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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桂香月菊影
晨起推窗，忽闻得一阵幽香，似有还无，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跋山涉水而来，又像是本就等在窗前，只待你这一推。
是桂花开了。这香来得悄无声息。
昨日黄昏在园中散步，那几株老桂树还沉默着，墨绿的叶子在夕照里泛着油光，密密匝匝的，看不出什么动静。不过一夜之间，那些米粒大小的花苞就都张开了嘴，吐出这满世界的甜香。
桂花是这样的，开时不与人商量，谢时也不与人告别。前几日还香得浓烈，走过树下，衣襟都要染上味道；再过几日，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金黄，香气却淡了，散了，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你若要寻，只能从记忆里打捞。
这倒像极了九月。九月是一个过渡的月份，夏天还不肯完全退场，秋天又没有全然到来。早晚有了凉意，正午的阳光却还带着余威。桂花就开在这样的夹缝里，不早不晚，恰到好处。
老园丁在树下扫落花，扫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扫成一堆，也不急着收走，任由它们在青石板上躺着，像散碎的金子。“留着熏茶。”他说，“桂花谢了，味道还在茶里。”
他教我认桂树的品种：金桂颜色最深，香气最烈；银桂淡雅些，是清甜；丹桂橙红，香味里带着暖意。最好的是老树，年岁久了，开出的花也沉着，不像新栽的那么浮躁。
“这棵，”他指着一株树干有碗口粗的，“比我爷爷的岁数还大。”
我凑近看，树皮皴裂如老人的手背，每一道裂纹里都藏着光阴的故事。可枝头的花却是新的，嫩嫩的黄，在晨光里透明。
九月的午后，适合泡一壶桂花茶。取一小撮干桂花，放在白瓷盖碗里，冲入热水。花朵在水里慢慢舒展，恢复成开放时的模样，香气也活了过来，随着水汽袅袅升起。这时捧一本书，在廊下坐着，看几行字，发一会呆，任光阴从茶香里溜走。
这样的午后，连猫都变得慵懒，在太阳底下摊成一张毛毯，只有尾巴尖偶尔动一下。远处有孩童的笑声，隔着几重院落传来，朦朦胧胧的，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桂花开到最盛时，中秋就到了。月亮又圆又大，挂在桂树枝头，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月光下的桂花另有一番风味，香气在夜色里流淌，比白天更清冽，更悠长。
遥远的记忆里，母亲总会在这时做桂花糕。糯米粉里掺上糖桂花，蒸出来白白胖胖的，点上胭脂红。咬一口，软糯香甜，是秋天最踏实的味道。
更远的印象中，父亲则要取出陈年的桂花酒，斟一小杯，就着月光慢慢品。“月下饮桂酒……”他念一句古诗，也不说下去，只眯着眼笑。
这样的夜晚，你会觉得时光是静止的，或者说，是在原地打转，年复一年，把同样的月光，同样的花香，送到人间。
可是九月终究是要走的。当某一天清晨，你推开窗，发现那熟悉的香气淡了，稀了，就知道时候到了。
桂花谢时，是不惊动任何人的。夜里悄悄落，早晨你看地上，薄薄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没有声音。孩子们喜欢在落花上走，说是像踩着云朵。大人们小心地绕开，知道这些小小的花朵，正在完成最后的旅程。
收桂花要赶早。天蒙蒙亮，在树下铺开布单，用长竹竿轻轻敲打树枝。花雨纷纷落下，带着露水的湿润。这时的花香味道最新鲜，仿佛还做着昨夜的梦。
记忆里，母亲把收来的桂花摊在竹筛里，放在阴凉处风干。不能晒，一晒香气就跑了。她一边拣去杂质，一边说：“桂花最懂事了，开得热闹，走得安静。”
是啊，热闹与安静，本就是生命的两面。桂花用一个月的时间，把这句话说给我们听。
十月的门坎，是被菊花推开的。
当第一阵北风掠过原野，当梧桐开始大片大片地落叶，菊花登场了。它们不像桂花那样含蓄，而是大大方方地打开自己，黄的耀眼，白的清雅，紫的端庄。一丛丛，一簇簇，在日渐萧瑟的园子里，撑起一片绚烂。
菊花的开放是有声音的。不是真的声响，而是一种气势，一种宣告：秋天深了，冬天还远吗？
老园丁又开始忙碌。他把盆菊一盆盆搬到向阳处，修剪残枝，松土施肥。“菊花最知道冷暖，”他说，“天越凉，开得越精神。”
的确，别的花在秋风里瑟瑟发抖时，菊花却挺直了腰杆。霜越重，颜色越艳。那种不畏寒凉的劲头，让人想起古时的隐士，在乱世中保持着自己的节操。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采的大概就是这种风骨。不是与世无争的逃避，而是看清世事后的坚守。菊花从不讨好谁，它就在那里，你来看也好，不来也罢，它自开自落。
十月的天空格外高远。云是薄的，淡的，像被水洗过。阳光也不再炙热，而是变得清澈，明亮，照在菊花上，每一片花瓣都透亮起来。
这时最适合访菊。不必去什么名园，寻常人家的院落里，墙角边，甚至荒废的旧宅，都可能藏着惊喜。野菊尤其可爱，星星点点地开在草丛里，不争不抢，自有一种天真。
我曾在一个破败的寺院里，见过一丛白菊。寺早已荒废，断壁残垣间，只有这丛菊花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在风里轻轻颤动，像在诵读无人听懂的经文。
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寂寞开无主”。可它真的寂寞吗？有清风为伴，明月为友，或许比在闹市中被众人围观更自在。
菊花茶的味道与桂花不同。桂花是暖的，甜的，像回忆；菊花是凉的，清的，像顿悟。
上火的时候，抓几朵干菊花泡水，看它们在杯中重新绽放，水的颜色渐渐变成淡黄，喝一口，从喉咙到肺腑都清爽了。
《本草纲目》说菊花“久服利血气，轻身耐老”，是不是能轻身耐老说不准，但那份清凉确实能浇灭心头的躁火。在这个容易焦虑的时代，我们都需要一杯菊花茶，让自己静下来。
儿时的记忆深处，母亲会用菊花做枕头。采半开的菊花，晾到半干，掺进荞麦壳，缝成枕头。枕着这样的枕头入睡，梦里都有菊花的清气。她说这是从外婆那里学来的，“菊花明目安神，比什么药都管用。”
深秋的夜里，枕着菊花枕，能听见窗外秋虫最后的鸣叫，一声比一声轻，仿佛在告别。这时你会觉得，季节的变换不是突然的，而是一点一点，像潮水退去，留下满地月光。
十月将尽时，菊花也开始谢了。但它谢得慢，从容不迫。花瓣一片片落下，在枝头留下一个圆满的结局。不像有些花，一夜之间就憔悴了。
收菊花要等霜降之后。经了霜的菊花，药性最好。老园丁小心地剪下花朵，放在竹篮里。“这些要留着泡茶，那些要做药材。”他分门别类，像在安排老朋友的归宿。
有些菊花他不收，任它们在枝头老去。“留给鸟儿过冬。”他说。果然，天再冷些，就有麻雀来啄食干枯的花盘，叽叽喳喳的，给寂静的园子添些生气。
从桂花到菊花，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却像是经历了一场蜕变。一个温柔，一个刚强；一个含蓄，一个坦荡；一个活在记忆里，一个站在现实中。
但谁说它们不是同一种精神的不同面貌呢？都是秋天馈赠的礼物，教我们懂得：生命有繁华，也有落寞；有相聚，也有别离。重要的是，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认真地开过。
如今我坐在窗前，桂花的香气还在记忆里萦绕，菊花的清苦已在舌尖回味。窗外，梧桐的叶子快落尽了，光秃秃的枝干指向天空，像在书写什么密码。
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总在这个时候腌桂花糖。一层桂花一层白糖，压在玻璃瓶里，封存起来。等到冬天，挖一勺冲水喝，满屋子都是秋天的味道。
那时不懂，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留住短暂的花期。现在明白了，我们留不住的何止是花？是时光，是记忆，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瞬间。
好在还有文字，还能把这些零碎的感触记下来。等到某个寒冷的冬夜，翻开来看，或许能重新闻到九月的桂香，看到十月的菊影。
就像此刻，写下这些字，仿佛又走过了一个秋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