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说,没有人比我更懂得青春

张爱玲说“种种光华灿烂的爱情,就如烟花焰火齐放后,留下满地不复美丽的碎屑待收拾”。既要“收拾”,便注定是漫长的岁月,所谓“爱情太短,遗忘太长”。如果把“爱情”换成“青春”,则“青春太短,遗忘太长”,岂不也如榫合契?

听贰佰的歌“一回头,青春都喂了狗”,听宋冬野的歌“我知道吹过的牛*,也会随青春一笑了之”,觉得蛮有趣。又想起李志的话“深夜不能碰的东西有两样:食物和旧爱”,于是便把许巍的歌也放下好长一段时间了。岂知再读红楼,竟是另一番景象。

红楼里,贾宝玉并不是曹雪芹的代言人,而只是他的一个缩影。黛玉之激烈,宝钗之平和,袭人之可敬,探春之干练,王夫人之宽柔,贾政之古板,贾母之睿智……

文学世界中,这些人合成了曹雪芹,或者说,曹雪芹分化成为了这些人。正是如此,对于曹雪芹来说,青春不只属于岁月,而更是属于灵魂。

贾政点了学差外出外理公务,从樊笼逃出自然的宝玉纵情游荡,之余便觉无聊。恰好这时探春写信来说要起个诗社,宝玉乐得又是手舞,又是足蹈。

众人到得探春处后,首先便是拟定各人的别号。李纨“稻香老农”,探春“秋爽居士”,黛玉“潇湘妃子”,到宝玉时,李纨提起他以前自封的号“绛洞花主”,宝玉便笑“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言语间不无羞赧。

年岁既长,慢慢的便懂得了青春时的不经与荒诞,于是它们就缓缓地逝去了。偶尔想起来,或者经他人提醒,自然地就会逃避,这就是成长。

而成长是容不得裹足沉陷的。以前的微信朋友圈,很多是心情的阴晴圆缺,内心世界跑在社会生活前头。后来,岁月催人,还在朋友圈上跑的,大多是社会生活,鲜有内心世界。再后来,不管是社会生活也好,内心世界也罢,在朋友圈里都慢慢地绝了迹。

偶尔想起来,打开朋友圈,不过又关上,然后说一句宝玉的话:“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

青春是一团烈焰,由于充足的能量,便挥霍而盲目地燃烧,结果有时把自己也给灼伤了。又因为缺乏收敛的圆融,所以连逃避的方式都是激烈的。

宝钗在贾府的第一次生日由贾母亲自发起,生日宴席上一个戏子的眉目很像黛玉,众人知道她的脾性,都不敢明说,唯有史湘云心直口快说了出来。宝玉怕黛玉生气,赶紧朝史湘云使了个眼色。

接下来简直是千帆乱舞,星河欲转。湘云回到黛玉住处便叫翠缕打好包袱,说第二天一早就要走。宝玉赶紧去劝,结果被湘云骂“少信嘴胡说”,“别叫我啐你”。

宝玉又去哄黛玉,又遭黛玉一顿抢白,面对黛玉毫无逻辑但却最具杀伤力的话,宝玉只有“无可分辩,不则一声”,接着是“无庸分辨、回答”,最后也只能离开了。没想到黛玉见宝玉走,更气了,又扔了一句话“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黛玉这句话深具毁灭性,多少情侣因这话从双宿双飞到无奈东飞伯劳西飞燕。

宝玉回到屋后,连是“解语花”的袭人也无法分劝,想到无人理解自己,大恐“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便“不觉泪下”,继而又“不禁大哭”。

而每个人不都是一座孤岛么,不单宝玉试图逃避,青春期里,又有谁没有过片刻的出离?

逃避之后便是否定,青春就这样黯淡了光影,宁静了喧闹。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事件中,龄官痴,宝玉却更痴。龄官痴是因为她对贾蔷情深,来到花架于无人处边哽噎边“一直一画一点一勾”,在地上写了几千个“蔷”字,连下起雨了,雨水顺着头发滴下来湿了纱衣,都无知无觉。

宝玉更痴,是因为他看见雨水淋湿了龄官,担心她不禁骤雨一激,赶紧提醒龄官说下雨了。龄官抬头致以谢意,却问宝玉“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宝玉才发现自己也被淋湿了,但看着龄官画“蔷”时却浑然不觉。

看见龄官模样单薄,心里煎熬,宝玉便“可恨我不能替他分些过来”。但他并不知道龄官是谁,也并不了解龄官画蔷字时内心深处究竟如何,是幸福的忧伤?还是甜蜜的负担?自己却单方面一口认定她就是“煎熬”。

宝玉的痴某种程度上说,是自我的一种无意识的无限扩大,一旦这种无意识外显为行为,便会过了人与人各自私域的界线,变成了对他人的侵犯。

果然,宝玉去找梨香院里戏唱得最好的龄官,走至龄官屋内,央龄官唱一套曲子,龄官正色拒绝,宝玉这才发现龄官就是那个画“蔷”的女孩。

如此景况让宝玉觉得“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厌弃”,后来贾蔷也回来了,宝玉见他与龄官一番撕裂又胶着的景况,最终“自己站不住”,抽身走了。回到怡红院,便向袭人长叹“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

宝玉说的“管窥蠡测”是对以前的想法“死后让女儿的眼泪葬我”的否定,一种对青春时期的不经与荒诞的否定。

“百转千回”说的是心念,即意识流,而意识流纷繁复杂,加上幻变甚速,所以仅仅想法上或者观念上的否定,便易流于虚妄。

话语是第二层,说话时哪怕是自言自语,也会形成感官的刺激。而如果话是对他人说的,那更是一种对外界的明证。所以言语上的否定,又比想法上的否定更深一层。

宝玉对青春的一些特质的否定是逐层加深的,最终落实到笔墨上,在泪下与大哭之后,写了一支《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回头试想真无趣。

这很明显是对青春的热闹、喧哗和浮躁的否定,形成笔墨之后,也许是否定的程度太深了,这支《寄生草》就像一颗饱含生命力的种子,在宝玉心里发芽,慢慢根深、慢慢枝繁、慢慢叶茂,最终参天遮影,导致后来宝玉出家做了和尚。

青春时期谁没有过一些不经与荒诞,比如脑残粉,看着明星在台上簇锦的鲜花、迷眩的光环,

和周遭潮涌的喝彩,那是信仰一般的存在。

光阴不舍昼夜流走,历练了之后,便会慢慢地去否定,便明白那时青春所谓的“信仰”,只是一层影像,一旦撤离了光,就陷入沉沉的暗夜。

而真正的信仰本身就是一束光。

历尽红尘再回首,对青春如果只有逃避和否定,曹雪芹就不成其为曹雪芹了。

于青春,数载经年之后,多数人只记得放歌须纵酒,只记得作伴好还乡,但其中的不堪,却压至地底,永无天日。

而曹雪芹却念念不忘,历历无余。宝玉在青春里的种种逃避与否定,在青春里的种种“不堪”,都被曹雪芹铭记。

曹雪芹记得青春时的天真,幼稚和肤浅。

贾政的门生傅试派两个嬷嬷来贾府请安,进到宝玉屋里,看见宝玉自己被热汤烫着了,却忙不迭问玉钏儿疼不疼。于是临走时一边走一边议论:

“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

天真固然是年少时不可或缺的灵性,但却不是生命特质的全部。一旦到了特定的年龄阶段,就必须慢慢褪去,只占据生命的墙角一隅就好,否则便无法承担社会化之后所带来的责任和义务。而宝玉的天真几乎延迟到了婚后,导致他无法继承家业。

天真则几乎必然会带来幼稚和肤浅。史湘云来到怡红院进入宝玉屋里,几人正谈笑着有人报贾雨村来访,贾政要宝玉去接待。

但宝玉却大不乐意,这时湘云就劝他,说宝玉应该学学应酬事务,讲讲仕途经济,却遭宝玉斥责为“混帐话”。宝玉身享安富尊荣的权利,但却不愿背上应酬周转的义务,几近成年还处在权责不对等的状态里安之若素,实在幼稚和肤浅。

曹雪芹记得青春时的空虚,闲愁和矫情。

既不思虑运筹谋划,在宝玉青春期里权重最大的学业也就可有可无,而多余的时间也就必然会在空虚中流走。所以宝玉会在宁府里游走时,突然会觉得小书房里画上的美人寂寞,要去陪陪那纸美人。而比宝玉低一辈的贾兰,却会在空闲的时候练习骑射。

对于富贵子弟来说,空虚又会带来闲愁乃至矫情。宝玉刚进大观园时,“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贪求之心”。如此满足之下,写下四首诗即《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和《冬夜即事》。

这四首诗里,充满了“绡”、“帐”、“枕”、“窗”、“烛”、“花”、“衾”等字眼,唯独没有纸墨笔砚。又有“泪”、“泣”、“愁”、“不眠”,却找不见闲愁之外的词。

难怪曹雪芹会给宝玉一句定评“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曹雪芹也记得青春时的懦弱,无情和自私。

盛夏之时宝玉来到王夫人屋里,看见王夫人睡着,金钏儿在旁边帮王夫人捶腿。宝玉就轻声过去把金钏儿的耳坠摘下来,往金钏儿嘴里送润津丹,又拉着金钏儿的手说要讨她作丫环。结果王夫人醒了,抬手就给金钏儿一巴掌并当场撵了出去。

可宝玉见此情景,本是自己挑起的事端,却“早一溜烟去了”,不能不说宝玉这事做得很不厚道,也确实很懦弱。

宝玉挨了贾政的板子之后卧床休息,昏沉之中见蒋玉函走进来,向宝玉诉说忠顺捉拿他。接着又见金钏儿也走进来,悲诉为他投井。但宝玉却是“都不在意”。

想当时情意绵绵,与蒋玉函互换贴身之物。想当时心思浮荡,与金钏儿互话甜蜜情语。但如此种种,却于“都不在意”四字之中一笔抹煞,当是无情甚重。

探春因协理家事觉得“说不出的烦难”,宝玉却说“事事我常劝你,别总听那些俗语,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众人听此,都说宝玉“疯”、“呆”。

宝玉和黛玉在花底下说话,黛玉赞探春虽大权在握,但不作威福。宝玉却接口抱怨探春拿他和王熙凤作儆尤,黛玉说必得如此省俭才能防止“后手不接”,以免大厦倾倒。

这时宝玉又说了一句“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听了这话,黛玉一声不语,转身就走。

宝玉把探春呕心沥血协理家事称为“俗事”,殊不知如果没有探春、王熙凤等人撑起的大伞,他又安能享贵尊荣?

当黛玉肯定探春厉行节约的做法时,宝玉却说不管别人,只要他们俩好了就行。对古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毫无所知,只是缩在自己的一隅角落安然无虑,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

曹雪芹的一生,只有短暂的桃李春风,却是漫长的江湖夜雨,落魄时甚至“举家食粥酒常馀”。如此坎坷,却去铭记青春的所有:有欢笑,更有眼泪。有开怀,更有悲痛。有得意,更有不堪。

于是,在铭记青春的丰碑里,逃避就变成了面对,否定就变成了肯定。

现代生活沉浮剧烈,少有古代“人闲桂花落”的宁静与超然,多少人出走半生归来,说起青春,恐怕也只有“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而青春之于曹雪芹,是由逃避到面对,是由否定到肯定,是由从未遗忘到终生铭记。

不惑之年的曹雪芹,如果穿越到现代,想必也会去听一听许巍和张学友的歌吧。

曾让人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

你笑得越无邪,我就会爱你爱得更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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