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暑假在舅舅家度过。那一年的夏天格外冗长,家长们永远有睡不够的午觉,我们却有耗不完的旺盛精力,在被舅舅监督着上床躺下后,各自屏了气假寐,等到大人鼾声渐起,偷偷下了地,溜到午天正盛的太阳里去玩。下午时分,舅舅午睡醒来,通常赶了骡子去到地头忙活,我和燕子一起跟着去,就图坐一程骡车。
舅舅家的骡子性情温顺,事实上,我家盖房子的时候,舅舅赶了骡子去帮工,我曾独自驾了骡车上山下沟地拉石料回来,大人们远远看见了总会说:“你要小心了!坐稳点!”那时候电视里播《甘十九妹》,我手里的长鞭迎风飘飘,我就成了电视剧里的侠客,威风凛凛。妈妈出于担心,驻足在大门口远远望我,我骄傲地扭了头,不再看她。
燕子是我舅舅的女儿,那会总有十三四岁吧,比我大了一头,性子野。她喜欢我讲些学校里的趣事给她听。我舅妈离世早,家里情况一直很艰难,燕子小学没念完就被舅舅带回家做农活,因此一直对上学怀着一份深深的留恋。燕子有各种新奇的把戏,总能变着花样带我玩。更多时候,我们找用过的洗衣粉袋子,封口处剪齐整,箍一圈铁丝,再把铁丝的一头绑在细长的竹竿上,做成轻便的捕蝉工具。我们逮很多知了,天气过热时,燕子将捉来的知了系一根线头在腿上,线的另一端则神秘兮兮地拴些艾草,随后手里的线头一松,眼盯着知了飞远了,燕子说:“大雨大雨快快下!”我起初不解,问燕子怎么把费尽心力捉来的知了又给放了,燕子解释说,天太热,知了能上天,有求雨的本事,放几只不碍事,反正村里的知了是捉不完的。至于艾草的事,她说她也不懂,听大人们说的。
舅舅家里有一辆28加重自行车,飞鸽牌。自从发现这个倚在院墙一角的笨重结实的大家伙后,我对骡子彻底失了兴趣。燕子带我学了骑,由于个子太矮,我只能“掏裆”,掏裆是不入流的骑车技术,骑的时候一只脚从梁下面伸过去,双脚摆着车蹬,身子近似躺倒,艰难吃力。燕子身高腿长,那会已能熟练骑车,能上座垫,脚尖点着车蹬,正好能打圆。
有一回我骑车不小心骑到垃圾堆,后胎被玻璃渣子一扎,漏了气,我担心舅舅怪罪,只跟燕子说了,燕子让我不要怕,得意地跟我说道:“我爹迟早要发现,我到时就说我弄的,我是大人,他不会打我。” 舅舅去镇上赶集要骑车,没骑多远便觉车身沉重,停下来多看两眼,发现后胎是瘪的。我正紧张慌乱间,燕子主动开口说是她不小心骑到垃圾堆里,被玻璃扎漏了后胎。舅舅心疼车,扬手要打,燕子闭了眼,嘴唇紧紧收着。舅舅到底是虚张声势,扬起的手又慢慢收回去,只骂了句:“哪天骑沟里摔死你!”便气汹汹地推了自行车回家,后来接了一脸盆清水,卸掉后胎浸水查了,竟然漏了三个洞。
到现在,我对那一年暑假发生的事记忆犹新。这缘于就在那个假期,燕子骑车载我去沟里捉知了那回,我的左脚不小心卷到车后轱辘的辐条里,挤得稀烂。事后舅舅第一次很凶地打了燕子,我则被妈妈接回家养伤,我记得我妈肝肠寸断般的心疼痛哭,眼泪如断了线的串珠不断掉下。她说:“以后再也不和那个‘没娘的野的’玩。”
我舅妈是在燕子九岁那年投河死的。提起舅妈的死,大家都说:“月娥死了好,少受点罪过。”投河后三天,舅妈的尸身被下游村里抽河沙的人打捞起来。卖豆腐的宝地说,他那天清早挑了一担子豆腐去邻村卖,路过河边就看见水里挣扎的我舅妈,之所以没下水拉一把,是因为自己不识水性,搞不好把自身性命搭进去也于事无补。人们不信,都说宝地是怕下水救人的空当被人偷了豆腐担子。舅妈被抬回来时全身膨胀泛白,如一团发面,尸臭呛鼻,隔老远闻了仍令人作呕。尽管如此,不少人还是跃跃欲试,想围上去看看被淹死的人的样子。舅舅在前面拦了说:“去去去,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大一点的时候,听我妈说起过,舅妈是我舅舅当年赌博场上赢回来的女人。
“燕子的妈呀,长得跟燕子现在是一模一样!刚来那会只有十六七岁呀,只有这么大。”妈妈横着手掌在空中比出一个高度,“就这么大!”
我的舅舅原本是个石匠,给人盖房子,修地坝,一个卖苦力而收入微薄的行当。他年轻时候嗜赌如命,走村过乡给人做工的空闲,也常常聚拢一群臭味相投的赌徒来玩。我舅舅赌博有个习惯,只要牌场有人,他便不肯收手,输了自然不甘心,赢了也觉赢的不够大,这样一来,舅舅免不了在每个地方把挣来的工钱尽数败光。那时,他也不气馁,仿佛输得心安理得,挎上破烂的工具包扬长而去,去下一家做劳力的雇主家,继续挣钱,玩赌。
有一回,舅舅在陕北农村做工,挣了钱仍是赌,赌的天昏地暗,却死活没输过,用他后来的话说,那叫“手气顺得神仙也挡不住,把村里一个老头赢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老头输得只剩一件衣服,仍不肯罢手,就把女儿也押上桌面,结果舅舅还是赢。舅舅后来逢人便要自豪地说:“那次回村里,那真是我辉煌的一天啊,村里的人见我领个俊俏的姑娘回来,谁敢想王生也有今天?王生也要过有媳妇的日子了?谁能不刮目相看?我说三百六十行,我到底是吃赌博这碗饭的。”
舅妈到舅舅家第二年就生了燕子,她人勤快,自从跟了我舅舅,家里穷归穷,总能操持的干净大方,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大家都劝舅舅学好,赌博过不了日子,养不了家。舅舅年轻气盛,不听劝,反而变本加厉,狂赌滥赌,输急了回家打老婆。那时候,他会朝着舅妈喊道:“老子能把你赢回来,就敢把你卖了!”
因此,舅妈的死,可以说是舅舅一手造就的,没有人清楚她那几年心里积攒的苦和痛。舅妈被抬回家的那天起,燕子就一直哭,哭了三天,哭到舅妈下葬,两个眼睛肿成核桃。下葬那天,一众人马排起长龙,舅妈由村里请来的八人抬着出灵,女人们哭得肝肠寸断,这其中有我的妈妈,姨妈,姨妈的两个女儿,还有一些我认不出来的陌生女人,她们集体拿手帕掩盖了脸,步伐沉重,燕子早流干了眼泪,呆头呆脑地跟在后面。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班吹鼓手,把着手里的响器各司其职。吹唢呐的精瘦少年开了路,鼓起腮帮子,弹指如飞,苍凉的唢呐声破空而来,为舅妈驾鹤西游的孤魂送行。
这便是我记忆中对舅舅一家最遥远处的记忆。
暑假过后我转学到镇上,便没再见过燕子。小学毕业那年,舅舅村里一夏无雨,村人慌了神,眼看着庄稼要旱死在地里,便请了戏班子唱了大戏祈雨。我去看戏,在舅舅家停留一日,才再次见到燕子。我惊讶地发现,燕子个头竟然窜到那么高,胸脯也不知何时悄悄的冒起来,完全出落成大姑娘,性格也似乎变得安静了。一想,燕子竟然有十七岁了。
晚上停电,舅舅在院门外和村里的人聊天抽烟,我在家里给燕子兴高采烈地讲些学校里的事,却发现她不再有过往的那份兴趣,只顾低头在烛灯下纳着鞋垫。我凑上去看了,是漂亮的花鸟图案,栩栩如生。我问燕子鞋垫是给谁纳的,她说没给谁,自己纳着玩,并说:“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以后也给你纳一双!”
随后我升入初中,不再有任何燕子的消息。一次休假回家问起妈妈燕子的情况,她说燕子离家出走已经有段时间了,我吃惊,询问详情。原来,就在舅舅村里唱戏那几天,燕子白天去看戏,无意间就和戏团里一个年轻演员看对眼,每日散场,小伙子就约了燕子谈天说地,两人互生爱慕之意,竟私下约了,等戏唱完,一起远走高飞。我想起那一晚燕子在烛灯下用心纳着鞋垫时的情形,心里更加确信无疑,那漂亮的鞋垫正是给心爱的人纳的啊。
燕子走后,舅舅变得暴躁无比。我给家里打电话偶尔问起舅舅,妈妈总说舅舅又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和村里的谁打了恶架,头破血流。妈妈怨恼地说:“你舅舅呀,哪天要被人打死的,眼看要讨吃要饭了!到现在吃喝还不是我供着,怕是我上辈子的仇人,这辈子专门糟践我的。你看着吧,到最后死了也是我来埋他!”末了加一句,“燕子也走了,走了跟死了一样,人心给狼吃了呀。”
舅舅等了六年,到死也没等到燕子回家。出事那天,他照例驾了骡车上地里去,行至一处陡坡,骡子也不知何故,停足不前。舅舅暴脾气,一时火起,跳下车板就甩起鞭子狠狠鞭打骡背。他大概做梦也料不到,平日里温驯的骡子接下来会做出一个疯狂摆头的动作,干净利落地将它的主人推下一侧的万丈深渊。
卖豆腐的宝地,据称又一次亲眼目睹了舅舅的死,据他讲,当天下午他就在对面的坡地上干活,事发前,他远远见了,意识到事情的灾难性后果,也试图开口劝阻舅舅停止鞭打骡子,但诡异的是,他竟如梦魇般发不出声来,甚至连嘴都张不开来。
“真是有鬼了,我的嘴跟糊上胶差不多!”他事后这样说。
人死后,舅舅的家院就败了,没出半年,院子里便荒草及膝。假期我随妈妈去把舅舅家遗留下来的物什清点了一次,多数卖了废品。我被埋在荒草里的一件铁器差点绊倒,弯腰双手捞了起来,发现正是小时骑过的那辆飞鸽自行车。风吹日晒,它竟锈成这样丑了!我想起童年和燕子骑了车玩的美好岁月,心里泛起无限酸楚。
燕子一直杳无音讯。我心里祈祷着,在我们不知道的远方的世界,从小苦命的燕子,她肯定过得很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