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九十岁的祖父
时隔一年再见到我时,祖父像往常一样在凝重惯了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去年我见他时,他的腿有了要罢工的迹象,现在他竟然能拄着单拐寸步前行了,我暼了一眼他的头,那里已经没有一丝黑色的生机了。
祖父在外孙女婚礼开始前想要上厕所了,我像这五年的往常一样想要扶他一把,他也像这五年的往常一样拒绝了我,他一边拨开我的手,一边用短促的声音说:哎,不用。
这楼上楼下要三四十个台阶。小时候,我总是和伙伴比赛谁上台阶上得快或者说谁一脚跨过的台阶多,像这几十个台阶在我们三脚五脚的功夫中就给迈过了。如今,祖父将单拐交给了我,拨开我准备架在他肩下的手,用两双苍老的手扒住光滑的栏杆,抬脚时暗暗地咬合满嘴的假牙,手向栏杆更深处努力地伸过去,往复往复。于是,我也蹒跚起来。
五年前,祖父每日早早起来,迈着他那不太利索但也无大碍的腿,为家里张罗早饭,大米稀饭熬煮的那几刻钟,他又从院中开辟的小小土地里摘下新鲜的蔬菜,摘洗干净,放在案板上切磋切磋,然后和着油盐酱醋调试成一桌饭菜。
那时我最怕看到的是祖父蒸包子馒头,一个耄耋之人,好似拼尽全力一般在一大盆面上揉捏打推,他弓下的躯体也来回的晃动。他做饭时常常一言不发,旁人想要帮忙也无从下手,我知道,那里已经成为老人家退休后的一片小舞台了。
祖父那时候常常在午饭后到村子那条河旁溜达,和老友叙叙旧,或者到哪个麻将场上搓两把,图的不是赢,而是乐呵乐呵。
来到老家的第一天,我在沙发上将要入梦,祖父像以往一样将厚毛毯轻轻地披在将要失去知觉的我的身上,我就带着这清醒中最后一丝温暖,进入到一个温暖的梦乡。到老家的第二天,祖父上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拄着他的单拐出去了,回来时,他手里的塑料袋里是一大块豆腐和一大块猪肉以及海带豆芽。他在厨房外放下他的拐杖,然后一步一步颤颤巍巍走到案板前,摆弄那些他本已不再触碰的厨具。刀声清脆,声声入我耳,敲打我心。我煎熬着等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明明埋下了哽咽的伏笔,却还要狼吞虎咽以示我的天真。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祖父就不再外出溜达叙旧了、就几乎不再触碰那些年他似乎挚爱的锅灶了,但我知道只要有我的到来,他就会操起菜勺,在柴米油盐中奋力耕耘。
二、耄耋老人相逢就是相别
一两年前,我在网络上看到了一张图片,两个老友一车之隔,车外的一手抹眼一手挥动,车内的也摆动他苍老的手。这张题目的名字大概是: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到你。
婚礼上,同为耄耋的老人从遥远的西安赶来,经过我祖父所在的餐房时,愣了一愣,然后大声的向我祖父呼唤,同时脸上绽放出灿烂。两人大声的交谈,生怕对方也许已经生锈的耳朵阻碍了他们的精神交融。
“见你一次可不容易啊,你这来一趟可不容易啊”祖父面露喜色。
“是啊,不知道这次之后还能不能见了,像现在的年龄,见一面少一面啊”
旁边有人为两位耄耋老人的重逢而喝彩:
“两位差不多大吧”
“我今年88了,比他大一岁”祖父笑了笑。
那老人走了,祖父竟然有些调皮地给我们说,他脑子不太清楚了。是啊,祖父也就是腿不方便,他的脑子很清醒,他将睿智贯穿到了老年。对于晚辈而言,长辈能够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就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数年前我曾无比自豪有一个无比健康的爷爷,他头上的黑发居然还在同白发挣扎,他八十有余却上得了厨房,骑得了自行车,没事还能搓上一圈麻将。可是如今我暼一眼他的头,那里已经没有一丝黑色的生机了,他那刺痛的双腿需要一把拐杖才能小心地迈动,他开始选择在寂寞的时候静静地看电视,我想,他看得不是电视,而是热闹。
那位西安过来的老人婚礼结束后没多久,来到祖父的床前叙谈,祖父不顾老人的劝告,坐起身来。老人走时,祖父撑起拐杖,将老人送出门外,注视了许久,方才不舍地转身离去。
三、从前的我对年老一无所知,现在我开始用谎言来敬畏
记得小时候我在村子里扮演过半仙的角色,我抓住大娘大爷或者爷爷奶奶的手不放,然后盯着看,捋一把“胡子”念念有词:“男左女右”
“您这是生命线,看您这生命线,能活到六十”。小时候没有时间概念,我总觉得,六十年就是一个人类寿命的大限,所以我不顾那些被我“看手相”的长辈露出怎样的难色,都会告诉他们只能活六十岁,并且颇得意的说:“活六十就不错了”。
这次回到故乡,听说村头的一奶奶身兼众病,恐不久人世。我知道她,他们小两口常常在自家门口懒洋洋的坐着,呆呆地看着路边的行人,有人打招呼了也会应两声。再经过她家门口时,只剩下那个爷爷孤独的声音,和他那若有若无的眼神。
“爷爷,您身体还好吧?”我像往年一样远远的向坐在地下的他打招呼。
他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没有。
等我走进,他好像才楞过神,说,孩子,是你啊,来,给爷看看手相,看看爷能不能活过九十。
我的心一震:“爷爷,您多大了。”
“今年八十了”
我匆匆地看了一眼他生满老茧的手,编织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谎言,然后匆匆离去,我不能再多呆一分钟。
我常常说我渴望年老,因为在我看来,年老意味着拥有了无比丰富的知识,无穷的智慧,意味着经历了一切惊奇与平淡,意味着度过了一切风浪与坎坷,意味着子孙绕膝。我曾说过:“泥土清香,被树叶割碎的阳光,一个好身体,子孙绕膝,想想就十分美好。”
可是人生从来都不是想象的那么平淡或者惊奇。我相信这世界上没有所谓的生与死,只有生与老。我想,年老带给我所有渴望的体验的同时,相必一定也会带给我无限的无奈和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