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是旧的,黄晕晕的一圈光,恰好笼住面前这本《历代政治得失》。封面上“钱穆”两个字,是瘦劲的楷体,在光里微微凸着,像是从纸深处浮上来的魂灵。夜静极了,远处偶有一两声犬吠,也被这沉沉的墨色吸了去,剩下一片虚空。我便在这虚空里,慢慢地,沉进了另一个更辽阔的虚空里去——那是两千年的时光,被一位老人的笔,不慌不忙地铺展在眼前。
起初,只觉得那文字是平实的,甚至有些古板,不像是如今许多书的模样,非要弄些惊人之语来摄住你。它只是静静地讲,讲汉,讲唐,讲宋,讲明。讲那些朝廷的仪制,衙门的规矩,税怎么收,兵怎么养,官怎么选。读着读着,心思却渐渐离了这灯下的书桌,恍惚间,像是立在了未央宫幽深的廊庑下,看那些峨冠博带的影子,捧着简牍,悄无声息地走过;又像是站在了汴京州桥的夜市里,耳边是喧嚣的人语与货声,眼里是望不到头的灯火与繁华。钱先生仿佛不是在写书,他是在引路。引你穿过时光积下的厚厚尘埃,去看那些制度的骨架,如何最初被精心地搭起,又如何被岁月与人事,一寸一寸地磨损、歪斜,终至轰然倾颓。他不是用冷冰冰的解剖刀,倒像一位熟稔的老工匠,抚着那些朽坏的榫卯,带着惋惜的口气,告诉你这里当初是怎么想的,那里又为何出了纰漏。
于是便懂得了他的“温情”。这温情,不是无原则的眷恋,倒更像是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回望故园时那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绪。他知道那老屋的梁柱早已被白蚁蛀空,墙垣也剥落了朱漆,但他更记得夏日午后,穿堂风掠过天井时的那一阵清凉;记得除夕夜,灶火映在祖母脸上那一片温暖的光。他对历代的制度,便是这般的态度。他不忍用一句“封建专制”便粗暴地抹煞了一切。他细细地指给你看,汉代的选举,起初是何等朴茂的用心,想让乡间的贤良也能上达天听;唐代的租庸调,又是怎样一幅均田的理想图景,企图让每一个编户齐民都能安居乐业。那制度里,原是活生生地跳动着一代人的智慧、抱负,乃至他们对于“好日子”的全部想象。
可这温情里,又始终透着一种清明的、近乎寒冽的洞察。他看得太透了。那些美好的初衷,如何一步步走样、变质。好的制度,总离不开“人事”。而人事,偏偏是最靠不住的。再精妙的法规,遇着私心与怠惰,便会生出无数的缝隙与漏洞,终至名存实亡。汉代那乡举里选的遗意,到了末流,成了门阀把持的工具;唐代那府兵制,原是“兵农合一”的良法,可随着均田制的瓦解,也终于溃散不成军。读到这里,心里便生出一股无名的怅惘。仿佛看见一群极聪明、极认真的人,在历史的沙滩上,呕心沥血地建造他们的城堡。潮水来时,他们奋力地夯实基业,竖起高墙。可他们看不见,那海水正一刻不停地,从最微小的沙粒缝隙间渗进来,温柔地,却也是无可挽回地,侵蚀着一切。到头来,留下的不过是一些供后人凭吊的残迹,与一堆需要费力清理的泥沙。
这便触及了他最要紧的关节——那“得”与“失”的辩证。历史的长河,从不曾清澈见底。每一道波澜的涌起,都裹挟着泥沙;每一股潮流的去向,都成就了一些什么,也必定毁坏了一些什么。宋朝极力矫唐朝藩镇之失,收兵权,重文抑武,换来了空前的文化繁荣与市民的安逸,却也埋下了积弱不振的祸根。明朝太祖为惩元季吏治之贪,废宰相,权分六部,天子乾纲独断,一时吏治为之一肃,却也将整个帝国的命运,系于皇帝一人的精力与品德之上,酿成了后来宦官专权的苦酒。得与失,竟是这样藤蔓交缠地生长着,你分不清哪一段是根,哪一段是果。钱先生不给你简单的答案,他只是将这藤蔓的来龙去脉,理清楚了放在你面前。读史的趣味与沉重,便全在这“理清楚”的过程里了。你仿佛得了某种历史的透视之眼,看兴亡,看成败,不再只是黑白分明的脸谱,而是一幅幅层次复杂、光影交错的画卷。你会少一些轻率的激愤,也多一层深沉的悲悯。
夜更深了。风从窗隙钻进来,翻动书页,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是历史在耳边低语。我合上书,那黄晕晕的灯光,此刻照着的,似乎不再仅仅是一张小小的书桌。灯光漫开去,仿佛与千年前那些烛照简册的光,连成了一片。我想起钱先生写此书,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香港,一个剧变的时代。他于漂泊孤岛之中,回望故国山河,梳理千年旧事,其心境,恐怕比我此刻更要苍凉百倍。然而,他的笔底没有激愤的戾气,只有一种文化的担当,一种要将自己民族“已往制度之真相”,明白地交代给后人的恳切。
这便是一种“斯文”的力量罢。它不喧哗,却自有穿透时光的劲道。它告诉你,我们并非凭空而来,我们脚下这看似杂乱无章的土地,底下是层层叠叠的旧地基,有秦汉的夯土,隋唐的砖石,宋明的沟渠。虽然地面上已盖起了崭新的楼宇,但若不晓得地下的脉络,这新楼或许也是不稳当的。读史的意义,或许就在此:不是要我们回到过去,去做那刻舟求剑的蠢事,而是要我们明白自己从何处来,那来路上的“得”与“失”,都是滋养今日的养分,也是前行时必须警惕的覆辙。
风似乎停了。万籁重新归于寂静。我推开窗,一股清冽的、属于今夜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了一室的墨香与历史的氤氲。远处,城市未眠的灯火,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那是我们正身处其中的、活生生的“现代”。而我刚刚告别的那一个个王朝,连同它们的雄心与遗憾,它们的精巧设计与无奈困局,都静静地回到了书页之中,像一群交谈完毕的古人,悄然隐入了历史的帷幕之后。
读史非为复古,亦非为批判,而是“知得失,明进退”。历代制度的兴废,皆是前人试错的印记:太过宽松则失秩序,太过严苛则抑活力;权力集中则易专断,分权过甚则难成事。这其间的平衡之道,穿越千年仍具深意。
桌上,《历代政治得失》静静地躺着,封面上“钱穆”二字,在渐弱的灯光里,显得愈发温润而坚定。我知道,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照着这古国新的容颜。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来自历史深处的、带着体温的回响,已经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心上。它让我再看这周遭的世界时,眼里会多一层理解的厚度,心里会存一份谨慎的谦卑。这便是一夜灯下,与一位智者的对谈,所给予我的、无声的馈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