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伍月在十九岁那年的冬天随歌舞团来到东北慰问演出。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她人生第一次领略了零下二十度的刺骨之寒,也人生第一次遭遇了刺骨的爱情。
那一天许永久作为厂里的青年生产能手上台领奖,由于紧张过度下场时走错了方向,慌乱中跟站在二道幕候场的伍月撞了个满怀。
三九天的工人剧场里寒气逼人,身材纤弱的伍月身着轻薄的傣族舞蹈服冻得哆哆嗦嗦,当时正用毛衣裹着一个白色搪瓷水瘪子捂手。这一撞,水瘪子滑落在地,把伍月的左脚背烫出两个大水泡。
坠入爱河这件事若发生在少女时代总是美好与危险并存的。或者换一种说法:两个人掉进去叫坠入爱河,而一个人掉进去则可能溺水身亡。
伍月在水里一下溺了三十年。
慰问演出结束后,伍月不顾家里阻拦,绝然辞掉了南方歌舞团的工作,独自跑到气候和饮食都不适应的哈尔滨,把车间主任的家门踏破,认了主任媳妇当干娘,愣是被安排到了许永久的手下做学徒。因为表现出色,半年后光荣转正成为一名机床厂女车工,从此车床、螺丝满天飞。
那一年是1986年,许永久的女儿许多多三岁。
多多妈去世前虽然也曾担忧过,女儿以后有了后妈会不会受苦,但她的本意也不是希望丈夫为女儿守身如玉,一辈子不续弦。可许永久却当真这么做了。
所以当伍月像盛开的丁香一样给他的生活带来扑鼻芬芳时,他没有给出任何回应。那年春天他看到哈尔滨大街小巷到处都挂着一大团一大团的丁香,他走在路上,心想这应该就是年轻姑娘炽烈的爱情了吧,纵然灿漫,却自有花期。
1999年,师徒二人同时从厂里下岗,许永久重操祖传手艺当起了裁缝,三十二岁的伍月也紧挨着裁缝店开了一家发廊。
许永久每半个月去伍月那理一次发,工序从一开始的洗发、剪发,到偶尔烫发,再到后来不得不加上了染发。伍月对染发膏是过敏的,就算带着手套,碰完也会手指脱皮,痒上好几天,所以平时店里染发的活计都是小工去做。只有对许永久除外,洗剪染她都必须亲自上手,因为许永久曾经告诉她,这颗脑袋对男人来说神圣不可侵犯,不可随便让别人碰。
日子就在这手指与发丝的轻触间不动声色地流淌。
早些年许永久还逢人就张罗着给自己的女徒弟介绍对象,后来他渐渐地不再提了,就如同伍月也渐渐不再提起给多多当后妈这件事 。
十几年间,许多多在伍月的陪伴和指引下平稳度过了青春期,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伍月也从大姑娘变成了老姑娘,裁缝店开张时许永久给她做的那件玫红色布拉吉,已经很多年没见她穿过。
大学毕业后许多多去了北京,爸爸和伍月的幸福成了她最大的牵挂。她觉得不管怎样,这个女人不求回报地守在他们爷俩儿身边大半生,始终还是要给人家一个名分的。
就在许永久终于被女儿说服正式向伍月求婚的那一天,这个几乎等了她一辈子的女人,决定离开东北,离开他。
伍月说她该回家了,她的家在南方。
伍月说老许,我们始终没能在一起,但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二
上面这个故事是我瞎编的。
四年前煞有介事地想写一个话剧,讲一个女儿对爸爸的救赎,故事就从许多多得知伍月不会出现在婚礼上开始,由此展开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挽救行动,最终父女二人在相互治愈情伤的过程中,解开了爱是什么和如何去爱的困惑。所以伍月的这一段,你可以说它只是一个人物小传,也可以说它仅存在于人物的记忆中。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这个剧本写了三分之一就搁置了——就连伍月的故事,也是直到刚刚才依照当时的想法补充完整的。当中原因固然很多,但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爱是什么和如何去爱”这个命题,我驾驭无能。
按照当时的设计,伍月发廊里应该要一直播放王菲的《执迷不悔》作为背景,因为这首歌几乎唱尽了这个女人的一生,也几乎表达了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以为最美的爱情形态。
人特别容易被自己因年轻而产生的创作冲动迷惑,从而沉醉在自我感动中,幸亏当时的我尚且具有某些自省意识——虽然那多数源于情感经历乏善可陈所带来的自我怀疑——每当深陷在主人公史诗般的情爱中快要不能自拔时,会适当抽离出来,向自己提出质疑:
伍月最终的离开可以找到一种心理依据吗?这样搭上所有青春却不求回报的爱恋能够让观众相信吗?一个女人真的会执着得一生只爱一个人吗?又或者是,再过几年,我的爱情观——如果那尚且可以被称为爱情观的话——会不会被彻底颠覆?
凡此种种,辗转难眠。
我曾经带着其中一个疑问,去请教一位当制片人的前领导:凭借您丰富的男女经验,能帮我分析一下这个女人等了一辈子,最终为什么会离开吗?
这位北京大哥沉思片刻后对我说:有时候男人觉得只是十分钟,可对女人来说,或许已经是她的一生了。
这个回答深奥到我到现在也没能参透。
三
和一个四十岁的漂亮单身女人有过一面之缘,她跟第一个男朋友的感情持续了十二年,三年前男友劈腿,娶了一个比她小一轮的女孩。她说虽然他们没有结婚,可这几年每当她尝试去和一个人交往,都觉得像二婚。这是一种极端程度。
我有一个女朋友,从小到大唯一有过心动感觉的对象是《悟空传》里的悟空,此外再不知心动为何物。这算是另一个极端程度。
在这两个程度之间,我和我大部分的女朋友们则按照各自的速度在由一次又一次的心动构成的成长轨道上运行着。
就像早已被精准装置好的,这些心动有的幻化为暗恋,有的转化为初恋,有的即便没发展成一段刻骨铭心的旷世之恋,却也纠缠成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狗血虐恋……还有更多的,则是不曾被人察觉,或者不足为外人道,甚至连自己都不想承认的、不很确定的,或者根本早就忘记了那是否真的在久远时光里发生过的,隐秘的情愫。
幸运的那一部分,心动个一两次两三次,就牵对了手;而似乎不那么幸运的一部分,则要继续经历往来循环的过程。
不幸中幸运的那一部分,继续对爱情怀有期待,在不断的重生中获得真正的自由;而不幸中更加不幸的一部分,心脏功能开始大不如从前,丧失了重生的气力。
《霸王别姬》里,程蝶衣对段小楼说: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2013年春天在国话看田沁鑫的《青蛇》,听到法海对小青说:一生一世太长,姑娘不可当真。
对于前者,我以虔诚之心向往之,却在此后越来越多的时刻,诚实地觉察出后者的意味深长。
到今天我终于发现,当年在编织伍月的故事时我下意识地设置了一个前提,而正是因为在这个前提下探讨女人对爱的执念,让这探讨显得过于单薄了。
这个前提就是:许永久没再爱上别人。
四
我的一个女朋友给我发来一张照片,说她高中的暗恋对象结婚了,当时觉得平凡的自己实在配不上优秀的他,可没想到他最后娶的是班里另外一个平凡女生;
我的另一个女朋友,曾经有个前任在分手时告诉她自己是个混蛋,对她这么有理想又有胸的好姑娘下不去毒手,他决定终身不娶,随便找个无胸无脑的女人打发时日就好。上星期她跟我说,前任跟那个陪他打发了很多年时日的无胸无脑的女人领证了;
我的一个Gay朋友,十八岁时遇到了同是花样少年的初恋,回忆单纯而甜蜜,自己的人生轨迹也从此被悄悄改写。去年初恋作为新晋男神霸屏了一整年,某天我正抱着ipad看着他演的电视剧花痴舔屏,人到中年的Gay朋友在我旁边打电话为些柴米油盐的事情温暖地拌着嘴,电话那头是他相恋多年的伴侣。
有一天,我们听说某某结婚了;
有一天,我们在朋友圈看到某某的儿子一周岁了;
有一天,我们又梦到跟某某重逢,发现他已经谢顶,可醒来时再也没有了心酸和暗爽……
和“再没爱上别人”相比,现实生活往往以另一种经验呈现给我们:
你看,我爱过的男孩子们都已找到了幸福归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