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注定无法忘记的周五,当我从办公室回到机床上时,白师傅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才来这里工作一个月除了知道相邻机床的几个师父的姓外其余还不认识。我像个罪犯一样坐在机床的木椅上等待着法官的判决。直到白师傅提着油桶出现,我才意识到他打油去了,他从工具箱里扯出一团棉纱,蘸上油开始清洗机床床身,我不敢怠慢,也拿起棉纱蘸上油擦拭机床,白师傅虎着脸不理我,察觉我在他身后,转身走到机床另外一面擦拭起来。
设备科检查机床的时候,我正倒垃圾回来,一群人还包括黄工长正围着机床指指点点,领头的还把带着白手套的手伸进机床传动部分,再看看白手套上是否有黑色痕迹。等设备科的人离开后,黄工长对我说,下周给你换台机床,铣床对你来说太难了!我不知道他说的“难”是什么意思,是机床还是人?或者两者都有,但我那时太年轻,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事,只能点头同意。黄工长调动我的岗位是有足够的理由和权利,他完全可以举出很多理由让我信服而接受他的调遣,或者他没有任何理由而直接调我去哪里也是他的权利,他就是工段的土皇帝。事实上在黄工长开口说出那一句话后,我就已经预感到什么,但我并没有为那件事做过多的解释,更没有把陈清萍说出去。白师傅不满意我,却在陈清萍那里得到无限的回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过后还为这件事庆幸。几年后我在技术科工作时,有次白师傅来找我,他说话的语气让我明显的感受到他为当年的事情内疚的一面。
下班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心里把白师傅骂了个遍,更是狐疑黄工长的态度。一回到宿舍,我合衣倒在床上把枕头压在头上,尽量不去想下午的事情,可越想克制自己不去想却越克制不住自己。我记恨发生这事的所有人,也恨我自己多管闲事,为显摆自己而被忘记身份,恨陈清萍拿题考我,恨白师傅的小肚鸡肠打,恨黄工长的听信谗言.....最后又把所有恨都算在自己身上,王乐嘉,王乐嘉,你他妈的一个见女人就迈不开腿的家伙,一道烂题就把你给拴住,在最不该帮忙的时候做了最不该的事情,你他妈的不可救药......
那天是1994年的八月份的最后一个周五,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后来的事情完全不在我的意料之内。同时还记得在我倒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断的有蚊子在头上盘旋,趁机就会在我头上吻上一口,我住四楼408房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房间,主要就是看重它采光条件高,干净,同时蚊子少。我小时候,我母亲带我去父亲的工作单位,父亲住的是平房,房后是当地农民的菜地,房间里总弥漫着一阵阵自然肥料的气息,潮湿,光线差,蚊子特多,母亲为让我睡好常拿把扇子驱赶空中乱飞的蚊子。
四楼的蚊子还是有,但总的来说不多,个别胆大还在我头上盘旋,我没有蚊帐,也没有钱去买。在我第一天住进来清理桌子时,还在抽屉里面找到大半盒蚊香,估计是前任留下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起床点上蚊香,怕蚊香熏不死蚊子,就把蚊香放在我头下的地面上,可这样还不时有蚊子来影响我,我趴在床上,枕头压着头,只留两个鼻孔出气,身上盖一张床单,我在大学期间的夏天的几年内都是盖床单,虽然让同寝室的人嘲笑不已,但挺管用,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北方的夏天是夜长昼短,不到六点天就暗下来,而此时楼下的小酒馆里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喝酒行令声。这时应该是小酒店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声音越大,越鼎沸也就说明生意越好。我初来乍到没有朋友,唯一的算是朋友的小马也不会联系我,从学校带来的几本书也静静的躺在在那里。主人是什么样子,书籍就是什么样子,一本书大抵是可以看出主人的生活状态,可惜那时候我根本不懂这些。我在大学最后的冬天在地摊上淘到一套《平凡的世界》,它陪伴我度过大学最后的这个夏天,又在这个夏天最后的一晚送给室友。我轻装简行,怀揣着对未来无限的梦想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比孙少平要幸运,可孙少平比我更早的领会到人生的艰辛,我的人生如同孙小平刚刚离开双水村时,等待孙少平的是广阔的天地,而我只有车间这一亩三分地,但我幸运和不幸的同时是生活提供给我的远没有孙少平那么丰富多彩。
楼下的“叶记家常菜”热闹非凡,开餐馆的是一对河南夫妻,男老板又是厨师兼采购,我周末下午常看到他骑个装满蔬菜三轮车从附近市场回来。而老板娘,是招待员也负责收银,白色围裙中间的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常常是大把的零钞。叶老板不苟言笑,只顾埋头点菜,而老板娘,见人就笑,一笑就可以看到她整齐的牙齿。河南人说“好”,“同意”等话常用“中”这个字表示,时间久了在这店里会用“中”来表达一切可以接受的东西。
“老板娘,点菜!”
“中”!
“老板娘,我今天钱不够,先赊着,行吗?”
“中,不过你可记得来还呀?”
“中!”
“叶记家常菜”的生意一直比旁边几家生意好很大程度上就是老板娘的功劳,单身公寓年轻人工作不顺心,和女朋友闹情绪后常去小酒馆喝酒,边喝酒边向老板娘述说自己的遭遇,老板娘一口一个“中”和“想开些,忍忍就过去了”这样的话算是对倾述者的回应,一来二去老板娘成了众人眼里的知音,谁有什么憋屈都愿意和她唠几句,好像这样才能冲淡心里的烦恼。
我那天在床上躺了很久,估计小酒饭店人应该不多了,我起身下床准备下楼吃饭。既然是周末无论如何要让自己快乐起来,至于白师傅是否还在生气,黄工长是否会给我小鞋穿我没去设想,也不好去猜想,那年头的事情很难猜,也不是我那个年龄该有的城府。我甚至想过未来的一周我或许会去打扫公共卫生,黄工长是那个区域的土皇帝,他揉捏我还不像捏一只臭虫一样,或者罚我在办公室思过,理由就是我不听从管教,没有一台机床愿意接收我,而工段办公室又是做青工思想工作的唯一不二选择,黄工长可以代表工段或者是整个车间抑或分公司指出我身上的毛病并作出合理让我无法辩驳的判决,他甚至可以让陈清萍监督我,并监督我改造。
提到陈清萍,我心里隐隐有气,不是她给我该死的几何题我能到这般田地,现在可好,她还不知道正和哪个男人花前月下呢?而我正饥肠辘辘的出门去解决我的肚子问题。等我抵达小酒馆后,才知道人的情绪可以马上改变的,因为小酒馆依然人流如织,原本面积不大的小馆子早已客满,还在外面临时搭起几张桌子,数米开外的几个人正等着老板娘前来点菜。
前面说过,我注定会记住这一天,是的,多年以后我时常回想它,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后也终于知道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命运,其实大多数的人生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曾经是这个世界的迷路者,我们本该都按照自己认定的道路寻找方向,可大多数人在出身的时候已经被定格为某种生活而奔波,或者为某种命运而奋进,也许我们是对的,或理所当然的认为是正确的,存在本身就是合理。或许我们错了,或者有时候是正确的,有时候又是错误的,在最后被我们自己所宣称的盖棺定论之前,如同古罗马人所说的出生之前和死去之后,我们谁也不知道前面的时间里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但作为生命的个体足够让我们坚信,生活就是属于每个人的感受,不属于别人的看法。人的共同之处就是可以体验和感受各种欲望的跳动,但人的不同之处是可以从相同的体验和欲望之中读到不同的内容,就好像一个人可以从别人的命运中感受自己的命运一样,和在不同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形象,这就是命运带来的不同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