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摆渡人
我们居住的山村土地贫瘠、交通阻塞,老百姓虽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几十年如一日地辛苦耕作,但依然没有摆脱贫困的宿命。
村前有条河,曲曲弯弯,绵延数公里。靠近沈家村的这段河面上,没有桥。遇到枯水期,村民挽起裤腿,光着脚,勉强可以通过。河水暴涨的时候,村里老人,妇女,孩子,便只好成群结队,走上三五公里,绕道苏家湾才能通到河对岸的长台关集市。
村里几个好事的中年人找到爷爷,一起谋划河上修桥的计划。一番商讨,争执不下。爷爷一锤定音,与其修桥不如造船。众人问其缘由,爷爷回说,98年大洪水就是一个教训,好端端一座木桥被大水冲的七零八散的。
于是,说干就干。村里挨家出劳力,河边的防护林就地取材,锯子、凿子、大锤、铁钉一应俱全,爷爷调兵遣将、现场指挥。很快两个月过去,一座小木船出炉了。说是小木船其实也不小,能坐上十来个成年人呢。木船下水的第一天,沈家村沸腾了,伴着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人们的喝彩声,木船出航了。
爷爷正是木船的摆渡人。立冬后的清晨,空气中的雾厚沉沉的。爷爷吼一嗓子,人们直到马上要开船了。待船上的人儿坐稳,爷爷微微屈膝侧身,把长槁往岸上用力一抵,船儿轻快地动起来。爷爷哼唱着豫剧朝阳沟选段,船儿像爷爷手中的二胡,长槁就像演奏的弦,乐声时而和缓,时而如急流激荡,船儿悠悠前行,忽而震颤起来。船上的人儿,突然紧张起来,有的拉着船舷,有的抓起对方的臂弯。
待船儿行至水中央,那是长槁触不见底的深水区。爷爷忽地收起长槁,改用扁平状的短槁双侧拨动,让船儿顺着水流自然滑行。临近对岸,爷爷拿长槁往岸上一抵,船儿缓慢停下。老人,妇女,小孩优先下船。这是爷爷定的规矩。村里的大人们铁律一样遵照执行,如同那流动的水似的自然。
偶有外村人搭船,爷爷一视同仁,一点也不怠慢。村里有年轻人找到爷爷,抱怨这样不公平,咱村自己出的木料,自己出的劳力,他外村人怎能平白无故享受?!爷爷不说话,年轻人只好悻悻走开。后来抱怨的人多了,爷爷找到村长,一起开会研究商讨。有人提议,针对外村人坐船可以单次收费两毛,有人说两毛太少了。有人说,收钱不如收粮,老百姓缺钱的多,但粮食多的是!
爷爷让人们说完,然后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多少人走过苏家湾桥,坐过苏家湾船,他们收你的钱了没?
众人摇头,于是结论出来了,沈家村船对外村人以及外乡的过路人继续免费通行。
爷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摆渡船只往返二十余趟次,一年三百六十天,从无间断,直至2003年那次淮河大水。隔壁苏家湾木桥一夜之间被大水冲垮。苏家湾唯一的木船被急流掀翻,船上的人儿瞬间消失在涛涛河水中。船上十余人,不知去向。
爷爷因肾结石病突犯,不得不窝家养病两天。只是没想到,原本因未出工深感愧疚、懊恼,却让沈家村人有幸躲过了这场灾难。
苏家湾有人找到爷爷,求爷爷帮忙寻亲属的尸体。爷爷叫来村里几个水性较好的壮汉,其中还有我的父亲。奶奶和妈妈不放心,劝爷爷,河里风浪还很大,能不能不要让我父亲去。爷爷很执拗,带着一行人慌里慌张赶出去。
后面发生的事,我未曾亲见。听说那天,爷爷撑着长槁,船上载着五六个壮汉,他们沿着河流下游,出入风波十几里。爷爷负责划船,风浪中稳住船只。壮汉们潜入水底,地毯式搜寻尸体。天减暗,爷爷和壮汉们疲乏得厉害,不顾船只颠簸,竟打了个长盹儿。临近午夜,爷爷和爸爸回来了,浑身湿透,眼眶血红,据说奶奶和妈妈哭了好久。
有人说,爷爷他们帮忙打捞回了大半数的尸体。有人说,被捞起尸体的一个阔家属,带来一大捆钞票,但被爷爷严辞谢绝了。也有人说,其中一个水性好的壮汉因体力透支被大浪卷走了,爷爷后来又组织队伍寻了这个人三天三夜,可惜寻觅不得。具体实情,我不得而知。
我曾抑制不住好奇,问爷爷救人的细节,只是耐不住爷爷的沉默和叹息。但那以后爷爷就不再摆渡船只了,更使我坚信了传言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