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渭北节判崔朴,故荥阳太守祝之兄也。常会客夜宿,有言及宦途通塞,则曰:“崔琯及第后,五任不离释褐。令狐相七考河东廷评,六年太常博士。尝自赋诗,嗟其蹇滞曰:‘何日肩三署,终年尾百寮。’其后出于清要。张宿遭遇,除谏议大夫,宣慰山东。宪宗面许,回日与相。至东洛都亭驿暴卒。崔元章在举场无成,为执政者所叹。主司要约,必与及第。入试日中风,不得一名如此。”朴因话家世曾经之事。
朴父清,故平阳太守。建中初,任蓝田尉。时,德宗初即位,用法严峻。是月,三日之内,大臣出贬者七,中途赐死者三。刘晏、黎干,皆是其数。户部侍郎杨炎贬道州司户参军,自朝受责,驰驿出城,不得归第。炎妻先病,至是,炎虑耗达,妻闻惊,必至不起。其日,炎夕次蓝田,清方主邮务。炎才下马,屈崔少府相见,便曰:“某出城时,妻病绵惙,闻某得罪,事情可知。欲奉烦为申辞疾,请假一日,发一急脚附书,宽两处相忧,以候其来耗,便当首路,可乎?”清许之。邮知事吕华进而言曰:“此故不可,敕命严迅。”清谓吕华:“杨侍郎迫切,不然,申府以阙马,可乎?”华久而对曰:“此即可矣。”清于是以此闻于京府,又自出俸钱二十千,买细毡,令造毡舁,顾夫直诣炎宅,取炎夫人。夫人扶病登舁,仍戒其丁勤夜行,旦日达蓝田。时炎行李简约,妻亦病稍愈,便与炎偕往。炎执清之手,问第行。清对曰:“某第十八。”清又率俸钱数千,具商於已来山程之费。至韩公驿,执清之袂,令妻出见曰:“此崔十八,死生不相忘,无复多言矣。”炎至商於洛源驿,马乏。驿仆王新送骡一头,又逢道州司仓参军李全方挽运入奏。全方轭倾囊以济炎行李。
后二年秋,炎自江华除中书侍郎,入相。还至京兆界,问驿使:“崔十八在否?”驿使答曰:“在。”炎喜甚。顷之,清迎谒于前。炎便止之曰:“崔十八郎,不合如此相待。今日生还,乃是子之恩也。”仍连镳而行,话湘楚气候。因曰:“足下之才,何适不可?老夫今日可以力致。柏台谏署,唯所选择。”清因逊让,无敢希侥幸意。炎又曰:“勿疑,但言之。”清曰:“小谏闲且贵,敢怀是望。”炎曰:“吾闻命矣,无虑参差。”及炎发之蓝田,谓清曰:“前言当一月有期。”
炎居相位十日,追洛源驿王新为中书主事,仍奏授鄂州唐年县尉李全方监察御史,仍知商州洛原监。清之所约沉然。清罢职,特就炎第谒之。初见则甚喜,留坐久之。但饮数杯而已,并不及前事。逾旬,清又往焉。炎则已有怠色,清从此退居,不复措意。
后二年,再贬崖州,至蓝田,喟然太息若负者。使人召清,清辞疾不往。乃自咎曰:“杨炎可以死矣!竟不还他崔清官。”
渭北镇(即邠宁镇)的节度判官崔朴,是已故的荥阳太守崔祝的哥哥,他曾经留客人住宿,有人谈到仕途的浮沉遭际,就说:“崔琯及第后,五次选调都没超过刚中第时所授官职(刚入仕称释褐,意即崔琯五次都是平级调动)。
而令狐宰相(指令狐楚)曾在河东镇大理评事位置上呆了整整七年(唐制官员每年考评一次,郭子仪就曾中书令二十四考。令狐楚曾长期在河东节度使下任幕僚),又当了六年的太常博士,曾作诗自嘲,感叹自己宦途蹇滞,诗说:‘什么时候才能担负起掌管三署(这里指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任意一省的最高长官都是宰相)的重任呢,如今整年都排在百官末梢。’后来他终于当上了清贵显要的官职。
至于张宿则是另一种遭遇,他任谏议大夫、山东宣慰使(张宿在元和十三年任淄青宣慰使,途中死在洛阳),宪宗皇帝当面向他许诺,等他回朝就让他任宰相,结果他刚到洛阳的都亭驿就突然暴毙。
崔元章在科举场上不得志,连执政的高官都替他惋惜,主考官事先约定,一定要让他考中。但在科举当天他却中了风,命定不能一举成名,竟到了如此程度。”
崔朴因此就谈起了自己家曾经的事。
崔朴的父亲崔清,是以故的平阳太守。建中(780-783)初年,他任蓝田县尉。当时,德宗皇帝刚登基,法度严苛。即位当月,三天之内,大臣被贬出朝的有七人,其中三人中途又被追加赐死。刘晏(代宗时宰相,德宗建中元年,因杨炎谗害被赐自尽)、藜干(代宗时历任刑部侍郎、兵部侍郎等高官,德宗即位后被流放,走到蓝田驿时被赐死)都在七人之中。
户部侍郎杨炎被贬道州(今湖南道县)司户参军,自在朝堂上受到斥责被贬,立即就出了城,经驿站去贬所,连家都不能回。杨炎妻子先前生了病,到这时,杨炎担心恶耗传到家中,妻子受到惊吓,会一病不起。当天,杨炎在晚上住宿蓝田驿,崔清正好主管驿站公文传递工作。杨炎刚下马,就叫人请崔县尉相见,对他说:“我出城时,妻子长期卧病,听到我获罪的消息,其情可想而知。想托您替我去问清她病情,用一天的时间,派一名传递急信的差役,替我给她带封信,以解除两处的忧虑,等到她的消息,我就上路,可以么?”崔清答应了他。
驿站负责邮务的小吏吕华进来说:“此事万万不可,皇上严令(侍郎)速行。”崔清对吕华说:“杨侍郎的事情也很迫切,不如这样,用赴皇宫的驿马去府里报信,可以吗?”吕华沉吟了很久才说:“这样的话可以。”崔清于是就用阙马将信送到了长安的府衙,又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二十贯钱,买来细毡布,叫人做成软轿,雇轿夫直奔杨炎家里,接上杨夫人。杨夫人带病登上软轿,又令轿夫连夜疾行,天一亮就到了蓝田。
当时杨炎带的行李很少,妻子的病也稍有起色,就和杨炎一起去道州。杨炎拉着崔清的手,问他排行第几。崔清说:“我排行十八(古人排行是家族同辈男丁一起排,关系亲密之人称排行,不叫名字。例如李白排行十二,人称绵州李十二郎)。”崔清又拿出几千钱的俸禄,准备作为杨炎夫妻到商州的路费。走到韩公驿,杨炎牵着崔清的衣袖,叫妻子出来相见,说“这是崔十八郎,我没齿不忘,大恩也不用多说了。”
杨炎到商州的洛源驿时,马走累了。驿卒王新送他一头骡子,又遇到道州司仓参军李全方正押运粮货进京,全方将身上所带的钱全都给了杨炎作路费。
两年后的秋天,杨炎在江华任所被授中书侍郎,进京做宰相。回到京兆府地界时,问驿丞:“崔十八郎在么?”驿丞回答说:“在。”杨炎非常高兴。不久,崔清前来拜谒杨炎。杨炎制止了他,说:“崔十八郎,你不该如此客气啊。今天我能活着回来,全是你的恩德。”两人并辔而行,谈起湘楚一带的气候。杨炎说道:“凭足下大才,当什么官不行?老夫现在有能力可以助你,御史台、谏议府,你随便选。”
崔清连连谦辞,说着不敢想能有此侥幸。杨炎又说:“你不用疑虑,但说无妨。”崔清就说:“拾遗这个官,清闲又尊贵,只是不敢奢望。(唐人习惯称谏议为大谏,补阙为中谏,拾遗为小谏)”杨炎说:“我知道了,你不必顾虑有什么周折。”等杨炎从蓝田出发时,对崔清说:“前几天答应你的事,一个月兑现。”
杨炎当宰相二天,就授洛源驿王新为中书省从事(八品官),同时奏请授鄂州唐年县尉李全方为监察御史,王新仍旧做商州洛源驿驿长(但有了中书从事的荣衔)。而他给崔清的承诺,却毫无消息。崔清任满去职后,特地来去杨炎府上拜谒。杨炎刚见到他时很高兴,留着他坐了很久,但只是喝了几杯酒而已,并没谈到先前所许之事。过了十来天,崔清又去拜访,杨炎就有了不耐烦的神色。崔清从此不再找他,也不再留意杨炎所应之事。
两年后,杨炎被贬崖州(今海南琼山),到了蓝田后,喟然长叹,象是对不起人似的。叫人去请崔清,崔称病不来。杨清自责说:“我杨炎这回该死了!竟然负约,不给崔清许他的官。”
《续定命录》,温奢撰,内容多记载命运前定之事,宣扬宿命论,唐代这类书不少,因唐人小说中还有一本《定命录》,故本书多了个“续”字。
《崔朴》即出自《续定命录》,载于《太平广记》卷一百五十三,“定数”类。作者本意在宣扬命运前定,不可强求,但客观上却反映了唐代官场互相倾轧的现实,同时也反映了权贵忘恩负义的鄙劣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