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北边有一条河,平日里无声无息地躺着,大家当它是个熟人,见了,也不觉得突兀。前些天,大范围地落了几场雨。雨水从上游顺势涌下来,穿府过县,一路朝下游狂奔,沿河的工厂瞅着时机,开始向河里倾倒污水。水走得急,人在岸上看不出什么。专业机构有所察觉,碍于缴税大户的名分,闭上了一只眼。可是鱼眼里装不得沙子呀!集体浮出水面想闹群体事件。昨天闹得最凶,一二十斤的大鱼,带着鱼子鱼孙,跑到水边抗议。两岸的居民也出动了,像过节一样涌到河边,顺手牵羊,逮了许多。鱼的正义没有得到声张,反而饱了别人的肚皮。
下面这个故事,发生在第二天的下午。
海双妈从河边跑到河堤上,见到不远处有个放羊的老汉,压着心里的狂喜:“河里又过鱼了——德云叔,你的电话借我。我让他爸赶快来逮鱼。”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两只麻雀从拉拉秧里窜出来,互相追逐着,停落在不远处的蓬草上,蓬草弯下腰,悠悠地荡着。
老马嫂子正在河堤南边红薯地里翻秧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到的,直起身就往河堤这边跑,一跳一跳,专挑没有拉拉秧的地儿落脚,到了河堤上,气也不喘,噔噔噔地又跑下去。还没到河边,德云叔光着脊背从后边赶上来,手里拿着上衣,肋下的肥肉一摇一摆地晃荡着。两个人跑到水边,脖子伸得老长,像个鱼鹰似的这儿看看,那儿瞧瞧,试图从滔滔的河水里找出鱼的踪迹。
老马嫂子弯着腰,声音憋在嗓子眼里:“那不是一个嘛。”德云叔嗯了一声:“那是个旋涡。”老马嫂子不相信他的话,往前走了两步,张着嘴,一直盯着水面。德云叔告诉她:“要是大鱼,它的嘴会露在水面上,一张一合的,很容易认;小鱼都是一群一群地靠着水边儿游。”两个人顺着河沿边走边看,到底没有看到鱼。直起腰往河心看去,河水翻着滚儿向前流着。
他们俩继续往前走。“那儿好多鱼,还都是大的。”岸上有人用半截木棍指着不远处告诉他俩。老马嫂子抬头一看,原来是放羊的杨奶奶。德云叔探出身子,踮起脚尖往前看。河水打着旋,切割着陡峭的河岸,不间断地发出哗——哗——的声音。德云叔仔细看了一会儿,唉了一声:“哪是鱼呀!是旋涡。”德云叔指着河水打旋的地方说:“那是个窝子,河水流过来,打在窝子里,又倒回去,就成了漩涡了。不是鱼,鱼很好认的。”老马嫂子从后面跟上来,说:“别让你家侄媳妇打电话了,海双她爸来了,看见没鱼,就凭他的脾气——还有打架的份呢!”“我手机没钱了,可能打不出去了。噢,手机还没给我呢。”
西边的河面上,架着几张硕大的鱼网。鱼网上的天空像是染了锅底灰。“别看鱼了。把羊拢拢,回去吧。要下雨了。”老马嫂子爬上河岸,对杨奶奶说。杨奶奶看看天:“噢,真要下雨了。”她抓起木棍开始吆喝羊群,羊群不理不睬,还一个劲地埋头吃。“河里都麻了眼了。别吃了,别吃了,都回家。来的时候,这跑跑,那跑跑,一点不吃。现在回家了,才想起吃。”杨奶奶像是在斥责一群不听话的孩子。鱼网的下面,河面正泛着明亮的白光,白光箭簇般密密的往前推移。
德云叔回到自己放羊的地方,转了两圈,也没发现自家的羊,往西一看,杨奶奶赶着一群羊,正急急地走着。“俺哩羊在哪儿不在?”“在在,你赶快来吧,看不见你,正不好好走呢。”德云叔把衣服披在身上,叉开步子跑了。
老马嫂子往四周一看,没人了,慌里慌张往堤岸上跑。拉拉秧扯着她的脚踝,划下了几道血印。一群麻雀越过河堤,和老马嫂子撞个对面,一拐弯,叽叽喳喳的往东飞去了。
刚上了河堤,雨点就斜着砸下来。这一段路是胶泥地,胶泥地不像沙土地,落点雨水,马上就渗能下去,雨后走在上面,脚上也不沾泥。也不像淤土地,不能见一点雨。无论落多大的雨,表面上看不见水。一落脚,就陷下去了,沉得抬不起脚。好不容易拔起来,一大坨泥巴粘在脚底上,和穿一双铁鞋着不多。胶泥地和它们全不同,下了雨,水渗不走,看着明晃晃的,映着倒影,挺写意的。可是路面特别滑,一不小心就滑倒。
老马嫂子正走在胶泥路上,她提醒自己别摔倒了。心里这个念头还没闪完,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雨水浸湿了裤子,屁股凉凉的,还夹杂着一丝麻木的疼痛。她一只手按在地上,抬起屁股,站了起来。老马嫂子甩了甩手上的水,嘴里骂了一句。她不敢再走在光光的路面上。她挪到路肩上,踩着地上的马唐,踏着步子往前走。雨下的更大了。她在草地上跑起来。跑到叉路口,要拐弯了,这是个下坡。她停下来,她已经摔了一跤,不敢再大意。她抠着脚趾,慢慢地往下走,还没走出两步,脚底下一滑,脚底板就冲破了凉鞋的袢子。她骂了一声,骂谁呢,她说不上来。老马嫂子蹲下来,把两只鞋都脱下来,用手拎着,趔趔趄趄地往前走。雨越下越大,衣服也湿了,她索性不跑了。
老马嫂子走到庄子北边时,雨停了。风一吹,身上冰凉。心想着赶快回去换件衣服。念头还没转完,风里传来几句高高低低的吵闹声。老马嫂子越往前走,吵架声越高。里面还夹杂着德云叔和杨奶奶的声音。一条长长的竹竿被人甩起来,挂在树枝上,不动了。刚才举竹竿的跳起来,作势要去打另一个人。老马嫂子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劝架的声音比吵架的还要高。路两边站满了人,有的在劝架,有的在观望。一个男子蹦跳着,举着拳头挥来挥去的要打人,可是被人拉住了。原来是海双的爸爸。
老马嫂子走到胡同口,打算拐弯回家,赶快换件衣服,再把鞋子用针缝一下。转过弯还没走两步,吵架声骤然高了起来。老马不想回家了,她要去看热闹。老马往前走了一段路,听见一个男的说:“我就打你个支诳事!前几天河里过鱼了,你说家里要出粪了,不让去。今儿河里没过鱼,你偏说过鱼了。”随着威武雄壮的声讨声,男人又蹦了起来。老马嫂子低声说:“看看,我没说错吧。”女人没有再吱声,男的也被劝走了。男人给德云叔要过竹竿,放在肩上,气哼哼地走了。绑在竹竿头的舀子,一晃一晃地摇着。
老马嫂子看两口子被路人劝开了,想着赶紧回去换换衣服。走过一群人面前,有人都打趣她:“好家伙,老马,你劝架把鞋都弄烂了。”还有个人嘴更臭:“你掂什么也不能掂个破鞋呀,你看你弄的,本来别人都不知道的,现在好了……”他的话还没说完,老马嫂子就把她的鞋子扔了过去。老马嫂子嘴里也没闲着,骂道:“你吃鱼的时候,鱼刺没卡死你呀!”“老马,看你家的猫,吃的谁家的鱼?”一只猫蹲在墙头上,正优雅地往嘴里送食,听到有人说起它,扭头看看老马嫂子,喵了一嗓子,衔起炸鱼,跳下墙头,不见了。“这猫真该死呀!那么贪吃。你们赶快回家看看,是不是灶屋的门没关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