隔断店堂后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边有个门,门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楼梯。办公室在两层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是个浅浅的阳台,俯瞰店堂,便于监督。一进门左首墙上挂着长短不齐两只镜子,镜面画着五彩花鸟,金字题款:“鹏程万里 巴达先生开业志喜 陈茂坤敬贺”,都是人送的。还有一只横额式大镜,上画彩凤牡丹。阁楼屋顶坡斜,板壁上没处挂,倚在墙根。

前面沿着乌木栏杆放着张书桌,桌上有电话,点着台灯。旁边有只茶几搁打字机,罩着旧漆布套子。一个矮胖的印度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招呼,代挪椅子;一张苍黑的大脸,狮子鼻。

“你们要看钻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开一只古旧的绿毯面小矮保险箱。

这哪像个珠宝店的气派?易先生面不改色,佳芝倒真有点不好意思。听说现在有些店不过是个幌子,就靠囤积或是做黑市金钞。吴选中这爿店总是为了地段,离凯司令又近。刚才上楼的时候她倒是想着,下去的时候真是瓮中捉鳖——他又绅士派,在楼梯上走在她前面,一踏进店堂,旁边就是柜台。柜台前的两个顾客正好拦住去路。不过两个大男人选购廉价宝石袖扣领针,与送女朋友的小礼物,不能斟酌过久,不像女人蘑菇。要扣准时间,不能进来得太早,也不能在外面徘徊——他的司机坐在车子里,会起疑。要一进来就进来,顶多在皮货店看看橱窗,在车子背后好两丈处,隔了一家门面。

她坐在书桌边,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望楼下,只看得见橱窗,玻璃架都空着,窗明几净,连霓虹光管都没装,窗外人行道边停着汽车,看得见车身下缘。

两个男人一块来买东西,也许有点触目,不但可能引起司机的注意,甚至于他在阁楼上看见了也犯疑心,俄延着不下来。略一僵持就不对了。想必他们不会进来,还是在门口拦截。那就更难扣准时间了,又不能跑过来,跑步声马上会唤起司机的注意。——只带一个司机,可能兼任保镖。

也许两个人分布两边,一个带着赖秀金在贴隔壁绿屋夫人门前看橱窗。女孩子看中了买不起的时装,那是随便站多久都行。男朋友等得不耐烦,尽可以背对着橱窗东张西望。

这些她也都模糊地想到过,明知不关她事,不要她管。这时候因为不知道下一步怎样,在这小楼上难免觉得是高坐在火药桶上,马上就要给炸飞了,两条腿都有点虚软。

那店员已经下去了。

东家伙计一黑一白,不像父子。白脸的一脸兜腮青胡子楂,厚眼睑睡沉沉半阖着,个子也不高,却十分壮硕,看来是个两用的店伙兼警卫。柜台位置这么后,橱窗又空空如也,想必是白天也怕抢——晚上有铁条拉门。那也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就怕不过是黄金美钞银洋。

却见那店主取出一只尺来长的黑丝绒板,一端略小些,上面一个个缝眼嵌满钻戒。她伏在桌上看,易先生在她旁边也凑近了些来看。

那店主见他二人毫无反应,也没摘下一只来看看,便又送回保险箱道:“我还有这只。”这只装在深蓝丝绒小盒子里,是粉红钻石,有豌豆大。

不是说粉红钻也是有价无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释重负。看不出这爿店,总算替她争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带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敲竹杠又不在行,小广东到上海,成了“大乡里”。其实马上枪声一响,眼前这一切都粉碎了,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里不信,因为全神在抗拒着,第一是不敢朝这上面去想,深恐神色有异,被他看出来。

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轻声笑道:“嗳,这只好像好点。”

她脑后有点寒飕飕的,楼下两边橱窗,中嵌玻璃门,一片晶澈,在她背后展开,就像有两层楼高的落地大窗,随时都可以爆破。一方面这小店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市声——战时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捂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

她把戒指就着台灯的光翻来复去细看。在这幽暗的阳台上,背后明亮的橱窗与玻璃门是银幕,在放映一张黑白动作片,她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讯,更触目惊心,她小时候也就怕看,会在楼座前排掉过身来背对着楼下。

“六克拉。戴上试试。”那店主说。

他这安逸的小鹰巢值得留恋。墙根斜倚着的大镜子照着她的脚,踏在牡丹花丛中。是天方夜谭里的市场,才会无意中发现奇珍异宝。她把那粉红钻戒戴在手上侧过来侧过去地看,与她玫瑰红的指甲油一比,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但是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怅。

“这只怎么样?”易先生又说。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欢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没有毛病,我是看不出来。”

他们只管自己细声谈笑。她是内地学校出身,虽然广州开商埠最早,并不像香港的书院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说英语的时候总是声音极低。这印度老板见言语不大通,把生意经都免了。三言两语讲妥价钱,十一根大条子,明天送来,份量不足照补,多了找还。

只有一千零一夜里才有这样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谭里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点担心。他们大概想不到出来得这么快。她从舞台经验上知道,就是台词占的时间最多。

“要他开个单子吧?”她说。想必明天总是预备派人来,送条子领货。

店主已经在开单据。戒指也脱下来还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轻松,两人并坐着,都往后靠了靠。这一刹那间仿佛只有他们俩在一起。

她轻声笑道:“现在都是条子。连定钱都不要。”

“还好不要,我出来从来不带钱。”

她跟他们混了这些时,也知道总是副官付帐,特权阶级从来不自己口袋里掏钱的。今天出来当然没带副官,为了保密。

英文有这话:“权势是一种春药。”对不对她不知道。她是完全被动的。

又有这句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是说男人好吃,碰上会做菜款待他们的女人,容易上钩。于是就有人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据说是民国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学者说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晓得他替中国人多妻辩护的那句名言:“只有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壶一只茶杯的?”

至于什么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学者说得出那样下作的话。她也不相信那话。除非是说老了倒贴的风尘女人,或是风流寡妇。像她自己,不是本来讨厌梁闰生,只有更讨厌他?

当然那也许不同。梁闰生一直讨人嫌惯了,没自信心,而且一向见了她自惭形秽,有点怕她。

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了。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

跟老易在一起那两次总是那么提心吊胆,要处处留神,哪还去问自己觉得怎样。回到他家里,又是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他们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间里,就只够忙着吃颗安眠药,好好地睡一觉了。邝裕民给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万一上午有什么事发生,需要脑子清醒点。但是不吃就睡不着,她从来不闹失眠症的人。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这印度人在旁边,只有更觉得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拘束,还从来没有过。但是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是分不开的。对女人,礼也是非送不可的,不过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这么回事,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魆魆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们形迹可疑,只好坐着不动,只别过身去看楼下。漆布砖上哒哒哒一阵皮鞋声,他已经冲入视线内,一推门,炮弹似地直射出去。店员紧跟在后面出现,她正担心这保镖身坯的印度人会拉拉扯扯,问是怎么回事,耽搁几秒钟也会误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车份上,并没拦阻,只站在门口观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门。只听见汽车吱的一声尖叫,仿佛直耸起来,砰!关上车门——还是枪击?——横冲直撞开走了。

放枪似乎不会只放一枪。

她定了定神。没听见枪声。

一松了口气,她浑身疲软像生了场大病一样,支撑着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来,点点头笑道:“明天。”又低声喃喃说道:“他忘了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了。”

店主倒已经扣上独目显微镜,旋准了度数,看过这只戒指没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刚才讲价钱的时候太爽快了也是一个原因。她匆匆下楼,那店员见她也下来了,顿了顿没说什么。她在门口却听见里面楼上楼下喊话。

门口刚巧没有三轮车。她向西摩路那头走去。执行的人与接应的一定都跑了,见他这样一个人仓皇跑出来上车逃走,当然知道事情败露了。她仍旧惴惴,万一有后门把风的不接头,还在这附近。其实撞见了又怎样?疑心她就不会走上前来质问她。就是疑心,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她执行了。

她有点诧异天还没黑,仿佛在里面不知待了多少时候。人行道上熙来攘往,马路上一辆辆三轮驰过,就是没有空车。车如流水,与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们一样闲适自如,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关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后来辆木炭汽车,一煞车开了车门,伸出手来把她拖上车去。

平安戏院前面的场地空荡荡的,不是散场时间,也没有三轮车聚集。她正踌躇间,脚步慢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对街冉冉来了一辆,老远的就看见把手上拴着一只纸扎红绿白三色小风车。车夫是个高个子年轻人,在这当口简直是个白马骑士,见她挥手叫,踏快了大转弯过街,一加速,那小风车便团团飞转起来。

“愚园路,”她上了车说。

幸亏这次在上海跟他们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有个亲戚住在愚园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风色再说。

三轮车还没到静安寺,她听见吹哨子。

“封锁了。”车夫说。

一个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牵着根长绳子过街,嘴里还衔着哨子。对街一个穿短打的握着绳子另一头,拉直了拦断了街。有人在没精打采的摇铃。马路阔,薄薄的洋铁皮似的铃声在半空中载沉载浮,不传过来,听上去很远。

三轮车夫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风车拧了一下,拧得它又转动起来,回过头来向她笑笑。

牌桌上现在有三个黑斗篷对坐。新来的一个廖太太鼻梁上有几点俏白麻子。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来了。”

“看这王佳芝,拆滥污,还说请客,这时候还不回来!”易太太说:“等她请客好了!——等到这时候没吃饭,肚子都要饿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气好,说好了明天请客。”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说话不算话,上次赢了不是答应请客,到现在还是空头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顿真不容易。”

“易先生是该请请我们了,我们请你是请不到的。”另一个黑斗篷说。

他只是微笑。女佣倒了茶来,他在茶杯碟子里磕了磕烟灰,看了墙上的厚呢窗帘一眼。把整个墙都盖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还有点心惊肉跳的。

明天记着叫他们把帘子拆了。不过他太太一定不肯,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肯白搁着不用?

都是她不好——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实在不能不感到惊异,这美人局两年前在香港已经发动了,布置得这样周密,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边。“特务不分家”,不是有这句话?况且她不过是个学生。他们那伙人里只有一个重庆特务,给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戏院看了一半戏出来,行刺失风后再回戏院,封锁的时候查起来有票根,混过了关。跟他一块等着下手的一个小子看见他掏香烟掏出票根来,仍旧收好。预先讲好了,接应的车子不要管他,想必总是一个人溜回电影院了。那些浑小子经不起讯问,吃了点苦头全都说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揿灭了香烟,抿了口茶,还太烫。早点睡——太累了一时松弛不下来,睡意毫无。今天真是累着了,一直坐在电话旁边等信,连晚饭都没好好地吃。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当然他也是不得已。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情报工作的首脑,这么糊涂还行?

现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说他杀之灭口,他也理直气壮:不过是些学生,不像特务还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报。拖下去,外间知道的人多了,讲起来又是爱国的大学生暗杀汉奸,影响不好。

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请客请客!”三个黑斗篷越闹越凶,嚷成一片。“那回明明答应的!”

易太太笑道:“马太太不也答应请客,几天没来就不提了。”

马太太笑道:“太太来救驾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易先生到底请是不请?”

马太太望着他一笑。“易先生是该请客了。”她知道他晓得她是指纳宠请酒。今天两人双双失踪,女的三更半夜还没回来。他回来了又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脸上又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春色。看来还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他太太说话小心点:她那个“麦太太”是家里有急事,赶回香港去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进来不久他就有情报,认为可疑,派人跟踪,发现一个重庆间谍网,正在调查,又得到消息说宪兵队也风闻,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动,不然不但被别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于他有碍。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免得以后听见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闹。

“易先生请客请客!太太代表不算。”

“太太归太太的,说好了明天请。”

“晓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说哪天有空吧,过了明天哪天都好。”

“请客请各!请吃来喜饭店。”

“来喜饭店就是吃个拼盆。”

“嗳,德国菜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个冷盆。还是湖南菜,换换口味。”

“还是蜀腴——昨天马太太没去。”

“我说还是九如,好久没去了。”

“那天杨太太请客不是九如?”

“那天没有廖太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们不会点菜。”

“吃来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告诉他不吃辣的好了。”

“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

喧笑声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完)(一九五O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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