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了26

廿六

嗓口难耐的干涩如灼炎烈日下干涸枯萎的植物,追赶太阳的夸父穷竭了所有心力后轰然倒地。他想爬起来,剥肤椎髓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摧毁着他的执着,残忍地挒着他那根从开始就没有放松过的敏感神经。

薛之谦累极了。他感到一阵阵的无力,难堪,自我厌弃以及极度的恶心。污浊的冰冷寒江,砭骨的凛冽风声,满手血腥不知所措的迷茫交织着举目无亲的无助,对这个荒乱年代的质疑以及千刀万剐的鬼子不停磨蹭着身体的屈辱如同乱舞狂蜂的尖刃扎入心口。无形的枷锁束缚得他无法动弹,这些胸中长出来的利刺如同玫瑰花的枝条,静默地将自己在干涸土壤里武装得密不透风。他拒绝别人的好,又害怕别人的拒绝。平生一任他不想亏欠任何人,又怕被别人辜负。他的孤独像剑刃,像烈酒,像尘埃。宇宙中最渺小的组成部分在和煦阳光下不经意间漫舞,这让他感到些许自由。无底的黑洞将所有靠近的细微之物都卷入混乱与争斗。竭力挣扎的结果是被边缘化,他最终成为了上海滩名震一时的独行侠。精湛的杀人手法和永不失手的口碑让他赚得盆满钵盈,充斥四散的铜臭味儿令他感到舒服,他用这些辛辛苦苦的亡命财换枪械弹药,换鲜衣怒马,唯独不敢换姑娘。

姑娘这种奢侈品,薛之谦曾经有过。那些风花雪月的往事散落在呼啸而过的西风里,唯有那抹翠绿记得真切。他将青青竹叶编成的戒指轻轻的套在女孩手上:“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当轻轻一句愿意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的整颗心脏都盈溢出五彩斑斓的幻彩泡沫来。他抱着女孩子旋转了一圈,风中舞动的飘逸裙摆像一朵盛开的花儿。

他不再当混混,跟着师父习武强身。也准备终其一生守护师父衣钵,将中华武术传承下去发扬光大。独善其身,兼济天下。怀宏伟心愿,护平凡小家。他试着学习如何做一碟清新爽口的生煸草头,他默默地攒钱准备在她生日当天送她一件中意已久却不舍得买的旗袍,他骑着小自行车穿越拥挤人潮只为去杏花楼买一盒她喜欢的糕点。他准备娶她。心潮澎湃地将那枚小小指环藏在身后,等来的是那个穿着旗袍的女孩一句冷漠分手。仿佛遭了天打雷轰,他整个人都呆掉了。浑身烧得滚烫,心冷如寒冰。剧烈的心跳扰得大脑一片空白,一如既往地不知所措。他恨透了那种无力,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只剩下无意识地喃喃:“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你能不能别走……” 他小心翼翼地攥住那个女孩的袖口却被毫不留恋的甩开:“算了吧……”“为什么……”“穷日子过够了,我不能一辈子都这样。”沉默良久,薛之谦干瘪地笑了笑“那么……我祝你幸福。”转身离去,小小的盒子流星般划出一道弧线隐没在街角的垃圾桶里。无人的夜里摘下面具的他开始无声啜泣,哭逝去的爱情,哭他自己。

关系好的同门纷纷同情他的遭遇,鄙夷那女孩的见钱眼开。甚至有人说反正你长得又好看什么有钱人找不到,何必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他的嘴角不自然的挒了一下,没说话。倘有一日要靠皮相来讨生活混日子,不如去死。女朋友走了,武馆的事还不能松懈。他仍然兢兢业业,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人谦逊,对所有人都客气。孤傲不群,又从来如此。

日子一天赶着一天飞逝,米面粮油越来越贵,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严峻的经济危机步步紧逼,眼瞅着武馆就要关门大吉,师父却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病倒了……他踱出门,呆立着藏躲在暗巷幽邃的角落里闷声不吭。光和影的交界渐次移动递进,仿佛见不得光似的将自己往更晦暗的深处缩了缩。而光线延伸尽头传来的打斗声引诱着他不由自主地一探究竟。

近前几个流氓打扮的人正在围殴一个瘦削青年。以多欺少的不公令他无法袖手旁观,满腔愤懑灼烫着胸中的热血。拌脚,侧摔,旋肘,飞踹等动作眼花缭乱的变换,绝不拖泥带水的实质性发泄化作拳脚落在皮肉上的闷响。正义与私愤的交错贯穿头颅,雨点般的拳头撩在身上,疼痛令他真实存在。此一战酣畅淋漓,当最后一个混混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瞄了一眼伤势看起来并不严重的受害者,转身离开。

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半点不关心。旁人恩怨也与他毫无瓜葛。身后凌风之声簌簌掠过,电光火石之速侧身一闪。偷袭者仿佛早有预谋般地变换了方位,一把揽住他的脖颈猛地往后一仰。失去重心的身体被带倒在地,那人抵住他的后颈,喉咙处勒住的臂膀恍若吐信毒蛇缠绕着躯体步步紧逼。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他如泥鳅般挣动出些微间隙,手肘狠狠地向后一砸。那人登时吃痛缩减了力道,他成功就地翻滚逃脱掌控的同时抓住那人手踝顺势拧至其背后,依靠重力将其压制在地。身下的人闷声笑了起来:“行啊小子,有两下子。有桩生意请你合作,做不做?”无心理会劳什子的营生,薛之谦心里只有那个头发花白的长者和他苦心经营的中华武学。起身抖抖衣袖,“不做。”

“600大洋。”数目可观。

他迟疑着驻步,内心挣扎。最后不得不承认,他真的需要。转身,“什么生意?”那人用手横扫过脖颈一划,没言语。薛之谦心里一惊,反问:“我凭什么答应?”那人摊开手:“凭你需要钱,凭你打架不要命的劲,凭你没头没脑的仗义行侠坏了我的计划。一句话,干不干?”

肩头溃烂的伤口早已止住了血,他伫立在武馆门外,举步维艰。馆训第一条:不得欺师灭祖,背信弃义。第三条:不得私相授受,谋不义财。第九条:不得心存邪念,图谋不轨。第十三条:不得恃强凌弱,出手伤人。他何止伤了人,还杀掉了那个恶绅。匆匆将钱财交付心思恪纯的小师弟,没有进门。

从来都只得逃避,没有选择。逃避得了仇家的追杀,逃避得了眼前失意,却躲不掉荒谬人生所展现给世人的全部后果。师父还是走了,弥留之际还在追问为什么向来孝顺的谦谦没回来。从此他心又多了一个结,死生之憾。

忧愁的嗓门尖利刺耳,师父尸骨未寒,旧日同道为争夺权位遗产撕破脸皮大打出手。鸡飞狗跳的场面过于难堪,他觉得没面子。没忍住斥责,“看看你们现在像什么样子!忤孝背义,不顾手足。眼里可还有师傅!”换得财路不正的讽刺,“师兄别来无恙啊,恭喜恭喜。莫不是真傍了个大款?”“要说软饭就是香,像我们这种穷鬼半辈子也赚不几百块大洋。”“师弟既然也不在乎这点家产,还是给哥几个留点机会。”众人嗤笑反问,“既然尊师重道,你敢发誓那笔钱来路清白么?”只有名字叫大大的小师弟愤愤不平,圆圆的脸蛋涨得通红:“你们不要太过分!武馆能撑到现在还不都是靠谦谦师兄……他才不是你们所说的那种人!”

通常的是非,都是真相不白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待后事安排妥当,他也走了。料峭春寒,唯张大大一人送他,“谦哥,我想跟你走。”

“为什么?”“”你是个好人。”执拗坚定。薛之谦失神一秒,摇了摇头:“跟我没出息……而且那钱的确不干净……”

他不想再踏入江湖,可江湖不给他机会。时运不济,多舛命运化作摧枯拉朽的洪流逼迫他承认自己是不干净的。何妨再肮脏些呢?金钱可以买很多东西,酒、女人、权位。也挽回不了很多东西,时光、爱人、生命。但钱能买安全感,这些安全感将千疮百孔的脆弱心脏裹藏进小核桃的坚硬外壳。身体变得敏感而僵硬,夜半时分那些凶神恶煞的奸佞亡魂寻他索命,惊坐而起间慌乱摸索出一瓶药。他不敢多吃,怕影响敏锐的洞察力和感官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像是一只随便摸一下都会炸毛的松鼠。漆黑的圆眼睛在同样墨色的深夜里铮铮发亮,一颗巨大的诱人松果引诱着他试探地靠近。握在手心的松果上在吞吃入腹的那一刻失于指缝,落到地上。他很沮丧,却未曾料到那颗果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葱郁的树木,发着光。树叶沙沙作响谱成天真绚烂的童谣,恣意舞动的枝条轻轻的顺着他的毛发将初生的果实递到他的手里:“既然你是松鼠,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松子。”他突然没有这么害怕了,仿佛长白的冰遇到天外的火点燃心底孩童般的渴望,想要一个拥抱。

即将触摸到的刹那,挺拔的树木瞬间干瘪枯萎。郁郁葱葱的花园变成鬼哭狼嚎的沙场。他炸起根根尖利的绒毛垂死挣脱,泥泞的沼泽伸出数以万计的触手将他拖入无底深潭……陌生的碰触令他作呕,周围无数的声音蛊惑他沉沉睡去。当最后一根发丝浸没在淤泥之中,昼夜开始颠倒晨昏不再清明。唯闻遥远天边聒噪声,或是呢喃,或是呐喊。想揪住这个扰人清梦的讨厌鬼骂他有病……他紧紧攥住手里的那颗稀世珍宝,用尽全力仰头浮出水面。模糊的瞳孔里映出一抹褪色的绿色挑染。

薛之谦从张伟欢喜雀跃的样子和乌黑青紫的眼眶中得知自己应该睡了很久,心下几分感动,几分羞赧,几分隐忧。“喂,水。”火烧火燎的喉咙迫使语句简化成两个字,大少爷像老妈子般一路小跑努力保持平衡,跌跌撞撞地端来半杯温开水。他竭力抬起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左手去够,撕裂的拧痛揉成一团直怼神经中枢。那人无视了他的逞强,将手臂轻轻归回原处故作轻松:“哪能让您亲自动手啊,我天天也是瘫着。谢谢您给我个动手动脚的机会不至于四肢退化。”瓷白勺子递到嘴边他乖乖地吸了一口,无力辩驳只得退而求其次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哎呦,您可别翻了。一会儿再缺氧厥过去。”四目相对气氛变得尴尬而沉默,张伟找个拿药的借口偷乐去了。

傻美够了,药呈上来烦心事也来了。小祖宗气鼓鼓地抿着嘴,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惨白的脸色任何人看到都以为碗里盛着的是砒霜。张伟被盯得脊椎发麻,一句那就不喝的妥协转到嘴边被生生地掉头咽了下去。“就喝两口。”闭眼,无动于衷。“不喝我可就耍流氓了……倒时候巡捕房可都不管您啊。”杏眸圆瞪,无动于衷。好说歹说敌不过薛之谦软硬不吃,张伟犯了难。人生还真就六个字儿,怎么着都不行。“薛姨太,有没有人说过你特像只狗∪・ω・∪”投来的不解的目光中带着鄙夷。“忘了叫什么名儿了,反正长得倍儿喜兴,老带劲了。身子长腿短,大屁股圆脸。”

无动于……鬼啊!薛之谦阖上双眼,气沉丹田。猛地睁开,似要将多日郁结悉数倾泻般惊声一吼:“神经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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