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刚压住楼角,街灯便一串串浮起来,像有人往人间撒了把碎星子。汤圆店的蒸雾漫过玻璃,糊住整条街的喧嚣,只剩甜腻腻的桂花香,蛇一般游进鼻腔。
我惯常往江边走。这些年越发觉得,月亮是位老友,总在元宵这夜,拎一盏最圆的灯笼赴约。江水裹着霓虹吞咽,波纹里浮沉着无数个摇摇晃晃的光斑,仿佛谁失手打翻了一坛陈年酒酿。对岸有人放孔明灯,那团橘红颤巍巍地爬升,突然想起旧时乡野,父亲用竹篾扎的兔子灯,轮子总卡在田埂碎石间——如今那双手早已化作春泥,倒滋养得往事愈发葳蕤。
风掠过铁索桥,钢丝嗡鸣如埙。桥洞下流浪歌手在唱《城里的月光》,沙哑的声线被水汽泡得发胀。忽然羡慕起那些音符,能理直气壮地破碎,又堂而皇之地流淌。母亲电话里说老屋蜡梅开了,语气轻得像在聊别人的故事。我们都默契地绕过床头的药瓶,如同绕过雷区里沉睡的引信。
烟花炸裂时,天空裂开千万道光的缝隙。孩子们举着发光气球奔跑,年轻恋人依偎成双影,卖糖画的老人将糖稀浇成银河。这满城的热闹是张细密的网,偏偏漏下我这一粒尘埃,在灯火阑珊处独自打转。倒也自在,毕竟独行的人,连影子都是自由的。
忽然记起某年元宵在山中迷路,偶遇守林人的小木屋。他煨着姜茶说:“你看这满山雾,散了聚,聚了散,哪片云真能困住月亮?”当时只当醉话,今夜忽觉醍醐灌顶。
汤圆店的老板娘开始收摊,钢勺刮过铁桶,发出清越的响。我掏出兜里最后一枚硬币,换得掌心三粒芝麻馅的月亮。甜味在齿间化开的刹那,整条江的灯火都落进眼底,晃啊晃的,晃成一条永不冻结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