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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她以为是楼上的孩子在蹦蹦跳跳,后来她又觉得那是一只老鼠。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十一点,她翻过身看到熟睡的林中,先是撇了撇嘴,接着翻了白眼,昨天说不会再回到这里的男人,今天还是又躺在她身边。她动作缓慢地撑着床沿挪动身体,一只脚先着地,另一只脚再轻轻着地,连到浴室清洗她都不敢发出太大动静。梳洗完在厨房准备好早点,她把橙汁和涂上蓝莓果酱的土司厚片盛在林中专属的瓷盘上,刀叉放在切成心形的奶油旁边。
回到化妆台前,她在艳丽的蓝色眼影和清纯的淡色果橘之间挑选,想必是要让林中在睡醒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已经妆点精致的美。昨天他临走之前嘲笑她多出一条的眼角纹路,还用桃红色的包装纸加绑银色缎带制为礼盒,送了一把随身镜当做她今年的生日礼物。她不甘受辱,将话题牵扯到他公司新来的小秘书,俩人对峙了几个小时,最后他离开,留下她脸颊上的一个巴掌印;此刻她的轻笑可能正是因为这出昨晚的闹剧。把床边的小矮桌拉到他的位置旁边,放上准备好的早点。她再度爬上床铺,跨坐在他腰间,低下头在他额头留下一个果橘色的唇印。
是温度?还是触感弹性?反正两者都不对劲。
保持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把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几分钟之后她的身体才缓慢从他大腿上移开,她背对着他坐在床沿咬指甲,果橘色的唇漆落在牙间的中指和食指指甲上。一只蚊子这时飞到她眼前的白墙壁上停下来,凝固的气氛让它没有选择叮她,或是叮他;只是试探性地停在她眼前,并且选在能见度最高的地方。她正盯着这只蚊子,啃咬的动作没有停下,指尖的锯齿纹路清晰可见。“呸呸、噗”,几分钟后她吐掉嘴里的指甲残渣站起来,把矮桌上的早点啪啪两下全丢进厨余桶,连同杯盘一起。接着到浴室把卸妆油倒在手掌心,两只手贴在脸颊上胡乱摩擦。眼影和口红晕染整张脸庞,她睁开眼,盯着镜子里照出的那张油彩画。
‘咔嚓’她听到了很细微的声音,但是镜子里只有自己,她回过头,浴室门外就可以清楚看见林的身体。通常他喝过酒,就会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剩下怎么样都晒不黑的雪白肉体,肋骨清晰。每当她洗完澡后一出浴室就能看到平躺在床上的他,他冲着她发出冷酷的笑容,嘴角只往右边上翘,从不往左移。他在身旁的空位拍拍两下,她就会褪下浴袍,主动把自己献上。半年来她一直在他身上,而不是身下。
老鼠的声音从天花板传进房里,呲呲擦擦地在她头顶挠抓,抓得她全身都痒。
床上的人对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包含四肢以及面部表情,都和原本一样,看起来只是进入了深沉的睡眠而已。相似的情况还有勃起,和约瑟相同的是,他们在死亡之后保持勃起的时间,比日间早晨还久得多,似乎也更高耸。刚刚跨坐在他身上时,她或许已经感受到,比平常更加锐利的那种坚硬,那并不是争吵所带来的兴奋或刺激,死亡才是原因。
安静下来后老鼠没有再发出动静,她打开水龙头把油画冲洗干净,镜子中又恢复一张苍白还有些浮肿三十岁女人的脸。打开那张脸她取出药罐,从里面拿出两颗白色助眠药片,三颗,不靠水地直接仰头进到喉咙里面。她躺回他的身边,侧身抱住他,用胸前的肉抵住他手臂,没意外的话他通常会在几分钟之内开启俩人第二轮欲战,不过今天是个意外。那只蚊子这时飞到她耳边,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并没有变远。她一定知道这是最后一眼,她看起来舍不得睡,但她必须睡。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可能是接近中午十一点或是十二点。她没有先睁开眼睛,伸手在左手边的位置试探性摸寻。那里空空荡荡,摸起来只有质地丝软的床单缎面。林已经不在身边。
起身后她把房子和浴厕看了一遍,林的痕迹已经被完全抹除,所有的合照还有他遗留下来的衣服都消失不见,包括不久前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面随身镜子以及包裹过它的礼物盒。在这个屋子中,他唯一存在过的证明只有于她的记忆里面。就连手机记录,也已经清零。家里干净整齐,之前俩人争吵过的凌乱也排放归位。她两只手抓着头发坐在餐桌前面,盯着桌上莫名出现的蓝色紫萝兰发呆。直到墙上的针指一直到下午一点,她开始拔起头发,一根两根……四根,五根,有几根扯断一半的掉落在她的大腿上,她吓一跳站起身子,拍着大腿,大力甩头,手脚也跟着乱挥舞跳动,她唰一下把餐桌上的那个花瓶扫到桌下,然后扑通一下跪在满是碎裂玻璃的地板上。
当她伸出已经被划满鲜血的手拿起一块碎片时,卧房传来的动静顿时让她清醒。‘咣当’几声之后,她丢下手里的碎片进到卧室中,留下满地血脚印。化妆台上的几个瓶罐倒下,其中一瓶还在桌子边缘滚动,一只咖啡色的梳子也掉到了地板上;梳子是林和她出去时一起买的,并不能算是送她的礼物,但却也是与他的回忆,是能证明林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中,是你吗?你是不是还活着?我没有杀了你对不对?你出来告诉我呀…..中!”停下了怒吼之后房里恢复一片寂静,这时外面传来警车的鸣笛声音,声音距离她越来越近。她弯着身跑到阳台,对外只敢露出两颗眼睛,她偷偷望向小区,警车通过小区门口后依然加速前进,她才沿着墙壁瘫坐在阳台上大口喘气。
老鼠抓着蓝色的紫罗兰从天花板跳下,还弄翻了她化妆台上的梳子和瓶罐。
膝盖上的血顺着她坐下来的姿势往大腿深处流淌,流淌的速度比林中抚摸她时还来得温柔且缓慢。终于她闭上眼睛轻轻呻吟,一手伸进已经血染的白色底裤上游移,她看起来已经不再惧怕,也不在乎对面公寓有没有一个中年男人,正舔着嘴唇看着这个血淋淋的女人在品尝自己的模样。缓和下来后她进到屋子里,开始清洗身体并帮伤口涂药。餐桌旁的凌乱依旧。她倒了一杯红酒,淡定地看着脚下的玻璃碎片。
第三次了,第三个人……对不起,我无法控制自己在睡着之后的行为,所以我决定把这些破事都写下来,万一哪天我死了,希望你们能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她掀开电脑开始打字。
第一次是陈现,26岁。我知道他有了别的女人,我很早就知道了,可是我舍不得放他走,所以我一直装做不知道,我以为这样他就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可是他还是来跟我提出分手,那天我们吵得很厉害,他最后还是走了。隔天我发现他死在我旁边,当场我就晕了过去,可是醒来之后我发现他不见了,包括所有他的东西……
她拿起酒杯把剩下的酒红全灌进喉咙,接着把杯子续满放在一旁,继续打字。
第二次是约瑟,37岁。陈现的事情之后,我一直害怕有人来找我,所以我不敢出门也不敢接触任何人,两年多后我才认识约瑟,在网络上认识的,我太寂寞了,我以为陈现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见面之后我发现约瑟在他的国家早已经有婚约在身,我想要他离婚,但是他不肯,我要求分手的时候他好像疯了,一直抓着我的头发打我,对着我的脸挥拳,我被他打晕过去,醒来之后我发现我跟他都躺在床上,而他跟陈现一样变成了一具尸体。我很害怕,可是我想到之前……如果我又睡着了,那他是不是也会跟陈现一样消失呢?于是我把自己灌醉,果然隔天醒来,一切又像没发生过一样……
打到这里她开始流泪,不中断地记录这些让她不得不去回忆的所有可怕的事,她抽起卫生纸把滴在键盘上的眼泪擦掉。
第三次是昨天,他叫
电话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她吓了一跳颤抖身体,一只手挥到摆在右手边的红酒杯,她伸手稳住,起身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接起室内电话。
“喂?喂?”当她一接起来,电话就挂上了。她看了眼听筒,把电话挂回去,又走到电脑前,然后就看到了刚才应该伸手扶住的酒杯横倒在电脑上,里面的红酒泼洒出来,喷了一些在屏幕,键盘已经淹上了水。屏幕在此时泛着蓝光,没过几秒就成了漆黑一片。
“啊!”她轻叫出声,慌忙连抽了七八张纸巾把键盘上的酒水吸干,又快速按了几次笔记本的电源键,屏幕依旧没有给她任何反应。她站在桌前想了很久,伸手比出接电话之前扶住酒杯的姿势,随后揉起太阳穴。
“喂?王医生吗?你好,我母亲之前有跟您咨询过,她叫林秀美,是呀!好多年前了,我是她女儿我姓邱。我记得您当时提过精神病会遗传的事情……嗯,我怀疑自己有梦游症…..就是,可能本来是梦游,但最近情况又更糟了……可以呀,我明天就有时间……”她拿起手机不断在屏幕上搜寻,找到一个电话号码打了过去,预约好看诊时间后她煮了一餐饭给自己,一边吃饭一边联络编辑工作的事情。“是,我的电脑出了问题,随后修好我会尽速把稿子发过去。就这样。”电话即将挂上的时候,她看到了主卧房地板上有影子晃过去,她也许会以为是一只飞过窗台的鸽子,又也许是林中或是陈现的不甘心,反正她进到卧房后没看到任何可疑,之后她也就没有再理。
老鼠爬上她的电脑和键盘,一个爪子打翻她杯子里的红色液体。
如果我已经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那我究竟是杀了人,还是他们根本没来过?
她在床头边的纸条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时间她听从指示服药,把工作的地点也从家里移到了出版社。医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电话和她交流,而她似乎也相信了那些经历过的事情都只是她的幻觉。“你谈恋爱、并幻想自己杀了对方,这是每一次感受到压力时脑中排斥外界的呈现,它们会反馈在你的梦境中。你是不是曾经伤害过了谁?所以你为了赎罪也幻想自己被伤害,但是你又不能真的接受对方伤害你,所以你只好再自己消灭掉这种感觉,其实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发生过。那些人,可能出现在新闻上,或是走路时的一面之缘,当下便进入到你的意识之中,陪你演了一场戏罢了。”她时常打开免提,一边和医生交流,一边在新买的电脑上工作。
“这么说来,我的确是伤害过一个人,在大学的时候……他追我追得很勤,可是我不喜欢他,说话吧,也许是有些刺耳了,最后他从学校四楼跳下来,掉……掉在我面前……手里抓着一束蓝色的紫萝兰,满天都是飘在空中的花...花瓣。他的半边脸都凹下去了,眼珠……眼珠子还爆了一颗出来,可是……可是可是他还在盯着我看,用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盯着我看……我都能感觉到他还有呼吸……吐出来的气都吹在我的小腿上……那个气很烫,很烫……后来我就休学了,过了整整一年才又回去读书,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件事……嗯,就之前你也没问我,所以……”她的手在键盘上哒哒哒敲打,一边同电话那头的男人描述当年的情况。
将近八个月的时间过去,她看起来生活得不再那么胆战心惊,并且逐渐和王医生建立起不一样的感情。他们从病情聊到了过去,又从过去聊到了爱情。“病人要爱上医生是很容易的。”一开始电话那头是这样对她说的。直到后来这个医生也慢慢对他的病人有了不一样的口气,那些口气听起来不再是照护叮咛,而是甜言蜜语。她开始找回之前那些美艳的洋装和长裙;翻出各种颜色的口红和眼影;学习翻阅各种与他行业有关的精神类书籍。
后来王医生与她见面的时间越来越频繁,他从一个星期两天,到后面几乎每天都睡在她家里面,和那几个男人睡在同样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一直保护你了。”他抱着她说。“那你什么时候才肯离婚?”她问,迎接她的是他沉沉的鼾声。不知道她发现了没有,她总是心甘情愿位居第二,得手后又千方百计爬到第一。她用身体做引,留下男人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对方再也没有耐性。
他们的开始不和谐是在某一次深夜,他忘了把手机调成静音就开始和她做爱,在亲舔她左大腿时,他老婆的专属铃声豪迈地在俩人身边响了起来,铃声响了将近两分钟都没有停下,直到她把他推开。那天是孩子生病了,他把她扔下,没有给她争吵的时间就穿上衣服扬长离去。她坐在床上哭了很久,哭到双眼都肿了她才放下那头一直没人接起的电话。
老鼠在天花板上盯着哭了一晚上的她,老鼠握起了爪。
她又开始啃咬指甲,把每只飞到她面前的蚊子死死揉捏并在墙壁上压出血花,还会坐在他甩门出去的地方拉扯自己的头发。那些精神类书籍没有教她如何挽留一个男人的心,她不止一次问他,他是不是还当她是个神经病?觉得她好哄好骗所以他才毫无顾忌?他开始只是摸摸她的头没有回答,后来干脆也不理她,几个小时之后她又小鸟依人地打电话约他过来,做着前一个晚上因为吵架而没有完成的事情。
“你不是说那些都是我的幻觉吗?”某一个早晨诊所来了电话,一位女病人情绪激动地马上要见到他,请他立刻到诊所去一趟。于是他们又吵了一架。
“你他妈就是个神经病,这样谁敢要你?跟你在一起连工作都不用做了!”他一边披上外套,一边对她大吼。
“你说清楚,你刚说难怪那些人不要我是什么意思,你之前说他们都是我的幻觉不是吗?”她扯住他的手臂,把他刚套在肩膀上的外套又扯下一半。
“滚开你这女人,我要跟你分手,现在就分手!我真他妈再也受不了你了!”他扯回手臂,做出要对她呼掌的姿势,她退了一步,但立刻又迎上前。
“凭什么分手?你有老婆我都跟了你那么久,现在你说分手就分手!到底凭什么?你不要走,你回来给我讲清楚你!”她干脆蹲下来抓着他的裤子,说什么不让他再往门口走。直到他一脚把她踹开,丢下家里的钥匙在她身边,然后甩上家门。
这天她过得很糟,大概是找他治疗之后,过得最糟的一次,她又做了一个决定。
她拿出丝袜,地点就选在他进门的地方,她把家里的钥匙放在门口的地垫下,那是当初他的建议,如果她出了事,那他还可以进到屋子里找她,可以救到她,后来她直接把那把钥匙给了他。她希望当他今晚后悔时来到这里,能够一进门就看到吊在门口迎接他的她。她把脖子挂了上去,在眼睛上翻几乎失去意识的时候,她摔在地上,没几秒便晕了过去。
老鼠把她拿出来的丝袜咬掉一半,她才能够在死去之前从上面掉下来。
四周很黑,她都不确定是不是已经睁开眼睛,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慢慢适应之后她才确定正身处自己的床上,家中很安静,只有时钟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
“你在吗?”不确定她的声音有没有发出来,反正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人回答。她起初扭头,停顿了了几秒还是只把眼睛瞟向身旁。她最先应该是看到他发胖鼓起的肚子、再看到黑暗中发着亮光的银色结婚戒指,最后才会看到他的无名指还有手掌,直至整个身躯。
“是幻觉,全部都是幻觉……”她把眼睛闭上嘴里碎念,再度睁眼时,情况还是一样,事情再度重演,在一个要抛弃她的男人身上。
身处一个极静的深夜氛围,在一具尸体旁边醒来足以把她再吓出个病,但是此刻她或许已足够坚强。她没有坐起来,而是翻了两次身子让自己跌到床下,她一定没有想过他可能是活着的,她会知道他八成已经死了。她用爬行的姿势出了房间,其实她还是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勇敢,因为很快就发现她现在连爬起来打开电灯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许是上吊的后遗症,也许是因为惊吓,总之她的双腿现在软得不行,在她尝试要站起来的时候又跌在地上。
她在屋子里缓慢爬行,似乎想要寻找什么东西,大概是手机,因为有手机就有光源,但看样子她不记得最后把手机放在哪里。她先爬到客厅,在客厅上尝试扶着椅子站起来,没有成功。后来她又爬到最后有意识的门口,在几双鞋子前挥手触摸,但是明显没有找到与那差不多形状的物品;最后她躺在原地想要大口呼吸,可是受伤的气管不让她吸到太多空气,她张开嘴就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嘶哑气音;现在的情况活像是她脖子上被人砍了一刀,然后她拼命要往家门口逃命。
“啪呲”她听到房间里传出声音,她又转过身体往房间的方向爬行,中途她的小腿开始有了力气,她可以扶着墙壁站起来了。接着她贴着家具一步一步往房间里走,经过餐桌时被椅子一角又绊倒在地上,被撞到的脚趾很痛,她坐在原地嘶嘴揉了一下。这次她花了一些时间才重新站立,伸手在周围左右挥动,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
终于她摸索到了房间,咔嚓一声打开电源,王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毫无血色的身体再度映入眼帘。她张开一个啊的嘴型却没有叫出声音,声音还是卡在气管之间,她停在原地十分钟,十五分钟,把捂住嘴巴的手指咬出了血。她突然转身冲到厕所里,打开镜子,双手慌乱地从几个瓶子间地拿起她要的那瓶,很快丢了四颗,不对,是五颗药片到嘴里面,并且在关上镜子的同时仰头吞下。接着她就在镜子里面,和正趴在天花板夹层中,毁了半边容且只剩下一只眼睛的我,对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