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于离职之日。
上个月八号,我和国伟几经辗转,做了两次核酸,一次体检,住了五天酒店,经历疫情封锁,拿出高中毕业证,他甚至是P了一张高中毕业证才蒙混过关,倒是有几分西游记师徒四人想尽办法获取通关文牒西行那味了。
母亲父亲一直劝说我,回去吧,武汉实在疫情太危险啦,我实在不放心你呀,你太善良了诸如此类的劝降文字,甚至于我上了几天班了,我说感觉很累。
“要不咱回去吧,回去不累。”
秉持着无论是站着跪着咱都要把事情给做完,我拒绝了一遍又一遍。
我与国伟分去了不同的车间,那一批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分去了冲压,每天和油铁打交道,我倒是无所谓,这段时间感觉自己是个异常清醒的人,每天都客观的观察揣摩。
前几天上白班,陈叔比我们要先开始几天,我还记得第一次回宿舍还是陈叔带我走出厂区的,陈叔瘦瘦弱弱的,他说他以前是在BYD做喷漆的,十堰人。媳妇是云南人,是以前在厂里面认识的,陈叔精明的很,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指导员让我们跟着钣金师傅学一下钣金,简单地说就是如何修补零件上瑕疵。
钣金师傅是本地人,胖胖壮壮的,我听网上说以前的将军都是有将军肚的,并不是大家或是文学里面写的那样,而是一种膀大腰圆的形象,也许吸吸气把肚子收起来就会露出来下面的腹肌变成型男。
钣金师傅在这干了十年,说他从二十岁就在这干活,干到现在,家里面有房子就在附近的小区近的很。他老是喜欢干活的时候飙几句歌,好像有一首是张宇的,别的我好像都听过却不知道是什么名字。
钣金师傅是个聪明的人,更多的是一种智慧吧,我从见到他第一眼就有这种感觉。
不过说来好笑,当我撒谎说我是个高中已经毕业三年的人,之前在老家工作,高考考了一百多分。他说,你们这个年纪在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我是从你们那个年纪过来的。
我有时候会想他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还是说其实我的一些纸面上履历就是他当年所经历过的呢?
陈叔老是带着我偷懒,指导员一走,钣金师傅就说你们自己玩,我和陈叔就用抛光机随便在零件上划两道,只见是把零件修的满是伤痕,玩着玩着钣金师傅就去休息室抽烟了,陈叔就带着我坐在边上闲聊,当时感慨着这日子真是好混啊,钱真好赚。
陈叔讲到他家庭时,我问他之前的工作为啥不做了,他说带媳妇回家结婚,之前攒的钱都用完了,家里开支,孩子上学都得花钱,就又要出来工作了。他说媳妇家里穷,我说毕竟比较偏,云南发展不太好,他说你别看人家经济不好,但其实人家过得比我们舒服多了,没那么多压力,国家又有政策帮助,发这发那的。他还说媳妇家里是农村的,叫我别看不起农村的人,我们城市的人见得虽然多,但也不要瞧不起人家。
当时没怎么想,只是连连点头称赞。
其实我也是农村的,不知道小时候踩坏过多少爷爷种的苗,只是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家里的田就没再种过,我有时候自己想起这段话我会想其实到底是谁看不起呢?人总是被环境影响,可能陈叔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自己所叙说所告诫我的那种人吧。
却也并不可恨,我只觉得是颇为无奈,甚至是我此刻所写所记录的应该也是站在俯视的角度去批判,去悯怀我觉得悲哀他们却觉得是无比正常的事,我只觉得我自己也是有罪的,审判别人,却不肯将枪对准自己,自我批判着实是一个青天境界。
好日子是不会长久的,福能生祸,祸亦生福,人总是在这种不断起落中曲折奔赴。
可能是指导员看我和陈叔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就让我和陈叔跟着天车师傅去起重。
起重简单地说就是换磨具以及其他的准备工作,性质大概就是累重脏。
反正自从干了起重之后,我的裤子再也没洗干净过。
每天凌晨一两点还在丢钢绳到磨具的卡槽里面,钢绳在模具边缘上擦出一道道火花在昏暗的灯光下是如此的亮眼。
模具很重,三四十吨,我看着那庞然大物被凭空吊起,感慨着人类是一个多么智慧的物种,奴役自然,命令元素。想起了古埃及人是如何把那么大的石头垒成王墓这一谜题。有一次模具离地只有十公分,钢绳滑脱,模具砸在地上,我和辅导员站在旁边,出奇一致的把脚往后挪。辅导员告诫我说,小心模具,掉下来可不是好玩的,医院都不用送直接送殡仪馆。
那倒确实,奴役自然,自然一声怒吼,血肉绽开。
天车师傅是我最讨厌的一个人,因为一个事。第一天去起重,我和陈叔怎么都不能把绳子丢到卡槽里面,直接骂了一句,两个傻逼,当时我忍了,我看了看旁边的陈叔,觉得自己爆发出来容易牵连到他而且这还没上多久的班,不能闹得不愉快。
之后就在他的埋怨和辱骂中度过了一个周,有时候生气的没办法,只能说扳手狠狠的拧螺钉,砸铁板。
但是后来也知道天车师傅身上其实也有他自己的故事。
那个时候还没去干起重,与他一起回宿舍时,他说他之前在这干过,今年七月份才回来,我说去干嘛了,他说去找上海一个朋友玩了几个月,我当时还在想这人竟然和我一样,能够干出来这么荒唐离谱的事情确实是超乎了我的意料,我还问他,你出去玩家里怎么办,难道不开支吗?他的回答相当的冷漠,关你什么事,管好自己就行了,我去自然有我的道理,我想想也是就不在说话。
后一周陈叔和钣金师傅被调走了去了国伟的车间支援,那边忙不过来,只剩下我,指导员还有天车师傅,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和他骂了起来,那真是相当的痛快,指着别人鼻子骂那确实是一种舒畅的感觉。
我以前没这么骂过人,因为小时候看着街上的阿姨这么骂我只觉得有意思又觉得不文雅,当然我觉得我也是个没什么素质的人,但是却不想像个小丑一样被围观。直到这次才有体会,当你疏通情绪的时候,根本就不会考虑站在你旁边的人是谁,他是人还是猪,你只觉得对面那个人可恨极了像是牛见了红色一般,那种爽快当真是难以言说。
我越发的明白为什么总有人喜欢骂街了,哪怕是人们的教育水平提高了,有些东西你不能发泄在家中或是亲近的人,你只能对外输出,毕竟不是圣人,你只管猛烈再猛烈就对了你心中的胃口。我们习惯的觉得他人毫无素质,轮到自己却仍然还是做出了一样的抉择,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的某些劣性还是说基因里面的保护——人就是双标的,人难以认识自己的某些错误。
人莫不是悲剧如此,人类得到智慧却也多了许多烦恼以至于我的思考本身就是一种烦恼,不知如何排除。
完全排除放开人就会极端,麻痹世界对自己改变,麻痹对世界的看法,浑浑噩噩,迷迷茫茫。
后来上白班,又认识了我的装箱师傅,他和陈叔一样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但却又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他是个我很难去言说的人,讨厌吧有时候觉得他善良,喜欢吧有时候又觉得他悲哀。
我想了很久我只能用悲哀来形容,这种人上人的词汇我难以启齿,但我确乎又只能这么去说。
装箱师傅确乎是个好师傅,他十分的热情的教我如何省力气的美观快速的完成工作,他的的确确是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不过这种认真负责也只是他对于某些不安未来个人防患。
他很讨厌陈叔,他觉得陈叔年纪大了,厂里能要他已经不错了,陈叔自己却不争气做不好工作,什么事都干不好。
但他也只比陈叔小上三岁而已,有时候听着他对陈叔的辱骂心里其实也不是什么滋味,但我也不好明说,我只觉得无奈和悲哀,其实我有时候在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有时候积极的想,他就是看不惯这种行为而已,他就觉得人应该负责,应该做好自己的事。有时候我坏的想,装箱师傅这么爱表现是不是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很能干,他总是给我说很大声音的说,徒弟你看我装的多整齐多快,可我只是想混日子挨到下班回去睡觉。我老是觉得他怕有一天班长叫他去办公室写一张离职报告,上面的原因是力不从心。
我问起师傅的家庭如何,他犹豫了一会说自己和老婆离婚了,家里面爷爷奶奶带着孩子,我当时想着确实是不容易的,这么大了还在奔波,为了家庭是很值得尊敬的男人。 有次和他聊天他给我说,天车师傅是最近七月份才回来的,我说我知道,师傅说他心比天高,拿了在这些年攒的钱去江苏上海做生意了,做到吃不上饭,才回了这里。
我突然又好像理解了什么,我伪善地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把全家的积蓄赌在一场,我不能去批判也不能叫好。
他还说过几句话,这个社会啊你赚不到钱,女的就跑了,我当时就想这要是上了微博那不被骂成筛子;男人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子,徒弟你信我,你大学结束了去当兵,待遇好好的之类之类的话,俨然是一副人生导师的模样,我连连称赞又只想唉声叹气。
语气是如此的诚恳和不容置疑,让人哭笑不得。
今天师傅和钣金师傅说,让他给儿子报个培训班,钣金师傅说哪有钱报啊,师傅说,那这个钱你不能省,孩子的未来很重要的。
“你先结了婚再说,你儿子都没有说个吊。”
我就站在旁边。钣金师傅还在忙活手里的活,师傅一瞬间涨红了脸,我倒是呆住了。 我觉得师傅离婚的原因我是知道的的,控制欲,夸夸其谈这的那的,我倒是从来没想过师傅会为了面子骗我,不过回想起来这也确实合乎他的性格。
走之前我掐着表,四点四十就立马去找班长,师傅还在给我说你等指导员过来接你的班,你别着急。
我在办公室办完手续,几个师傅都在办公室吃饭,吃完饭抽根烟就又要去上班了。
天车师傅抬头看了我一眼,钣金师傅给我说小伙江湖再会,装箱师傅却在埋头扒饭。
每天中午吃完饭,大伙都会在休息室抽两根烟,大叔们拿着他们跑不到六十帧的手机开开心心的开一把2v2,我在旁边看着他们,手机放着万青的石家庄,其实我想告诉他们这首歌和你们有点关系,但是也说不出口,毕竟也不到那么悲哀的程度。
这首歌我听了八百遍,我熟悉他每一个音符和韵律,也是因为这首歌我想看看那些真正热火朝天工人们是怎么样的生活。
傍晚六点下班,我如同唱的那样脱掉车厂的衣裳,不喝啤酒,回去第一个事就是点一根烟安安静静坐在那,不开灯,听着烟丝燃烧的声音,听着歌里面的小号提琴。
古代人划分阶级为士农工商,我不知道现在的排名是怎么样的,但我知道的是,工农的等级是一个山峰形状就我所学的历史和从小耳濡目染的,你就是会看不起一些人,即便书里教你行行出状元,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你的脑子里面仍然还是有枷锁,哪怕告诉你正确错误,你依然还是那个判断,有些东西根植在我们心中。
“肥胖的城市”、“开采我的血肉”。
大石碎胸口和采石里面这样唱道,两首歌间隔十年,有些东西却还是没有改变,他们仍还在困倦的时光里面与命运缠斗,小心翼翼的维护自己的生活,装箱师傅是如此,天车师傅斗争又服输是如此,钣金师傅看破是如此。
拿血肉换取食粮,我不知道这是人身为社会生物的眼光的俯视,还是身为自然生命的可贵。
保卫自己的生活,又被生活侵蚀。
装箱师傅给我说,我知道你有梦想,你还年轻,可是梦想又算什么,你要赚钱,你要养家,孩子读书要不要钱,父母生病了要不要钱?我还记得他问指导员能不能给他安排一个加班,别人都留下来加班了,只有他和我这个新人没有加班。他在地上贴白色模具暂存区的边界标志,我在旁边喝饮料准备按点下班,我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种类似的话我听过很多次,在电影里面,电视里面,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种夸张的手法,知道有人面对面告诉你这几句话,你才能体会到这有什么样的冲击力。
一个满身疲倦却又从未放弃的人与世界对弈搏斗,我们可以称它为英雄,同时也觉得无奈,我方才明白有时候的英雄是被迫的,无形之中,自己毫无察觉就成为了那个时刻的充满忧伤无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