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我来说童年就像是一段只剩黑白色调的默片,我厌恶所有的一切,包括我自己,只会酗酒之后殴打家人的父亲,和母亲无助的哭声填满了我整个童年。
那天夜里父亲又一次喝醉了酒,开始和母亲打了起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医院的家属院里,那次打的很凶,导致全医院的人都来拉架,父亲骑在母亲身体上,用双手死死掐住母亲的脖子,我被一群人医院里面的家属护在楼梯拐角,年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样。
我没有哭,他们捂住我的双眼,可是母亲的哭喊声喘气声,还是透过他们死死捂住我双眼的手指缝,直直扎进我的心脏里。
我喘不过气。
我不记得这件事是怎么结束的,只是后来我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沉默寡言,在院子里变得不合群。
再到最后我变得不在想去学校,厌学,厌恶一切,他们意识到那个对他们言听计从的孩子变了。
于是在一次因为我自杀失败,被学校老师叫去谈话,当老师掀开我厚重的衣袖露出一手臂的刀疤时,他们妥协了,后面就是无尽的就医,复诊,吃不完拿的药和手上布满的刀疤。
我讨厌去见那个穿白大褂的家伙,因为每次我都要把自己的伤疤再揭开一遍又一遍。
听那个白大褂说,我得了个什么情感什么障碍。
后来我能感觉到他们明显的耐心耗尽,他们也开始厌恶我,我直接就被丢给了乡下的阿嬷。相比传出去有一个精神病女儿也比有一个健康的儿子好。
对了,那是我患病后的第二年,也是他们有了新的家庭的第一年。
(二)
于是我就顺理成章的被丢到了阿嬷的家里,而他们则以每月履行赡养义务给阿嬷送过来一些钱,美其名曰给我买药。
阿嬷是个有点跛脚的小老太婆,生得一双温柔的桃花眼,头发花白但确实整齐,时间在阿嬷的脸上刻下了斑斑痕迹。
但我知道阿嬷一直都很好看一直都是。
那是我和这个慈祥的小老太婆的第一次见面。
“阿嬷好,我叫苏忆年...”对于这个不是很熟悉甚至还有些陌生的亲人我有些胆怯和害怕。
“诶~年年好~”阿嬷的声音总是温柔的不像话。
从那时开始我的学籍就被转到了乡里的小学,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和这个慈祥的小老太婆建立下了深厚的羁绊。
(三)
阿嬷有一座小院,小院的地面铺满了青灰色的石砖,四周的院墙围上了红色的老砖,蜿蜒生长在红墙上的,是叶片随着时间泛红的爬山虎。
那些随风儿摇曳的红叶,都拓印下我和阿嬷最珍贵的记忆。
阿嬷居住的小屋就正正坐落在小院的正北方,小院的屋后是一块阿嬷自己开垦的菜地,紧紧依靠在小院正前方的是一棵通体横长,生的枝繁叶茂的树。
就在桂树旁边是一张铺满落叶的竹摇椅。
“阿嬷,那是什么树呀?”跟这个慈祥的小老太婆熟悉之后的我总是对这院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年年,那个呀叫桂花树,等到秋天一到,树上就会结出金色的小花,风一吹,桂花就能顺着风跳到年年的头上,闻起来可香了呢,到时候呀阿嬷再把这些桂花拾掇起来,做成桂花酿给年年煮糯米圆子吃好不好?”阿嬷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好~阿嬷最好了!”我用力点了点头。
味道就是记忆的延续。
(四)
乡下的生活的新奇对于小女孩的心总是充满着吸引,夏天的蝉鸣和拂过头顶的红蜻蜓,疯玩之后沾湿着涔涔水珠的侧发,透过老桂树交杂着叶片直直打下来洒金般的光芒,就轻轻的点缀在阿嬷的竹摇椅上,风儿轻轻一吹,传来丝丝微凉,摇椅就抱着那一缕微光,吱呀呀的唱着古老的童谣。
随手起开一瓶从小卖店买来的冰镇橙子老汽水,滋啦一声的瓶盖开启。
好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我知道我有家了。
(五)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来到了那个金黄的秋天。
那是我在阿嬷家过的第一个秋天,小院里的桂花也如期而至。
“阿嬷,阿嬷秋天了秋天了~”今天我比往常起的都要早,小院里的桂花真的就像阿嬷说的一样,温柔的飘进我身体每个细胞。
“好好好~年年乖,阿嬷和年年说好了要给年年做好吃的呢,那今天年年和阿嬷一起捡桂花好不好?”阿嬷笑呵呵的说。
“好~年年最喜欢桂花了~”我高兴的说。
打开屋门跨过那道槐木门槛,院里已是一片金黄,阿嬷把小木盆接在桂花树的枝丫下,阿嬷拿着小剪刀轻轻对着枝丫一剪,一粒粒的金点就慢慢的随风落进小木盆,就在树的旁边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拾掇着那些桂花。
“年年你看,做桂花酿呢我们要先把采到的桂花过水洗净,不然有一些小虫子就会在里面,酿好喝了的话会肚子疼的。”阿嬷一边用手轻轻淘洗着桂花一边和我细细讲解着。
“年年洗好桂花之后我们就要淘洗糯米了,把糯米蒸熟了之后,放入酵母粉拌匀,再放入桂花发酵两个周就好啦~”
“诶~年年我的乖乖哟这个还没发酵好不能吃的呀,吃多了没熟的糯米会肚子疼的。”
“年年乖,心不要急哦~马上就能吃上桂花酿煮糯米圆子啦~”
“年年糯米圆子我们要慢慢加温水和不然就会散开合不拢,糯米粉比面粉更散更干一些。”
“年年乖,慢慢吃慢慢吃,小心烫哟,吃完了阿嬷再给年年做!”
“年年你看这桂树生了一年又一年,因为它扎了根就有了家,人也是,有根了就有家了”
“年年,阿嬷要教你个歌谣,金桂树,开金花,风一吹,不想家。以后年年要是出去远门想家就唱这个歌谣,歌谣声阿嬷一下就能听见。”
......
她一遍一遍仔细的教着,身旁的小女孩时时点头时时疑惑,她并不在意这些,她慢慢的说着。
说着她学到的独属于她那些对于小姑娘来说平常课本上见不到的知识,
说着后来自己独留在这里独守的一个孤独的约定,
说着她那一生的风花雪月,
说着那些对于她来说那些弥足珍贵的回忆。
阿嬷小时候是上过几年私塾的,但后来因为家里人听信外村人的嚼舌根,信了女孩子读书无用,便让阿嬷草草嫁人。
阿嬷常说:“生活常常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乐呵呵的过好每一天,大胆的去接受每一种结果,不要害怕大胆的往前走。”
每每在后来的成长中阿嬷的这句话陪着我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绝境。
(六)
时间一晃而过,我也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那个当年跟在阿嬷身边的小女孩也长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不过只有每个月假的时候我才能偶尔回家看看阿嬷。
阿嬷也变了,她的脸上多了些皱纹,步伐也更蹒跚了些。
每次我回到家的时候阿嬷总会端一碗我最喜欢吃桂花酿煮的糯米圆子,没有桂花的时节阿嬷常常会在前一年做好桂花晒干储存起来,然后算着我回家的日子做成桂花酿。
虽然味道不如新鲜的桂花,但是那是阿嬷的等候。
有时候回家后我还会帮阿嬷做一些活和阿嬷一起出去的时候,碰到阿嬷的熟人他们就会说。
“这不是小年吗?长成大姑娘了呀,听说考进市里最好的高中了不花钱还免费上学?”
“哈哈哈,没有没有哪里的事,就是普通的高中。”
阿嬷在讲这话时,虽然嘴上不在意,可是我能看出她的脸上多着几分自豪。
当我离家上学的时候阿嬷会亲自把我送到村口塞给我一些钱叫我留着买吃的,虽然学校的奖学金够用。
高三的学业更加繁忙了,我基本没法再回去,于是我用攒下的奖学金给阿嬷买了一部手机,这样我回不去的时候阿嬷就可以给我打视频了。
“阿嬷这是我买给你的手机,我高三后面会很忙可能时常不会回家所以,就拿这个打视频给我,这样就能看到年年啦。”
“啥,是视频呀年年”
“没事,阿嬷这个月假回来我慢慢教你,很简单的。”
“好好好,阿嬷等着年年回来,阿嬷等着呢。”
阿嬷很聪明学东西很快。
“呜呜,”那是我刚下晚自习的一个晚上,冬夜的风吹的人直打哆嗦,手机传来一阵震动,我点开微信看到阿嬷的那一栏聊天框上发来:
“年年,冬天了记得加衣服,一定要好好吃饭”
“年年,不想学习了就早点睡,别把自己身体搞坏了”
“阿嬷这么厉害?谁教你打字的?”
“和村支书学了一会儿,手写的,阿嬷也是上过私塾呢”
“我想你。”
心头的一滴热血在黑暗中被点亮,那个下着雪的冬夜里,一个拿着手机站在漫天飘雪中的少女,哭的泣不成声。
(七)
似乎所有的事都发生在夏天。
那是一个午自习的下午,那天下午我一直心神不宁,学习也是心不在焉。
突然,班主任冲了进来对我招了招手,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说。
“苏忆年,快,出来一下,有急事。”班主任冲我喊道。
我心头一紧,跟自习课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冲了出去。
“苏忆年,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事,听了你别害怕也不要急,立马和我出校门我给你订好了车票,村支书联系我说你阿嬷快不行了,我送你去车站。”班主任语气凝重的说。
“我阿嬷..她怎么了...?”我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棒脑子里一片空白。
“走吧,路上说。”班主任一把拽起我的手臂立马朝校门冲去。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一团行尸走肉一样被拽着往前机械的跑去。
随着班主任一路的超速行驶终于紧感到了车站。
“小年别害怕,到了家之后,记得报平安,路上注意安全。”班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好....好....”随着班主任的目送汽车也缓缓驶向回家的路。
五个小时的长途车程,加上中转的一个小时汽车,我终于赶到了家。
可我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就能见上阿嬷最后一面。
听村支书说阿嬷是因为积劳成疾加上年龄过大身体机能下降导致的胃癌,在被抬上乡镇医院的救护车,大口吐着鲜血,鲜血染红了担架布,即使她疼的发抖嘴里还一直在念叨着“我走了,年年没家了怎么办....我走了年年就没有家了呀....我还不能走,我还不能走...。”
原来我不在的时候你撑了这么久。
可是我怎么会没有家呢,从你见面的第一天起,从你跟我讲述那些课本见不到的知识开始,从你在夏天傍晚睡觉时不辞辛劳的用蒲扇轻轻赶走那些咬我的蚊子起,从你给我煮的第一碗桂花酿糯米圆子起,从你每一次目送着我从村口离开起,从你教我的那句“风一吹,不想家”起,我就一直都有家呀。
阿嬷的棺材就摆在小院的那棵桂花树旁,我烧着黄色的纸钱,更像是细细摩挲着和阿嬷的所有回忆。
在弄堂的拐角里里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下面压着的,那是我没喝到的桂花酿。
村支书说阿嬷的棺材明天就得下葬,我最多只能再陪她一晚。
阿嬷年年好冷,年年好怕。
阿嬷你走了以后谁在给我做桂花酿呀。
阿嬷你走的时候疼不疼呀,阿年知道你怕疼。
阿嬷你好好休息,别再那么累了。
阿嬷我会慢慢学的,等明年我做好桂花酿来看你,阿嬷的年年最乖了。
阿嬷年年好想你啊,年年真的好想你...
(八)
忙完阿嬷的事,我已经是灰头土脸,我想冲洗自己一下,脱掉外衣,流水仔细浸透着的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感觉好冷,怎么洗都好冷,我蜷缩在拐角看着流水一点点的流进那个锈迹满满的铁盖上的空洞。
我开始不满足以单纯的划手臂,我开始在我的肚子,脖子,腰上,小腿,留下一寸寸划痕,那些破开的伤口像一声声狞笑,伴随着水流的刺激,鲜血混合着水,扎疼着我每一寸肌肤,他们就像一个警钟,无时无刻的提醒我就剩自己了。
我想吐。
“呕...呕...呕...”黄色的胆汁混合着胃里本来就所剩无几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我手臂发抖,尽可能的撑住我别让自己倒下去。
我一抬头突然撇进了镜子里的自己,红肿的双眼和杂乱的头发,头发上粘连着我自己已经凝结的血块和混杂这呕吐物的泪水和鼻涕。
“阿嬷,对不起啊,你不要怪年年好不好...”我强撑起红肿的眼皮挤出一个微笑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道。
我得撑着,我不能倒,我倒了阿嬷回来会找不着家的。
(九)
多年之后这个村里走出了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一路连读甚至留学的孩子。
(十)
老人拿着扫帚轻轻拾掇着院里散落的桂花。
“阿嬷!”亲切又熟悉喊声就像轻轻的卷起一束风,
老人一抬头,
漫天的桂花像是被风裹挟着一起顽皮的跳下,就那么温柔的刚好依偎在老人的肩头。老旧的竹摇椅上落满了桂花和那时细碎的时光。
风儿一吹,
就那么咿咿呀呀的唱着旧时的歌谣,老人乐呵呵的拿着扫把轻轻拂着小院里的每一角。
身后,就跟着一个乖巧的小女孩一起帮忙拾掇着散落的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