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封信

天色有些暗了。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医院的天好像比外头更暗一些。

冯卫石坐在板凳上,身子前倾,显得有些佝偻。

他抬起一只手顶起眼镜,卷了卷疲劳的眼睛。

另一只手紧紧地、却不敢太用力地握着那一只比他的手还要枯瘦的手掌。

“这儿住着的确不太称心……但没法子……病嘛,人老遭一劫,福缘此后续……遇上,就遇上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就好啦……”

发潮的,沉闷的空气塞满病房。人在其中,好像陷进了一窝破败的棉絮,好像连摆动四肢都有一股拉扯感。

他微微抬头,望了望四下。

夕阳的残光从窗子漫进,淌过窗框,淌过桌子,淌过病床上薄薄的、印出了瘦小人形被子,最后汇集在了冯卫石的衣服上。余晖淌过的一切都泛黄。让人轻易地联想到“老”和“旧”。

病房边角处,有些墙皮早已悄无声息地脱落,露出下面青灰色的墙体。甚至连一些不算隐蔽的地方都有了一条条堂而皇之登场的裂纹。

“是有点年头啦……”

忽的,冯卫石又感觉,四面的墙,伙同着天花板,是不是悄然逼近了些许?这本就狭小的空间渐渐愈发局促。

像一把缓缓收缩的锁。

他的思维有点儿脱离他的掌控,开始发散。

他想,要是这把锁继续收缩,继续收缩,直到盛不下他们两个人,该怎么办呢?

所幸,这里有门,而他的两条老腿还能动弹。

可是,病床上的人怎么办呐?静静可逃不脱啊。

他能自不量力地抱起她,冲出门外吗?

不,他不再年轻。恐怕老化的轮毂不能再支撑载着她肆意地奔驰在原野。

而她呢,似乎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了。

他可以走,暂离这把锁的掌握。

但留下也不一定是坏的选择呀,至少能陪伴着她。

和她一起等待着锁的尽头的来临,不像是一件可怕的事。

寂静中,他收回视线,望向病床,用力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嘴角挤出一丝笑意。

“是难受吧?得了病本就要人不好受嘛。没事,啊。所谓先苦,后甜,等病治好了,就跟以前一样了,就舒服了。是不是?静静?老伴?”

她向来是不喜欢后者作为称呼的,从一开始就明确地反对,十多年来每次不肯顺从地应答。

可现在,她至少不能挑起下巴作冷哼了吧?

冯卫石无声地笑了笑。

他太累了,以至于身体能否稍感轻松可以被鼻梁上眼镜的重量所左右。

冯卫石索性摘掉眼镜放到一旁,然后两只手捧起她的手掌,轻轻地俯下头吻了吻。

眼前是一片模糊,包括她。她是不是要在这片模糊中远离呢?

人是一朵被岁月吹散的蒲公英。但不是蓬的一下破碎,而是看着一根根的绒毛从自己身上脱离,随时间之风远去。到最后光秃秃地,不甚美丽地退出这片花海,不再沐浴柔和的阳光。之后,那些绒毛作为自己的痕迹,作最后一舞,后也将湮没于尘土。

“但你也美过,不是吗?”

他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视线,继而吃力地侧过身,暂时松开了她的手,弯下腰去,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又拿出一支笔,接着探身打开了昏黄的床头灯,带来一点明亮。

他掀开有着许多褶皱的扉页,然后两三张、两三张地翻着,直到快将这本厚厚的本子翻尽之时才找到了那新的一页。

望着床上沉睡的人,他轻声自语。

“静静啊,有些话当着你的面,我不一定说得出口,怕你又说我搞文绉绉那一套,那不如落在纸面上。再者,字不像话,说完就飘灭了,忘记了就如同没讲过,它能长留,可以随时让人看看。最后啊,哈哈,你先别骂我,我是说万一呢,我比你先去,你好有个念想。毕竟,‘见字如晤’嘛。”

“你放心,知道你后来不喜欢照相了,只愿意留着年轻时漂亮的照片——哦,其实我想说在我眼中你一直都是漂亮的。我也不会多写现在的你,怕你之后数落我故意记录下你糟糕的一面。”

说完,冯卫石抽出笔,把笔记本摊开放在两腿上,腰弯得更低了。

笔尖在纸面点点、划划,发出笃笃、沙沙的声响。

“致爱妻王静:

静静。

或许,在将来的某一日,我们能够一起阅读这封信。但现在,我只能够将我的话如此倾诉于你…………”

冯卫石顿了顿笔尖,抬起头,目光深深地,凝望着病床上的人。

好一会儿,他微笑,埋首继续落笔。

“我的人生,好似一艘草率出航的船,冒冒失失,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颠沛流离,遭受雨打风吹,常常被海浪侵袭。

我漫无目的,居无定所。本想随遇而安,无所谓终结于某个漩涡,某处礁石,或某场飓风。

但我是幸运的,是受眷顾的,我遇上了你。

你如同来自水底龙宫的龙女,美丽,纯洁,宁静。让我时时担忧,你只是在我的船上暂栖。

在你与我同行的这段日子里,我下定了要做一个船长的决心,因为我想做你的英雄!我终于可以鼓起胸膛,面对狂风,迎接暴雨。即使是到了夜晚,我也不会再惶惧流浪,因为我终于拥有了锚,在这茫茫大海上拥有了独属于我们的安宁之地。

有你的航程,更像是一场旅行。

我曾与无数的船只擦身而过,也与一些经历过同行,但只有你自始至终陪伴在我身侧。记得有一次儿子和闺女吵架后问我,是更爱儿子还是更爱女儿?我这样回答他们,‘我最爱你们妈妈’。结果两个孩子都哭了,让你哄了好久,还怪我逗他们。其实我说的并非玩笑话,我是真的选择你。

你看,儿子和女儿虽说在我的船上长大,可很快就有了自己的船。也许他们会与我们伴行许久,可再之后呢?

我只有你。我们将彼此相依走完接下来的路程。

你不让我和孩子们说你的情况,怕他们担心。但我难以估测,这阵风还能把我们的船吹多远。我告诉了他们。闺女坐上了返程的飞机,儿子也准备马上回国。

这次,不用担心耽误他们时间,让他们多留一阵儿,让他们一次处理完所有剩下的事。之后,就是他们的真正的独自的航行了。

…………

夜已经很浓。只有病床前这盏昏黄的小灯微弱地亮着,努力地抵抗着厚重的暮色。

终于,在某一刻,小灯倏地熄灭了。

这是该要安眠的季节。

一切归于寂静和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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