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把闹钟拨到五点半，天还是蟹壳青。
我披衣起身，像给一天轻轻掀开温热的锅盖。
客厅角落那盏落地灯，灯罩上落满十年的尘，光线却柔软，像母亲的手背——
那年她六十，把最后的积蓄缝进我婚礼的绸缎，笑着说自己“老来瘦”。
我在清晨按亮那盏灯，对她说：
“看，我还亮着，像您教我的，不闪，也不灭。”
感恩的第一件事，是承认被爱过，然后把那光，原路返还给世界。
【二】
地铁口人潮翻涌，我挤在其中，像一粒被反复翻炒的盐。
公司电梯里，新来的实习生喊我“姐”，声音脆生生，像二十岁的我。
电脑屏幕的蓝光，日复一日在我眼角织网。
报表、预算、裁员名单……
我把它们一一折叠，藏进抽屉，像收藏一批锋利的刀片。
午休，我关掉显示器，去楼下看一丛野菊——
它们不知谁是总监、谁是前台，只顾把黄色摊开得轰轰烈烈。
我给花拍照，发给被裁掉的旧同事：
“你看，秋天也有加薪——加的是颜色。”
她回我一个大笑的表情，外加一句“想你们”。
感恩的第二件事，是在钢铁森林里，仍肯为一片花瓣当一次叛徒。
【三】
傍晚，厨房是我的小寺院。
抽油烟机轰隆作响，像一场人造雷，却拦不住柴米渗透的慈悲。
孩子高三，夜自习到十点，回家喊饿；
丈夫发间早生霜雪，仍把工资卡放在老地方。
我把萝卜切成滚刀块，它们白得安静，像一轮轮待升的小月亮。
汤沸时，我撒一把虾皮——那是父亲嘴里的“海里糖”。
我明白，所谓团圆，不过是把亲人喜欢的味道，
在生活的锅里，反复煮沸。
我把炉火调小，让汤面只冒鱼眼泡，
像替那些不在身边的亲人，呼吸。
感恩的第三件事，是把失去煮成滋味，让胃去铭记，而非让心去撕扯。
【四】
夜沉到最底，我独自在阳台晾衣。
城市灯火像撒落的磷火，远处高架的车声，一波接一波，
仿佛无数颗心，在黑暗里练习跳远。
我摸到自己的腹部——那是生产留下的，
里面藏着啼哭、奶香、第一声“妈妈”，也藏着妊娠纹与夜啼的疲惫。
我曾对它厌恶，如今学会在洗澡时，用指腹轻轻来回，
像给旧琴弦做松弛的调音。
感恩的第四件事，是向旧痕敬酒——
谢谢你替我守护，让生命得以孕育，也让我得以完整。
【五】
周末，我背一只旧帆布包去敬老院做义工。
推开门，风把尿不湿、消毒水、剩饭的味道搅在一起，
像一记闷棍，却打不醒我骨子里的甘愿。
我给一位失智的老太太梳头，她银发如雪，嘴里反复喊“妈妈”。
我应她：“哎——”
她抬头冲我笑，缺牙的嘴像一扇漏风的窗，却透进最干净的风。
我替她编好麻花辫，用红绳系了个蝴蝶结——
那颜色像极了二十年前，我偷抹的第一支口红。
感恩的第五件事，是把被需要当成被拥抱，
在给予里，重新认领自己柔软的骨骼。
【六】
夜里十一点，全家睡沉。
我关掉最后一盏灯，像给世界轻轻阖上一本厚重的书。
窗外，月亮挂在楼宇的缝隙，像一枚被岁月磨薄的银纽扣。
我把手放在胸口，数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它不慌不忙，像一口暗井，把白天所有嘈杂都滤成净水。
我悄悄对它说：
“谢谢你没罢工，谢谢你为我搬运悲喜，
也谢谢你——在每一次我想抱怨的时候，
先递给我一声‘咚’，让我确认自己仍被允许活着。”
感恩的最后一件事，是把感谢交还给自身——
原来我，才是自己一生最忠诚的仆人，也是最值得被拥抱的主人。
于是，我合上眼。
不再向命运伸手索要玫瑰、月光与永恒的青春，
只把今天所有碎屑——
灯罩的尘、野菊的香、汤的泡沫、旧痕的痂、老太太的笑、心跳的回声——
一一收进心底的布袋。
明天，它们会发酵成新的晨光，
替我继续温一壶中年，
让感恩，在最低的火里，
慢慢，慢慢，
开出下一锅热气腾腾的，
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