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风雨桥

写在之前:这篇是我自己的实验作品吧,散文化描写,弱化情节和虚构,至于能不能成立,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开心就行。

事物消亡的开始,绝不是被破坏,而是在能证明其存在的记忆当中的逐渐淡化。假如村里的人忘了我,那曾奔波于隔河相望的平寨与陡寨中的身影,是否也将消失。我仍记得离别的那一天,两寨老少汇聚在修好的风雨桥上,石寨老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是被枯藤钳住。明明可以轻易挣脱,却不忍心将它绷断。

“感谢你唤醒了我们对风雨桥的记忆。”

在伏案写作的晚上,我常想起石寨老的这句话。两年前,因崇拜余秋雨先生,决心效仿他,就来到了黔地深山的一座小村庄。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才抵达目的地。下车的时候天色已晚,村子里没有旅馆,只好投宿村长家。好在村长是个热情好客的老人,得知我的身份后,他说近几年常有文人墨客来到他们的村寨,以感受大自然的神奇和独特的民族文化。这些人的到来提高了村子的曝光度,游客增多,对本地人来说是件好事。晚饭时,石寨老用美酒美食招待了我。地道的米酒尝起来微甜,只是后劲颇大,在仍清醒时我记得石寨老答应了带我明天去村子逛一逛。

足以彰显本村文化的地标建筑有很多,比如几十米高的鼓楼、古色古香的歌舞堂、芳香四溢的染坊。我和石寨老逐一参观。对于自家三里地的故事,石寨老悉数道来。在这鼓楼下曾聚集过一些村落里德高望重的寨老们,在商讨中决断了大大小小的寨中事务;在这歌舞堂里,又曾有一批青年男女起舞对歌,多少对情侣在这里私定终身;只可惜如今看来,这些建筑空荡荡的,少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我问石寨老:“它们是被废弃了吗?”

石寨老连忙否认:“倒也不是,只是这些年有的人搬去城里住,有的外出务工,年纪小的孩子又在外面的学校上学,所以冷清了。”

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有一些感慨和失落。也许他在回忆自己的曾经,还有那些曾经戏谑于此地的身影。当年无比热闹的场所逐渐被人们冷落,成为了历史。留守在这片土地的老人也一样,他们生于村庄,却又如久禁囹圄,被束缚住双脚,然后随时光流逝同样变成历史。

一个白天的时间,我大致摸清了村庄的地形。村庄由两个寨子组成,都位于山脚,隔着一条小河。我本提议要去河对岸的寨子看一看,石寨老说今天天色已晚,要过河需要走到两公里外的马路尽头,那里有一座石桥。

那条十几米宽的河被他们称为母亲河,是养育他们的母亲,河水是她甘甜的乳汁。他们崇拜自然,将山水视作信仰,所以这河依旧清澈见底。暮色映衬下,水面泛着点点金光,河底一枚枚鹅卵石和附着在上面的绿苔清晰可见。河水并不深,在河水中央在伫立着一座损坏的桥墩。

我拿起相机放大焦距,能清楚看见砖石垒起来的桥墩上有明显风化痕迹,显然是有很长的年岁了,我问石寨老这里以前有一座桥吗?石寨老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他说自打小时候起这里就只有一个桥墩。至于在遥远的过去,这里是有一座完好的桥,还是只修了一个桥墩就半途而废的半成品,都无从得知。如果是前者,那么到底是原因,使这座桥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摧毁,仅剩一个连证明它是否存在过都存疑的零部件?

夜里我反复琢磨着那张带有桥墩的照片,心想那里是否真正存在过一座桥,这座桥原有的形态是什么?这座桥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这座桥被毁的原因是什么?无数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在我脑中盘旋,但解决问题的前提是得证明它真的存在。

石寨老是这个村子里资历最深的老人,连他的记忆里都没有这座桥,我该从何下手,只能暂时搁置这件事情。

我对这个村子的历史一无所知,在没有文字的民族,他们的历史就只能一代一代地口头传述下来。没有客观的文字表述,历史在岁月中渐渐失真,最能体现这一点的表现就是他们的历史、故事等等都具有鲜明的神话色彩,翻阅他们的历史其实就是在翻阅一本神话典籍。偏远的地理位置再加上不可追溯的历史,这座村庄仿佛一个带着面纱的女人,你忍不住去猜测面纱底下的脸到底是美还是丑。这是一个神秘的村庄,而我是想揭开神秘面纱的人。

当我邀请石寨老与我同行前往河对岸的寨子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在我的疑问下,他说河对岸的寨子虽然与他们同属一个村,却因为民族不同、语言不通鲜有往来。我大致了解他的抵触心理,便也不再强求,一个人的自在独行其实也颇有意趣。

要想过河需要沿河岸走到马路尽头的寨门处。老村长家离河岸并不远,当我沿河边行走时,又看见了那荒凉的桥墩。都说柳暗花明又一村,或许在对面的寨子里能找寻到我想要的答案。

多久没有河边漫步的感觉了。清晨的雾气从山间升起溢向河边,像一朵朵薄透的云。白皑皑的雾气中匆匆飞过一排排黑影,留下清脆的鸟啼。赶牛的老人从身后超过我,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并不会因为我是外来者而抵触。在生机复苏的早晨,一张老农的璀璨笑脸轻易地刻进了我的心里。我忍不住拿出相机,拍下赶牛远去的背影。

入寨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可爱的鞭子,身上穿的是绛紫色的特色服装,随后便是抱着她的女人。像是约定好似的,母女俩在寨门口等着我,其实只是巧合。他们要迎接的是即将归来的家人,我只是恰好碰到了她们。

我问她们:“你们在等谁?”

“我的男人。”

“爸爸!”

原来她们是留守村寨的一对母女,父亲在外务工养活家庭,今天刚好是他归来的日子,过不久我就目睹了亲人重逢的温情时刻。尽管是初见,男人还是热情地邀请我到家里做客。我也不能吃白食,于是顺手送给小女孩一些零花钱。

席间,我抛出了关于桥墩的问题,男人说他也不知道,也许那河上真的有一座桥,只是被人遗忘了。话题聊开时,索性就聊到了两个寨子。男人说我寄宿的寨子地势较低所以叫平寨,他们的寨子叫陡寨。生活在平寨的是侗族,生活在陡寨的是苗族。一个说的是侗话,一个说的苗语。

“说起来好笑,我们的语言虽然有差别,但也有类似之处,比如在骂娘上,我们的词汇出奇的一致,生怕对方听不懂。”

“哈哈,也许以前可能连脏话也不一样,为了不吃暗亏,先人们才约定俗成统一了这方面的语言。”

我想也是,试想如果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在吵架,你骂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他说:“你在说什么?”,你说:“你好!”那确实很破坏氛围感。

我想知道一些关于两个寨子的往事,男人说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他也是从父辈那里听来的。

对于陡寨人来说,平寨人是外来户。他们自祖辈开始便一直生活在这片深山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后来一次人口大迁移,河对岸渐渐耸立起吊脚楼。山和水被分了一半,食物自然少了一半。再加上语言、信仰的不同,使得他们向来摩擦不断。

在原始的部族社会里,解决矛盾纠纷的唯一办法就是划出场地械斗,赢了自然就能夺得地盘,获取更多资源。场地就在河流下游的平坝,由两寨壮年参与,生死不论,为了保持部族的繁衍,所以大多数参战者都是已有子嗣的男人。在那些血腥的年代,有多少人为此失去了父亲。我乘车上山曾路过那片滩涂,没想到在那松软的泥土下埋藏着一段野蛮的历史。

孩子的父亲死在了平坝,孩子长大后又将仇人之子留在那里,仇恨就进入了轮回的阶段,尽管这些仇恨随着时间被淡化,但是隔阂早已在这两寨人心间生根发芽。

“可是,那都是遥远的过去了吧。”

男人一口饮尽碗中的米酒,说:“确实,祖辈的事情早就过去了,只是一代代的过去,仇恨淡化成抵触,我们是这样,他们也是这样,所以也不需要交流和往来。”

我有些兴致缺缺,倘若真的如男人所说,两寨不需往来,那座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饭后,男人邀请游览陡寨,他见我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就知道我是搞文字工作的。他说:“我听人说前几年有一个余大作家去了临县的芭莎苗寨,为此还写了一篇文章,过后去那里旅游的人就变多了。你也是搞创作的,能不能给我们写一篇?”

我颇感意外,后来又想男人可能连余先生的作品都没看过,只知道他的名气很大,能替他们宣传。也许他把我放到了与余先生等同的地位上,仅凭一篇文章就能带动一个地区的旅游业发展。我只能和他实话实说,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字爱好者,来到这里的唯一原因是一种虚无的文学崇拜——对于民族、文化与文学之间自发深掘的崇拜。

在陡寨和平寨之间辗转了三天,村民们熟悉了我——一个经常徘徊在乡野路边、戴着眼镜的中年知识分子。说起来也奇怪,这人不像是来观光的游客,只是东走走西逛逛,专找寨子里的老人打探往事。似乎极力想证明一座早已消亡的桥的存在。尽管这件事在他们看来毫无意义,但他仍旧不遗余力地去追寻历史的真相。

在临别的前一天,陡寨有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先前认识的男人向我发出邀请,他说这是寨子最隆重的节目,我千万不能错过。在节目即将开始的时候,这些少数民族同胞就换上了他们最华丽的服装,在寨子中央的平地上搭起篝火。晚会开始时,男人们吹着芦笙排成一队,女人们围成一个圈,手拉着手跳踢步舞。深蓝的夜幕下篝火在跳动,火光反射在纯白的银饰上显得更加明亮。欢声笑语掩盖了噼里啪啦的柴火爆裂声,再幽暗的丛林与空谷也掩盖不了这一份欢乐。不管你先前经历了什么,是喜是悲,此刻都能随着他们一同欢笑。

我从一个看客变成了参与者,本来我只是在外围拍照,后来有一个在跳舞的当地女孩过来邀请我,盛情难却之下只好答应。我竭力模仿他们的舞步,避免出现差错让人贻笑大方,尽管我小心翼翼、举步维艰的样子也足以令人发笑了,但还是完成了这一遍舞蹈。晚会结束后,女孩对我说:“先生,我认得你。你是在寻找那座桥吧?”

我诧异地问:“你知道?”

女孩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记得小时候,奶奶经常跟我说一个故事,故事里好像有一座桥。”

“请务必让我和你的奶奶聊一聊。”

女孩的奶奶家是陡寨深处的一座双层吊脚楼,奶奶的眼睛已经瞎了,脸上的褶皱像是揉皱的旧报纸,仿佛记载了当年的许多往事。老人家没学过汉语,我只能请女孩给我当翻译,让老人家把当年说过的故事再重复一遍。

老人家说话费劲,断断续续的,女孩自作主张将话语润色过后再说给我听,没有破坏故事的完整性。老人说,在她还是小女孩的那个年代,村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苗家女人奋不顾身地爱上了一个侗家男人,然而两家却有着世仇。在种种逼迫之下,两人双双跳桥殉情的悲剧故事。

乍一听起来是一段非常狗血俗气的爱情故事,可我想这里面必定有很多被忽略的细节,其真实性还有待考究,但真正令我在意的还是故事里透露的信息——桥。

山里人的故事不会凭空捏造,我让女孩问老奶奶:“那是一座什么桥?”

老奶奶说:“风雨桥。”

风雨桥是桥梁建筑中的一大奇迹。桥体由三个部分组成,顶有宝塔,中为亭台,两旁设栏杆长凳。塔、亭建于石桥墩之上,均为木质,翘角飞檐,雕刻有龙凤图案。因为行人提供遮风避雨的场所,故名风雨桥。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距上次离别已有一月有余。为了证实那风化的桥墩之上原来真的有一座风雨桥,我做足了准备工作。这期间,我在当地县城图书馆借阅书籍,从地方志和建筑史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了证据。我为之振奋,与上一次来时的感觉截然不同。我急忙地向石寨老阐述我的发现,但他的表现远远出乎了我的意料。

“也许在曾经的某个年代,这里伫立着一座风雨桥,桥里有人躲避风雨。可是现在它都被摧毁了,遥远到不存在我们的记忆之中。追寻它存在与否又有什么意义?”

我像是被当头棒喝,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石寨老背着双手蹒跚远去,我不禁大喊:“难道你想那些鼓楼和歌舞堂也淹没在历史尘埃中被人遗忘吗?”

石寨老的脚步放缓,说:“再过两天是六月六,许多寨里人都会回来,我替他们邀请你。”

我无法目睹历史的一角在岁月中被掩埋。两寨之间的风雨桥虽然在我心里复活了,却没有出现在本该记住它的人的记忆里。即使我肯定了它的存在,但于某种意义上它又处于非存在的状态。或许我该另寻他法。

老吴是石寨老介绍的一个朋友,年纪与我相仿,据说祖上三代都是行船的,只是到了他这一代,河流上流挖渠引流过于频繁,导致河流水位下降,难以承载大船。现在他只是偶尔撑撑捕鱼的小船,算是不忘祖上的基业。

我拘束地坐在老吴的船上,空间实在过于狭小让我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慎打翻下水。老吴倒是老神自在,一手撑着竹木做的长浆,一边同我说说笑笑。他说当年这河往上游走可热闹了。南来北往的船只,有商船、游船和渔船,尤其到赶场天更是热闹非凡。县城是西南内陆水运的中心地之一,更是被称为江南八百州。小时候爷爷常撑着船,让他坐在船舱里,看河道渐宽,听人声鼎沸。小河在他眼里逐渐变成一条大江,烟波浩渺的江面上静卧着各式各样的船,那是他童年最难忘却的记忆之一。

他徜徉在自己的回忆当中,随后话锋一转,说:“你应该很在意那座桥。”

我点了点头,他又说:“虽然我小时候这条河就只剩下一个桥墩,但它应该真实存在过。我爷爷曾说过,在这一片区域划桨吃水要深一些,避免打到桥身。我想他年轻的时候,这里应该是有一座桥的。”

尽管我已经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一座风雨桥的存在,但老吴的认可依旧能够让我感动,我问他:“你觉得这座桥重要吗?”

老吴思考道:“挺重要的吧,如果这里有一座桥的话,去陡寨更方便一些,不用绕几里路去后修的石桥。”

我又问他既然方便,为什么不在这里重修一座风雨桥,他说没必要,陡寨与平寨之间不需要频繁的来往。

六月六是平寨极其盛大的一个节日。比起上一次来时的冷清相比,这一次要热闹得多。我从未在石寨老脸上看到如此开心的笑容,一个劲的跟人打招呼,还一边埋怨别人怎么不常回乡。平寨要摆长桌宴,活路全交给青年男女去做了。寨老们在鼓楼下面纳凉,抽叶烟。石寨老还邀请我来上一口,被我连忙拒绝。

寨老们一边卷着烟叶,一边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比如谁家的谁结婚了,谁在外面闯了大祸,谁的媳妇跟谁跑了这些家常八卦。每说完一件事,还要以自己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来品头论足,然后再缅怀起他们的年代,说他们当初如何云云。我觉得他们的故事十分有趣,便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有老者连忙提醒我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万不要发表出去,不然最好用化名。说到这,又有些期盼。

寨里人都知道我是个作家,将来是要出书的,如果他们的故事能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我的书中,不说光耀门楣,起码也是值得吹捧的事情。到后来,他们便不再闲话家常,一个个开始吹嘘起自己往日的功绩来。

我打岔道:“你们知道风雨桥的故事吗?”

他们一个个都摇了摇头,那座桥的故事比他们的年纪更加久远。

开席前,我与当地旅游局的领导见了一面,他对我这种文化追溯的行为表示充分肯定,并鼓励我多走访群众,为宣传当地文化做出贡献。领导的话术的确高超,寥寥几句就将我说得心潮澎湃,恨不得立马提笔著书。席间,我向领导提出建议——能否重修风雨桥。领导以实际作用不大,需要再考虑的理由婉拒。

“难道以消逝的过去就不可再追回了吗?”我在心中问自己。

长桌宴结束后,平寨人为大家表演了侗族大歌,在无伴奏的情况下,她们以多声部合唱的方式唱出宛转悠扬的歌声。我虽然听不懂歌词,但依旧沉醉在这最自然的嗓音中。心里的失落一扫而空,剩下仅仅是对与艺术的欣赏。

平寨里有一位老歌师,寨里擅长侗歌的女人大多都是他的弟子。老歌师有一个歌词本,是一辈一辈记录和传承下来的,是侗歌的题材来源。歌词用汉字谐音记载,只有他们本民族的人能看懂。近几年来学术界也有人侗歌歌词为底本进行研究,我对此也颇感兴趣,便让老歌师替我翻译。

歌词内容涵盖极广,有爱情故事、神话传说和家长里短,我按照分类一一记载下来,留做备用。

晚间我在整理这些笔记时,不禁心情激昂,因为我在歌词译本中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在歌词有一个故事与先前老奶奶的给我说的故事雷同,只不过以男主人公的口吻叙述。讲述了一个侗家男人如何爱上了河对岸的苗家女人,又如何因为上一辈仇恨和自己对她的爱而矛盾痛苦的故事。男人在两寨的械斗中不慎杀死女人的父亲,这让女人也为之痛苦却又无法心生怨恨。无法相爱的他们最终选择了殉情,这激起了两寨的愤怒,于是共同毁掉风雨桥,两寨至此老死不相往来。

至此,我终于找到了答案。风雨桥被毁的根由,以及两寨长年累月的矛盾。在遥远的一代,他们毁掉了风雨桥,也毁掉了他们之间联系的纽带,自此各自安居一隅,互不打扰,最终在时间的沙瀑下埋葬了遮风避雨的桥和无人知晓的过去。

“历史不应该被掩藏或者忘却。”

出于个人的良知与情怀,我决心整理记录这些事情。

我再次站在平寨河边的岸上,看潺潺流水划过桥墩,流水击壁的声音像是桥墩在向我倾诉。我无法得知它的情绪,但我想他应该是欣喜的,因为我记住了它,也准备让忘却的人记起它。它将不再是孤孤单单被水流侵蚀多年的一座桥墩。

平寨之行结束我又去了一躺陡寨,那个男人恰好也在。他问我:“大作家,文章写出来了?”

显然他至始至终都在惦记着我为他们做宣传的事情,他说他也想他们村寨发展旅游业,把民宿和农家乐搞起来,这样他就不用外出务工了。如果能在家里把钱挣了,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我说建设旅游景区的事情不是我说了算,得找你们当地的领导,我能做的最多就是挖掘你们的文化潜力,塑造亮点,提高一点知名度罢了。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两天依旧以记录民俗为主,观察他们的生活状态是我最热衷的事情。舂米、打糍粑、编织这些我寻常见不到的细节都被一一记录。寨子里发生的大事小事一般也由寨民自行解决,这种小国寡民的自治生活的确让人羡慕。神奇的是,观察他们生活的我也逐渐变得心境平和,仿佛烦忧和困扰都烟消云散了。

又到了离别的日子,临行前我问男人:“你觉得有重修风雨桥的必要吗?”

男人思索再三,说“没有吧。”

我转身挥了挥手,关上车门。

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在多管闲事。我一个人奔忙于两岸之间,寻找风雨桥的真相,唤醒人们的记忆,可似乎并没有多少人觉得他们需要这一座桥,不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即使没有交流,两寨人依旧过得很好。

后来我说服自己,我不是要新建一座桥,而是在废墟之上还原它的样貌,既然它曾经存在过,就说明有需要它存在的缘由。

我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用来整理我在两寨之间收集到的资料,最后抽丝剥茧,取其中可改编的一部分进行文学创作。我以一男一女的爱情为线索,讲述两个寨子百年之间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有野蛮的原始部分,也有烂漫的天真色彩。等我真正写完这本书,已经用时八个月,书名我也已经想好,就叫《风雨桥》。以风雨喻历史,以桥喻爱情,风雨桥的存在与消亡即是两个寨子之间的缓和与冲突。

所幸的是该书销售情况不错,还引起了当地官方的重视,替我大肆宣传,随后我又趁热打铁,在当地文学艺术联合会主办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名为《风雨桥——消亡于记忆里的历史》的相关文章。从历史出发,讲述人文与建筑之间的关系。这篇文章的发布再一次引起不小的反响。

后来我写邮件给当地的旅游局建议:重修风雨桥。

这一次没有被拒绝,等到风雨桥完工,已是一段时间过去了。竣工当天,县领导邀请我参与揭牌仪式,我提早赶来,首先见到的是熟悉的面孔。石寨老、老吴、老歌师、陡寨男人、女孩……我曾与他们一同生活过一段时日,观察他们的生活,现在看来倍感亲切。

男人兴奋冲冲地对我说道:“不得了啊大作家,自从你写的那本书火了,我们这来的游客是越来越多了,县里面也准备我们村寨打造成旅游景区了。”

其他人都没有看过我的书,只是知道我写了一篇文章,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我对他们说:“这里原本就有一座风雨桥。虽说你们曾在下游厮杀,但也曾在桥上和好。没有什么仇恨是时间无法摧毁的。你们要记住,走过风雨桥,对面的人依旧是你们的同胞。”

我看向这座崭新的风雨桥,上面仍留有油漆味,低头看见那座桥墩并没有被拆毁,而是被加固。既然它几百年未倒,自然能够承受住现在的重量。风雨桥虽然是翻新的,但历史的痕迹也是真实的。

我看见走廊两边坐满了人,有人吹笙放歌,有人翩翩起舞,绛紫色与湛蓝色相互交融。在一阵阵鞭炮声中,揭开了风雨桥的幕布。有一天我会像万事万物一样终将在历史风雨的侵蚀下消亡,好在有一座桥让我得以留存下一段记忆。当两寨人互通有无时,兴许会想起曾经奔波于两岸的身影以及当初未被记载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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