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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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据

今有黑石岗子村李狗子家李阿大到黄金镇黄发财家做短工,供吃供住,为期三个月,即xx年x月xx日到xx年x月xx日结束。报酬是二百斤黄米,外加二斤猪肉。期间不得旷工,不得少天,如有违背,扣下所有报酬。此字据归黄发财持有。
                    立据人:黄发财
                                  李狗子(指印)
                                  李阿大(指印)

天还黑咕隆咚的,我就夹着一床没了棉花的破烂褥子去黄金镇黄大善人家。听说给他家扛活,都能吃饱饭,报酬也好,要不怎么能叫大善人呢?我心里有些兴奋,两条腿紧着捯饬,希望能赶上他家的早饭。

三十里地感觉不大工夫就赶到了,天已经亮了,日头还没起床。

两扇大门已经打开了,我直接迈进高门槛。黄大善人已经在劈柴了。看我进来,他停下斧头,上下打量了我两眼,脸拉得老长:“你是阿大吧?这都啥时辰了,赶紧把行李放马号里,先劈柴”。

马号就是马圈。

我立刻跑过去。

老黄家有三匹马,正在马槽边吃草。看见我跑进来,一时有些惊吓,一齐抬起高高的头颅,怯生生地瞪着我。马号挺大,旁边是盛谷草的地方。我没发现哪里能住人,就把褥子放在谷草上,匆匆出去劈柴。

黄大善人把手中的斧子扔给我说:“把这一堆木头劈完,去挑水,两大瓮挑满,然后跟我下地!”言罢一甩袖子,拍打几下身上,进屋去。

走开几步他又回了头,眼睛眯做两条缝,目光撩在我身上一眼,然后人进了屋,扔出来三个字:“太瘦了”!

好大一堆木头半子。

在家就没吃饭,又急赶三十里路,开始的时候,斧子在我手里还很驯服,可是后面就越来越沉,也没有准头了。一身虚汗,肚子空得像是被小叫花子踩扁的破皮球。

好不容易劈完柴,齐整地码在墙边,就去挑水。附近一里来地小山坡上有一眼泉水清冽甘甜,路上有去挑水的人,我就跟他后面。

日头已经升起来,我和我长长的影子一起走在咯咯愣愣的山路上,奋力追着前面的人。

泉水好吃却难挑,一路曲曲弯弯,坡坡岗岗。回来一进院子,就闻到浓浓的饭香味。两桶水倒在瓮里,我撩起衣襟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往屋里望去。门关着,窗也关着,厚厚的窗纸也看不到什么,但那香味直钻鼻子。

我挑着扁担走向大门口。

我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我终于没听到黄大善人的任何声音。

趴在泉眼口灌了三肚子水,挑了三趟,终于两个大瓮满了。

院里的饭香味早就散尽了。

我还是没有听到我期待听到的黄大善人那一句话。

饥肠辘辘。衣似水洗。

刚刚放好扁担和桶,门开了。门口站着两个人。

“十五了吧?手脚够慢的!”黄大善人一脸不快。

“哟哟哟,满头的汗珠子,身子这么虚啊!干啥啥不行,谁家的闺女能给你?赶紧下地去,干不出活来,还指望晌午有饭吃吗?”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站着高高的门槛前边的硬石台阶上,乜斜着眼睛看着我怪声怪气地说。

六十岁的黄大善人有个三十多岁的婆娘,白皙皙胖嘟嘟的脸,一双瞧天的高吊眼,前凸后肥,虽不属标致却也让男人心动。

我十五岁。我不敢去看那女人的眼睛和腰肢。

我心砰砰跳了几下,忽然稳了下来,继而是失望和气愤。为什么从那娇小的嘴里发出的是刺耳的声音?

我和黄大善人各扛一把锄就耪地去了。


黄大善人家境殷实,有几十亩地,仨牲口,另有几家佃户,平时他也是要干活的,只是农忙时候要雇个短工。他家是吃黄米饭的——是米饭不是没有几粒米的汤汤水水,有时是炒菜的,喷香的猪油味引得小半个镇的娃来他家大门口吸着鼻子嗅。

临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娘跟我讲完上面的话,还嘱咐我:“阿大,给黄大善人干活不要惜力气,你能顿顿吃饱,完事人家还能给二百斤米,多好的人!”“二百”被我娘加重了语气。

突然我娘眼里有了光彩,看了看我的六个弟妹:“还有二斤猪肉哎!”

六个弟妹们一窝蜂地蹦出破烂的被褥里,一齐嚷嚷着:“有饭吃哩!有肉吃哩!”

爹就笑嘻嘻地打着她们的光屁股,那声音啪啪的清脆悦耳。

黄大善人年已花甲,却很有力气。他耪地很快,肥硕的腚一撅一撅的就落我挺远的。他回过脸来,唉声叹气地说:“你这蠢小子奸得很,连我这老人家都跟不上!”

一直到晌午,这之间咕噜噜的饥肠兴奋地唱着单调无味的歌谣,那声音像吃饱了的汉子倔强的嗓门。

千斤重锄越舞越慢。

晌午了。

该开饭了吧。

这回可是日头偏西了。

终于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吃饭吧。就耪这几个垄,按理不应该给你饭吃!”我回了头偷偷看了两眼,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狠狠瞪着我。

一碗稀粥,里面有米有菜叶,也有漂在上面的黑褐色的米糠,很香。还有一个窝窝头,米糠加少许玉米面,拿在手里就碎了,我捧在手心里吃,很香。

当然没吃饱。不过黄大善人也是一碗稀粥和一个窝窝头。他边吃边叹口气说:“唉,日子不好过,不好过啊”!

他看我的眼神里有许多歉意。我已经十五了,我能看出来。

我挺感动,我也知足,在家里连这样的窝窝头也吃不上。

下午干活就有了许多的力气……


月光白亮亮的。

黄大善人说收工了,就领着我回家。一进院里我闻到一股特别香的味道。

不是饭的香味,饭香没这么挠心。该不会是肉味吧?我确定是,那味道长了翅膀一样钻进鼻孔里,迅速一路向下,润遍五脏六腑。“黄大善人”果然不是白叫的,要是给他扛活能吃上白花花的肉片,我宁愿一辈子给他做牛做马。

进了他家的屋,没点灯。摸黑坐到饭桌旁。黄大善人坐在桌子另一边点上一袋烟,吧嗒一口:“你先吃,我累了,歇一会儿。自己盛汤,管饱。”

趁着他刚刚滑着火柴的时候,我看见桌上一个盆,盆里好多汤,三副碗筷,仅此而已。

我自己盛汤。

我端起碗使劲嗅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大口。

肉香味满屋子都是,可这汤里没有肉香味!

汤挺稠的,只是全是糠和苦溜溜的野菜。糠卡在嗓子眼里,不愿意下去。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昏黑的屋子,可以看到一些东西。

四大碗汤汤水水灌了个大肚溜圆。盆里的汤基本见了底。

“阿大,吃完把马喂了”,黄大善人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他婆娘就坐在旁边,翘着二郎腿,冷冷地看着我。

黄大善人两口子始终没动碗筷。

我摸黑往马槽里填满谷草,谷草里拌了点盐巴,还有一些玉米面儿。嘱咐我拌玉米面的时候,黄大善人说了,这三头牲口就是他爹,自己不吃也不能不让爹吃。

我偷偷抓了一把玉米面塞嘴里,嚼了满嘴香甜,使劲咽了几下,咳了两声。

把谷草平了一下,我就躺在上面,身上盖了褥子,这就是我未来三个月安寝的地方。

一夜起来两次给马添草料。

还要警醒些院里,防备有盗贼来。

我刚十五,正是觉大时候,为了不至于睡死过去忘了给马添草料,一宿没这么敢睡。

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之间,黄大善人就开始叫了:“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去把园子里的草拔了,浇浇菜苗,快旱死了……”

我睁了眼一骨碌爬起来,竟不分东西南北。

屋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起:“还要人叫,自己不知道起的吗?”

给黄大善人扛活的日子就迎来第二个日出——不,日头还光不出溜地躺在被窝里呢。

我的情绪由最初的兴奋迅速变得低落,逐渐麻木。

我在这苦日子里一天天熬着。

黄大善人一天天训喝着我。

那婆娘一天天阴阳怪气,揶揄有之,怨气有之。

这曾经让我心动过的女人快速地让我讨厌,讨厌她那张脸,那个前凸和后肥的腰肢,讨厌她那娇小的嘴里发出的任何一句话一个字音。

我一天天透支着。

我一天天饿着。

我一天天羸瘦下去。

扛活两个月的时候,我终于扛不下去了。我狠狠心说出几次想说都被我生生咽回去的话:“黄老爷,我干不动了,让我回家吧?”

他眼睛一亮,然后扬起头颅,眯缝着两眼笑呵呵地说:“那就走吧!”

“可……工钱……那个,二百斤小米你可以少给我些,猪肉……就不要了”,我咽了口唾沫,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哼,讲好了三个月,少一天一粒米都没有!”黄大善人脸上突然写了“愤怒”两个字,横肉一块块凸起来,眼睛也瞪得吓人。

我低下头,咬着牙在心里狠狠地说:“熬!”

又熬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我经受的苦难更多,但我想,就是吊着一口气,也要挣回二百斤米和二斤猪肉。

家里的六个弟妹该是怎样的盼我回家啊!

但愿我能活着回家。


黄大善人使唤我的手段一天比一天狠,可那婆娘有了不一样的表现,对我不凶了,昨天晚上偷偷塞给我一个馍,麦子粉加些菜叶子的馍。

那日我在地里割豆子,三春不赶一秋忙,用不了几天秋收要结束了。黄大善人去集上买东西去了。

晌午那婆娘来送饭了。

“阿大,快来吃吧,今天我做了玉米面的窝窝头,管饱。”那婆娘袅袅娜娜地来了。她穿着绸缎的小裤,上身是薄薄的瘦瘦的小衫,在这初秋里,胸前鼓鼓的春光隐隐跳动。居然打扮得这么立正,真的很抓人的眼睛。

她划拉几把干草,让我坐下,她也坐在我对面,递给我一个窝窝头,一脸的笑意。

接过窝窝头时,我的手居然碰到她的手,软软的滑滑的。

我还不曾碰过女人的手,我娘我妹妹的不算。

我偷偷多看了几眼那只手,干净净的白嫩嫩的,跟我娘的粗糙的手迥然不同。

我低头吃着窝窝头。我感觉她那双眼睛在注视我。

我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那婆娘突然笑了,咯咯的:“阿大,你喜不喜欢女人?”

窝窝头一下子噎在嗓子眼里:“咳咳……太太,我才十五!”

“咋,不够大?”那只白嫩嫩的手使劲拍在我肩膀上,一大串放肆的笑声灌入我的耳朵。她站起来,扭动着前凸后肥的身体渐行渐远。

我目光久久收不回来,脸热得狠:“女人——女人……将来我也是要有女人的!”

这几天我快乐得狠,干活也有劲了。

日子过得飞快,明天还有最后一天就整整三个月了。那婆娘看我的时候总是笑呵呵的,更重要的是常常偷偷塞我手里些吃的。我心里有些复杂,竟有些不愿意走。

晚上吃饭破例点了灯。

黄橙橙的米饭,炒了个青菜,里面居然有几片肉。

黄大善人刚吃了几口,就捂着肚子叫唤起来,然后去找镇里的郎中去了。

“我们继续吃”,坐在桌子对面的婆娘给我夹了一片白肉放在饭碗里。她穿一件短袖,白藕般的胳膊有些晃眼:“地里的活都忙完了,多亏你了,明天干点零活就行了”。

我心里美美的。

“阿大,我美吗?”她突然深情地看着我。

饭碗里的白肉片刚刚被我夹起来还没来得及放嘴里,我羞得很,嗫喏着回答:“美,美!”

“那,你想不想要我这样的女人当媳妇?”那白皙皙胖嘟嘟的脸上,一双魅惑的眼睛勾魂摄魄。胭脂和白肉的香味混合起来,窜进鼻孔里,乱了我的方寸。

“我……我……”我不敢看她。昏暗的灯光下,一只白嫩嫩的手从桌子对面伸过来,一把抓住我的一只手。

我的手过电一样,身子抖了一下,心跳得厉害。

女人……女人……我需要女人!我抬起头,大胆看着她美丽的脸。

她笑着,拉着我的手放到她脸颊上。

我大脑一片空白,乱了的方寸在身体各处游走。游走在脸上,脸上就火辣辣地热,游走在肺里,呼吸就急促。

她继续笑着,将我的停在她脸上的手往下压。我的手就被她压在嫩嫩滑滑的脖颈上,手像有了轨道一样继续往下滑——胸口——然后是一座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的山包。

那婆娘身子前倾,舌尖在微张的嘴唇后面若隐若现,突然直接将一缕气息吐在我脸上……

我顿时血脉喷张,那乱了的方寸向身体下面沉下去,十五岁的我眼睛里火焰蒸腾,我的手用力抓紧……

门嘭的被撞开:“你个王八蛋,敢作死,看我不弄死你!”黄大善人突然窜进来,拳脚落在我身上。

“老爷,这小王八蛋要……呜呜你可不要饶了他呜呜”。

……

当我醒来时,我躺在大街上,四周一片漆黑,我不知道昏睡了多久。

我的手里塞了一张纸条。

                        字据

今有黑石岗子村李狗子家李阿大到黄金镇黄发财家做短工,供吃供住,为期三个月,即xx年x月xx日到xx年x月xx日结束。报酬是二百斤黄米,外加二斤猪肉。期间不得旷工,不得少天,如有违背,扣下所有报酬。此字据归黄发财持有。

                    立据人:黄发财

                                  李狗子(指印)

                                  李阿大(指印)

我不认识纸条上的字,但我知道上面的每一句话,这是和黄发财签的字据。

我展开这皱巴巴的纸条,黑夜里我分明看到纸上显现黄大善人那张狰狞的脸。这张脸又变作那婆娘的脸,开始是白皙皙胖嘟嘟的,突然变成一张妖怪的脸,张开血盆大口……

我哆嗦着手把纸条攥成一团,扔在一边。

我想站起来却感到浑身的骨头锥心般的疼痛。我满脸泪水,就像狗一样呲着牙爬着,却不知爬向哪里。

还有一天,三个月就到期了。

二百斤米二斤猪肉。

“有饭吃哩有肉吃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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