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窗外的世界已沉入浓墨重彩的黑暗里,唯剩我案前这盏青灯,如一豆微弱的萤火,固执地照壁而明。案上散落着几页素纸,其中数张被揉得皱皱巴巴,又摊开铺平,上面涂抹着几行字迹,而更多的则揉成纸团,于地板上散落各处,仿佛一只只不甘的瞳仁,幽幽瞪视着这沉沉的暗夜。
灯焰摇曳,昏黄的光晕在纸面上轻轻晃动,如同一只困倦的鸟,翅膀在无边的黑夜里扑扇着。灯芯不时结出黑穗,旋即又爆开,发出轻微的“哔剥”之声,仿佛心火挣扎时几不可闻的呻吟。我枯坐于灯前,任凭笔尖在纸上踌躇地划动,思绪却如风中游丝,刚想抓牢,便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灯下独坐,我竟无端想起那无数个被湮没在时间里的名字。他们想必也曾这般枯坐于灯下,将一腔心血浇灌于纸上,然后又被后人随手翻过,最终沉入冷寂的遗忘之渊。文字一旦诞生,便如飞蛾扑火般急急奔向那未知的黑暗,而人却只能留在原地,目送着它们远去。此时,我隐约感到,这纸面上那些不成章句的笔画,竟已沉重得如同灵魂的墓碑。
思绪如潮水涌来,又旋即退去,徒然留下空白的沙滩。我焦灼万分,猛然提笔,然而笔尖却像僵滞在了半空,一腔话语滞涩于喉头,难以倾泻。我愤然扯过一张纸,墨痕还未干透,便已被我狠狠揉成一团,用力掷出。纸团无声地撞在墙上,又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最终滚入了黑暗角落,只剩下焦糊的味道在齿间弥漫,犹如被烤焦的灵魂之味。诗者之心,竟是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被反复煎熬着,直到慢慢燃成灰烬。
不知枯坐了多久,窗外的黑暗似乎渐渐开始松动,如同浓墨被悄悄稀释。我偶然抬头,竟见天幕上散落着几颗星子,在深蓝的夜幕里微微闪烁,如同远方不可触及的灯盏。这微光竟使心中一动,我复又铺开一纸,提笔蘸墨,任凭字句由心底汩汩涌出,流泻于纸上。字迹虽还稚拙,却携着从黑暗深处掘出的暖意。黑暗深处,原来真埋藏着微弱的火种,只需你俯身拾起,它便能在纸上悄然燃起。
天光微明时,我搁下笔,看着那几行字,像是看见自己从暗夜里打捞上来的几块闪亮碎片。它们虽小,却真切地映照出灵魂于深渊边缘挣扎的痕迹。灯盏终于燃尽了,那灯芯,在油尽之后,默然化为灰烬,却留下一点如星子般不灭的余温。
原来所谓诗者之心,不过是在无边暗夜中将自己燃成灯芯的痴愚。既然深知无人必定记得,便只将心血熬成字字珠玑;明知前路崎岖无光,便索性将自己烧作微光,照亮寸步路途。诗者之心,不惧灼灼燃烧,只求照彻自己脚下方寸之地,那点光芒便已足够:它足以映亮深藏的灵魂,也足以照见生命在黑暗里倔强跋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