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洋脑子里像是有个导航一直在响:您即将遇到岔路口,前方路段上坡通向邵薇,下坡通向小岛,禁止掉头回避问题。
冬天小岛每次去陈志洋的店,都喜欢挨着大侠坐。大侠是店里的加热器,将近两米高,最上面的顶是一个像伞笠形状的铁皮,盖在一个扁圆柱的,里面有明火的网格炉子,主体是一个不太粗的铁皮圆柱,下面是喷了白漆的铁通底座。夏天的时候店里做活动剩了一些粉色的流苏条,陈志洋把他们粘在铁皮伞笠上,小岛说这个流苏像一个剑客大侠戴的面纱,那以后小岛就管它叫大侠。
小岛在陈志洋的七楼醒来,下床洗澡刷牙最后回到床上穿好衣服。七楼的供暖坏了,冬天格外的冷,小岛站在镜子前面打了个寒颤。随后陈志洋起来了,你收拾的挺快啊,他说。小岛嗯了一声,开始涂护肤品,梳头发,等着陈志洋洗完澡出来。今天七楼的阳光很好,小岛眯着眼睛看看了外面。陈志洋的房子是他自己设计的,他的卧室在北边,南边的墙上留了两扇对开的大窗户,屋子里放着一张木头桌子,一个简易的晾衣架,还有一堆健身器材。陈志洋在顶棚打了一个铁架子,方便他做引体向上用。但是打完发现顶棚承重可能不太行,现在他偶尔用那个架子晒晒被子。整个屋子的地是水泥铺的,门是玻璃的,就连浴室的墙也被拆掉了换成玻璃的。陈志洋喜欢家里的浴室改成酒店的样子,这样能感觉洗澡是个不太费劲的事。浴室在屋子的正中间,砌高了一点,从浴室去南屋和北屋都要下一个小小的台阶。
小岛第一次来七楼的时候和陈志洋说,你家里可真像个地下监狱。
小岛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思绪神游,陈志洋已经穿好衣服了。
我能打个电话吗?陈志洋问。
好。小岛说完把门带上,从北屋走到南屋窗户边晒太阳。
他要给邵薇打电话,小岛知道。邵薇是陈志洋谈了两年多的女朋友,小岛和她见过几次面,邵薇给她介绍自己当时在伦敦上学的时候周边都有哪些美食,还推荐小岛有机会一定要去SOHO区的Busaba吃吃看。邵薇看起来人不错,很平易近人,她比小岛大了十岁,但是一点代沟和“过来人”的架子也没有,不会端着腔说话,更不会假惺惺的借给你推荐东西而炫耀自己去过哪里哪里,这些邵薇都没有。
在阳光底下站久了有点晃眼,小岛用右手轻轻揉了揉眼睛,手路过鼻子的时候满满的都是陈志洋的香气。小岛很喜欢陈志洋的沐浴露,瓶子上写着玫瑰籽和天堂鸟花味。用过他的沐浴露,小岛现在身上也都是他的味道。但是小岛不知道天堂鸟花是什么花,这种花的味道又是什么样的味道,于是就脑补成一支有着鸵鸟外形的花,长在云层里,尖尖的鸟嘴张开,向外吐出一缕一缕橘黄色的香气。
这个时候小岛隐隐约约听到陈志洋打电话的内容:那没事吧?你得去医院看看。
小岛回头看向陈志洋,轻轻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不去听他的电话内容。陈志洋挂了电话,开始穿风衣,边穿边跟小岛说,我待会要陪她去趟医院。
小岛说,嗯。
陈志洋系风衣的腰带,说,我给你叫个车回家吧。
不用,小岛立马说,我自己能打车走。
陈志洋抿了抿嘴,那好吧,一起下楼吧,我给你拉到方便打车的地方。
陈志洋在前面走,小岛在后面跟着,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梯。陈志洋住的七楼是老房子,走起路来楼道里回声很大。其实小岛想问,邵薇生什么病了,严重吗。但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更怕问出来之后陈志洋会觉得自己对邵薇的关心是猫哭耗子,假慈悲。邵薇的名字就像是一块小小的障碍物,平时他们可以隔着障碍物正常交流吃饭拥抱,真当两个人都靠近障碍物的时候,都是心照不宣地绕着走。
昨天小岛去店里找陈志洋,她刚染完头发,刘海和口罩占据她脸的绝大部分地方,只留下一条窄缝能漏出一点点眼睛。陈志洋第一眼没认出来她,当时店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跟陈志洋并排坐在吧台前聊天,她背对着门口。
邵薇来了。这是小岛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于是她手心开始冒汗,不敢摘下口罩,无数的自然的打招呼的方式就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怎么努力也出不来。小岛甚至想掉头就跑,就说自己进错门了,以后再也不来了。室内温热的气息再加上高度紧张,小岛的睫毛上蒙上一层水汽,她感觉自己的视野越来越窄,再没人说话她就要晕过去了。
最后还是陈志洋开口,换发型了?我都没认出来,快进来坐着吧。
陈志洋的声音好比一剂强心针有力地打在小岛心脏上,她的呼吸开始慢慢稳定,僵掉的手臂开始恢复知觉,视野里的东西逐渐聚焦,最后焦点落在吧台的那个女人身上。
她半转过来,小岛这才看清了她的脸。
她不是邵薇。还好。
这个女人是陈志洋的高中同学,最近家里要装修,来找陈志洋帮帮忙。
陈志洋的主职是空间设计师,做工程家装一类的,晚上没事干才开个酒吧。小岛感觉自己进来之后,气氛有些微妙了,虽然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不只是单纯来找陈志洋聊装修的。
陈志洋往前探了探身子,说,你要不要来点热红酒?新品。
小岛脱下羽绒服,放在靠墙的椅子上。
你是不是红酒开了瓶,卖不出去就浪费了。
你怎么把我想成这样,我这不合计冬天了喝点热的让你暖暖胃吗。
我不要,我不想喝热的。
那你来杯你最爱的盘尼西林?
你是不是姜买多了,不做盘尼西林就用不了了。
没人管你,你爱喝啥喝啥。
陈志洋有些无奈,转头对他同学说,她是之前在店里工作的,没事,我们平常说话就是这样。
那个女人笑了笑,并没有太介意。
那个女人在小岛进来之前就已经跟陈志洋聊了很多了,她最近家里装修,找了个设计师结果只给了效果图没给施工图。陈志洋说,我们进场的时候,进门专门有个展板就是放图纸的,一厚摞订在一起,全都是,也方便工人们随时看。像这样的情况如果写在合同里了你完全可以起诉他,他一分设计费都拿不到。陈志洋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手里还在擦着杯子。那个女人看起来也不是很着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会问问隐形门,一会问问背景墙。
小岛觉得陈志洋在谈起工作的时候是极其无聊的,整个人身上的光芒一下子就消失了,越来越趋向于一个平庸的中年男人。每次小岛这么说的时候,陈志洋都很平静地接受,然后说,还不都是为了还钱。小岛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自己也没办法帮他还钱,于是每次话题也都到此为止了。
当天晚上,小岛有点喝多了,她近两个月来开始有酗酒的毛病。
那个女人一个小时之前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冲小岛和蔼地笑一笑表示再见。
小岛和陈志洋说,她长得还挺漂亮的,是你朋友?
陈志洋在吧台里冲一杯蜂蜜水给小岛解解酒。
只是高中的一个同学,但她老公好想跟她离婚了,要么就是更坏的结果,反正她现在带着孩子装修,都是一个人忙。
过了一会陈志洋又补了一句,长的不漂亮谁跟她扯?还大晚上还聊这么多帮她忙。
小岛喝的有些看不真切东西,就得一直低着头,一抬头就晕。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喝酒都要喝多,她也不是有意的,就是不自觉的一杯接着一杯,最后就控制不住了。好像自从十月份回去上学之后她就开始有这样的毛病了,已经快两个月了。
十一点多了,陈志洋开始收拾东西,给刚才冲的蜂蜜水里续了点开水,用手背贴了贴杯壁试了下温度,然后从吧台里走出来拿给小岛。
下次在外面别喝这么多了,行吗?陈志洋不知道这是认识以来第几次跟小岛说这句话了。
小岛的手肘撑在吧台上,手腕托着下巴,嘴一张一合代替鼻子呼吸,吐出来的气都是带着酒味的。小岛之前看过一部电影,是讲几个混混年轻人去苏格兰酒庄偷酒。在酿酒制酒的过程中,每年会有大约百分之二的酒从密闭的酒桶中蒸发导致损耗,就这么消失在空气中,永远的不见了酒庄管这叫“天使的一份”。小岛加速了嘴的呼吸,不断往外吐出酒气,心里默默的想:这些就算我孝敬你们的,各路神仙,今晚让我睡个好觉。
小岛勉强抬头喝了点水,陈志洋走过来扶她下椅子,她郑重其事地把耳夹摘下来放在他手里,嘱咐他一定要收好。陈志洋顺手把耳夹揣进风衣的兜里,掺着小岛站起来给她穿外套。小岛嘟嘟囔囔地说,烟在吧台上,烟帮我拿好。陈志洋无奈,那你站好,别坐着,拿完咱就回家。陈志洋走到吧台前,一只脚站在砌起来的小台阶上,用手摇了摇烟盒。
这个蓝色的是你的吗?他问,都被你抽完了,空的。
小岛转过来看着他,不是我,,他们给我抽完了。
陈志洋也不知道小岛说的他们是指谁,他感觉现在这个状态下她也说不清楚什么了,问了也是白问,现在只能赶紧把她整到车上。
上了车小岛蜷着身体躺在副驾驶。陈志洋说,你别把脚放档位上啊,危险。小岛挪了挪,慢慢把脚放下来。眼皮越来越重,视野变得越来越窄,小岛每呼吸一次就感觉身体的一部分被剥离一点点。陈志洋把车打着火,系上安全带,再帮小岛也系上,尽量平稳地开出去。他知道小岛平时晕车,喝了酒会加重。
其实我不希望你跟我回七楼,太冷了,遭罪。陈志洋说。
那你送我回家吧。小岛说。
别闹了,你这样怎么回家。陈志洋趁着红灯看了她一眼。
陈志洋的家离店里不远,开一会就到了。
下车的时候小岛说,冬天这么冷,你为什么不去她那住。
陈志洋没好气地回她,你说为什么。
小岛说,我没指今天,我是说以后,这个冬天,你怎么不去她那里住。
陈志洋想了一下,有很多原因吧,走吧,上楼了。
每次一说到邵薇,谈论的时间就格外的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