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清明,回老家扫墓。母亲准备了钱纸、元宝、苹果、刀头和酒,还有铲子和用来挂坟飘纸的竹竿。
我提着苹果,扛着铲子,母亲拿着余下的零碎物什。出发了,沿着那条熟悉得满是回忆的羊肠小道行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在我们眼前展开来,有花谢后碧绿如洗的油菜,有刚播下种子被撵得细细的泥土田,有正在将青菜一捆一捆码上货车拉进城里的农人。
眼前的景色看上去祥和而安谧,甚至让人产生时光凝滞的错觉。可是理性告诉我,不是的,在这美好的背后,一定有些什么是我们所不知晓,而又冥冥之中主宰着一切的东西。不然,为何说好了岁月静好,却偏偏斗转星移,说好了现世安稳,却偏偏万种千般皆凋零。
渐渐地近了,那片父亲长眠的土地就在眼前了。这块土地原是我们家的自留地,记得小时候我常常在这里割猪草,挖红薯,点豆子。记得这里曾栽着一排排的茄子,紫玉般的茄条挂满枝。
而今,这里却成为父亲的长眠之地,记得父亲去世前一年,还带我来过这片园子,来看他亲手种下的油菜和莴苣。那年,走在父亲身后,看着他蹒跚的步伐,枯悴的身影,莫名地悲从中来,有感于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变易。
父亲的坟头,当然有了一些荒草丛生,我们细心地拔去那些杂草,将一些培得细细的新土铲上去,垒得饱满而圆实。然后,按照传统的仪式,磕了头,点了香,烧了钱纸。该离去了,却有点悲思,父亲的慈祥,平和及无微不至的爱闪过脑际。那些泛黄的记忆电影般一幕幕划过心海。记忆里都是父亲温暖、慈爱的陪伴,小小的我喜欢和父亲下棋,我们在堂屋地上画下格子,将纸揉成结实的一团当棋子,那时的自己觉得那小小的棋格间有着无限的乐趣。
冬天里,好冷好冷,我和父亲围坐在烧蜂窝煤的炉子旁,将手笼在红红的炉火上,然后听父亲给我将很多很多当年的往事,五六十年代的日子自然是匮乏而贫瘠的,但父亲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欢喜而平实。
父亲几岁时爷爷奶奶便去世了,之后被送给远房的一个亲戚,然而不久这位亲戚家也遭了变故。于是慈祥而年迈的外祖母将父亲领了回来,跟着二奶奶一家生活,那个年代的日子自然是拮据的,但是父亲一直保持着他特有的平和及宽厚。
早年间的自己有些任性与倔强,但这都被父亲一一接纳。记得大学期间,有一段日子,看了一些偏激的文字,处处张扬自己的个性,对父母亦生起强烈的叛逆。一次冲突后,我摔门而出,父亲因为担心,便默默地跟随其后,我去哪里他便去哪里,也不拦我,也没有指陈,任由我生气,任性,直到回心转意。是的,我真的回心转意了,在父亲无边的宽容与疼爱里,我开始审视自己,同时心里亦升起不尽的感动与温润。
无边的丝雨,继续纷扬着,如绵密的往事。曾记得,初中的一天,我放学回家,路过大桥,猛然间瞥见在河坝劳作的父亲,父亲顶着烈日,将沙石一铲一铲装上高高的大卡车,其间几次停下来,咳嗽喘息,我能想象那份艰辛。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的心痛,和那份蚀心的疼惜。
后来,我去了北京,几年才回家一次。那年回家,父亲好高兴,把发表有我文章的报纸杂志纷纷拿给邻居们看,您是如此珍视我的每一份进步与荣誉,我看到父亲枯悴的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欣喜。相聚总是短暂的,我要返京了,父亲伫立在村口送我,寒风扑卷着您单薄的衣襟,我看到您眼底的不舍。我望着您苍老佝偻的身影,亦生出无尽的难言的感喟。那天我坐在回京的车里泪流不止,总觉得父亲龙钟的样子预示着某种别离。
果然,就在那年之后的第二年,您便离去,来不及慈柔以待,甚至来不及说一声“爱您”,您便撒手而去。之后,很久很久,我都无法释怀,关于生死,关于一去不返的光阴。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小雨,狭长的小路草木丰美、幽深碧翠,点点的雨滴静静地飘飞。思绪和着雨丝蔓延,念念之间,刹那刹那,变易流逝。或许真的有轮回,我相信死亡是另一个开始,人生只是一场旅行,悲与喜,爱与痴,不过是一次次的历练与修行。让我们低进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一世的清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