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票白儿票白儿(吾乡形容一种白颜色)的猪蹄子之前只见过猪。
不过,当亲眼看到那个父亲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的肉联厂,当保卫科长的同学家的厨房里,用水泡着的满满一大洗衣盆猪蹄子的时候,我很难把这两物联系到一起。
味道刺鼻苍蝇哄哄的猪圈,在城里,并不是家家都有。
普通人家不可能养猪,也养不起猪。
养猪,在那个时候,是一件既耗费家里主要劳动力的体力,又烧钱的事。
拿粮证去粮店儿里卖粮的时候,看着自家的粮证上,供应给家人的粮,量越大,心里就越是高兴。
总是幻想着如果粮证上,所有的家庭成员专属的那页,都被粮店里管事儿的那个又瘦又高的男人,从他那上衣口袋里,抽出红蓝铅笔,用削得尖尖的,红颜色的那头,写上35斤。
可让许多人家失望透顶的是,绝大多数家里面那些正在长着身体,且嚎嚎能吃的大毛二毛三毛们各自那页儿上,白纸红字分明写着的供应量,清一色都是27斤半。
与家里为数不多的主要劳动力的粮食供应量,相差了八斤之多。
先别提用做喂猪的那些食料从哪里搞,各家各户想要把人喂饱了,都挺费劲儿。
故“节衣缩食”这词儿,于操持家里面大事小情儿的户主而言,是一件比天还大的事儿。
平时嘴里不见有人说,但是,晃常儿便在心里想的,大抵都离不开这事儿。
尤其是“缩食”。在“家有千事,主事儿一人”里,主事儿的家庭主妇面前,那不是一般的难。
家里唯一负责挣钱养家的,便是每天背着饭盒,顶着星星儿出门,披着月光回家的顶梁柱。
这是用来依靠的。
饿着谁,也不可以在顶梁柱身上打主意。
家里的孩子再多,个个也都是娘的心头肉。
苦的,也只能是当娘的了。这可不是个例,大抵家家如此。
母亲永远都是先下厨房,后上饭桌,视残羹剩饭为珍馐美馔的那个人。
住在农村还好,只要脑袋活泛,随便找一个田头儿地脑儿,就可以刨腾出来一块小片荒。
种上几垄苞米高粱,再在自己家房前屋后的小园子里,种些黄瓜豆角之类的应季蔬菜。
虽说不能保证一家老小吃好,但是,保证从老到少统统吃饱,一点儿问题没有。
那个年代,有一些穿“的确良”裤子的城里人,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捡来的自信。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些长年与地垄沟较劲,从头到脚都被太阳吻得黝黑的农村人。
可是,善良简单的农民,总是以那种艳羡的眼神儿,仰视着一堆又一堆,用一条压着笔直裤线的“的确良”裤子,把皮囊里那个“苞米面肚子”,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城里人。
人不只要承认,成洗衣盆吃猪蹄子长大的孩子,窜起来的个头儿,就是比一日三餐都在与盐菜苞米面死磕的孩子高这个现实。
还必须得承受,足够脂肪的摄入,真的与一个人的智力,有许多扯不清楚的关系,这样一个事实。
当下,刚上初中的男孩子,身高就达到一米八几的遍地都是。
可把时光倒流回三四十年之前。身高一米八几的初中生,实在是凤毛麟角。
之前,我总是喜欢当着那个同学的面说,“你初一就能长到一米八,高考一下子就考上了清华,指定与你们家晃常就弄一洗衣盆子猪蹄子吃有关。”
就在几年之前,他还鸡头白脸跟我掰扯掰扯。
当下旧话重提,他便沉默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