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春天,我爷爷从东石井的舅姥爷家带回来一棵小花苗,说是“雪花”,不过一指来长,一头顶着两片兔子耳朵似的长长叶片,另一头挂了几根瘦瘦的根须,活不长久的样子。
爷爷把小树苗移进了长着半米高橘子树的大花盆里,给它留一方窄窄的“庭院”,它却挺争气,到了夏天,它先是从最初两片叶子的位置发出三根杈来,每一根长到半尺又分出三叉,叶子浓密了许多,正面青翠,背面一层细细的绒毛,只是它除了伸展身量便是徒长叶子,一朵花也没有,不知“雪花”的名字如何得来。但它“疯长”的趋势可是一点也没得到抑制,一枝分三叉,如此叠加,待到秋来万木凋零时,它已经妥妥的压倒花盆里原著居民橘子树,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即便橘子树依旧青翠,它的叶子差不多要落尽,但经过一整个夏天生发出的枝丫已经聚拢出无敌的态势,爷爷只得将橘子树挪了盆。
“雪花”的枝条表皮棕红光滑,落尽叶子后,繁杂的枝条如群龙盘扎,每个分叉的顶端都有隐隐的叶芽如笔尖一般指向上方,就像无数苍龙的爪尖,峥嵘犀利,但它至此依旧只是一棵树,我可丝毫看不到有任何“花”的迹象,难不成要等到寒冬腊月?
果然,秋尽冬来,北方的世界里,除却城市的绿化带和一些山峦上的松柏,四处已经很少看见绿色了,尤其是下过雪的农村乡野,白色笼罩大地,树木花草收敛起所有的生机,它们蛰伏起来,等待来年春天才会再次焕发绿意,这时候“雪花”树有了变化,那些曾经是隐隐叶芽的尖头上,在白绒的底下钻出一个脑袋,这些个脑袋也是毛茸茸的,且日渐长大,形状像向日葵,又像是个蜂窝,但它长到硬币大小就看出了不同,这如同向日葵般排列整齐的一丛细密颗粒却不是种子,而是花朵,无数细密的花朵凑成一个个花球挂在枝头。屋子里点起碳炉,将寒气挡在门外,“雪花”已经连盆端进了屋里,无数枝条顶端挂着的花球越来越蓬松。
年关将至,仿佛蜂窝一般的花球散发出幽远的花香,每一朵小花都是蜂窝上的一个小孔,白边黄蕊,挂满枝头,我终于知道它为何会被称为“雪花”了,伴雪而来,凌寒自开,花色黄白,花香幽远,直如一树雪花,妙不可言,或许在南方的四季如春里并不如何显眼,但在万木凋零的北方,这冬日里伴雪盛放的素净花朵,真是有遗世独立的绝尘仙姿。
春节那两日左右四邻串门,不几日,爷爷家里这棵“雪花”就成了村里的景点,谁去了都要当个稀罕物观摩半天,赞叹一番,临走还不忘表达一番不能拥有的遗憾,但这遗憾并没有持续多久,春暖花开时,伴着“雪花”的掉落,它又长出了兔子耳朵似的叶片,且从树干根部生出一丛小“雪花”苗,约莫有十来棵,将根部的土轻轻挖开,露出从根系上生发出的幼苗,轻轻劈开,每一根幼苗都能单独移栽成活,到了冬天,就又是一棵“雪花”,于是左右乡邻都跑去爷爷家里讨要一棵幼苗。但这一次发芽,也不过衍生出十来棵幼苗,自是不能满足所有乡邻的愿望,来得晚的,只能等下一批,好在分送出去的那些幼苗,不需要两年便也能从根部派生出幼苗,如此扩散开去,没过几年,村子里近乎家家户户都有了“雪花”,不同于这些分裂出去的花子花孙,爷爷家那棵始祖一般的“雪花”依旧有着得天独厚的待遇,每年分裂出的幼苗照旧会被纷至而来的乡邻讨要过去。
“雪花”的枝干长到一定程度,因为层层分叉,树冠越发浓密,于是爷爷将花树的枝条打结,编织成繁杂交织的绣球形状,再到花开时也就更为精致。
有一年去西安看望亲戚,那亲戚就好养个花花草草,家里阳台上摆得满满的,于是临去前从爷爷家里挪出一棵“雪花”苗来带上,算是一件别出心裁的礼物。到了西安,把带去的礼物包裹都放下,我捧出“雪花”苗,那亲戚看了,脸上略微有一丝尴尬,虽然也还是笑着接了过去,总让我觉得不是那么自然。结果下楼去溜达才发现小区的绿化丛里到处是这玩意,打听一下知道,我们口中的“雪花”名叫结香花,有些地方的人们将结香树的枝条打结后对着这些结许愿,以期寻到梦中情人。贵州黔东南农村一带称之为“解梦花”,村中老人说,若是经常做噩梦,可以把花朵放在枕头下面,这样就不会再做噩梦。结香花虽然生得奇巧,却并不算罕见的品种,许多地方都有,亲戚家所在的小区里就有数十株,且因为生在室外,都长得格外粗壮。比一旁的丛丛冬青还要蓬勃,我也就知道了那亲戚的尴尬所从何来。
抛开民间传说里的传奇色彩,结香花确实有安神之药效,将采摘下的结香花阴干,做个枕头,夜里会睡得格外安稳,此外也可将结香花冲泡成茶水,有明目之能。
从西安亲戚处得知结香花真名之后的第二年夏天,家里的老牛挣脱了笼头,将爷爷家里那棵结香树啃了个干净,于是那年冬天,爷爷的屋子里没有“雪花”的踪迹,也没有“雪花”的香味。好在接下来的春天,那些之前从爷爷家讨要花苗的乡邻们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又将自家“雪花”分生出的幼苗送来,于是不久之后,爷爷家里又有了“雪花”,这样一来一回,倒像是某种莫名的传承,又让我想起那句鸡汤界的名句“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借用一下,送你一棵小“雪花”,手上应该也会留有余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