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说不要给小孩子读文学,你看,读到发疯了。这真是,连我都宁愿看连续剧也不要看原著小说。」
小说最后的部分,邻里们聚在圆桌旁侃着家长里短,从儿女嫁娶之类的布匹绸缎中,好不容易挑出了文学的细线,却终是下了这样的定义。
故事并不是发生在天降厄运般的意外场合里,而是在同一栋楼房中的上下层。所谓的国文补习名师李国华,预先打着文学的名义,塑造了一个学识渊博的文人形象,潜入房思琪、刘怡婷及许伊纹三人的文学世界中。刚搬进新家,挨家挨户拜访邻居时,李国华先去了思琪家,「房家一排书惓惓靠在墙上,李国华细细看过一本本书的脸皮,称赞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过几天访刘家,刘家墙上也有一排书,李老师红棕色的手指弹奏过书的背脊,手指有一种高亢之意,又称赞了一套.。」,极尽展现饱读诗书的面目。而到了伊纹家里,「李国华继续扫视。好多西洋美术,不懂。不讲,就没人知道不懂。」在许伊纹这个比较文学博士面前,他的那些伪装自然不算十全十美;怡婷面颊上密布的雀斑,则难以满足他令人作呕的虚荣;而思琪,自尊心极强的思琪,对文学满腔热忱的思琪,对热爱文学之人亦无比崇拜的思琪,成了这个野兽的猎物。
经过数次揣测,李国华提出为思琪和怡婷进行作文辅导,他布置的第一个题目是“诚实”,思琪是这样写诚实的:「我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就是诚实,享受诚实,也享受诚实之后带给我,对生命不可告人的亲密与自满。诚实的真意就是:只要向妈妈坦承,打破了花瓶也可以骄傲。」保持诚实对于思琪来说,是一种捍卫自尊心的表现,若是对犯下的错遮遮掩掩,反而会有损自尊,所以就算打碎了花瓶,只要勇于坦承,那毫不羞耻与无所畏惧的骄傲就是最佳的奖赏。但是,作文里思琪犯了错,破碎的是花瓶,坦承就是勇于承认错误;现实中,思琪受困于自尊心的极端面,将错误归咎到了自身,而且破碎的是自己的身体,若是坦承就是承认自己的肮脏。至此,李国华终于抓住了思琪的致命弱点:「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细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将思琪彻底摧毁之后,他对思琪说,「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表面看来,李国华以文学开启了拥有美的开端,且往后仍旧以文学来维持着拥有美的过程。但是,正如王尔德所说,男人的面孔是他的自传,女人的面孔是她的幻想作品。李国华眼中的美,并不属于思琪,而是他自己构造出来的畸形之美。思琪的美不属于她自己,也不属于全部的人,更不可能属于李国华,而是早已倾注于她所钟爱的文学之中。李国华却从来都没有踏进过文学的境内,他在文学的边界将自己熟稔的字句一一抛入,便自以为那层厚厚的透明玻璃墙内的人群,都能折服于自己这个醉心文学的高尚之人。 唯心主义美学家们提出:美,是一种被体验到的存在 。 李国华只是将文学作为犯罪的工具,他永远无法体验到思琪的文学之美,于是,思琪的文学之美,最终渐渐消殒殆尽。
文学,在这场犯罪过程中,被无辜的利用了。听到李国华引用《红楼梦》中的词语,「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文学的创作者绝不是怀着这样的初衷产出作品,读者却可以随意解读,将之用于引人向善的金玉良言,或是推入深渊的虚假说辞,不论哪种场合,读者都能够自圆其说。《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这些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名著,从李国华口中迸出,竟成了淫秽糜烂之物。
柏拉图否定现实世界的真实性,从而否定了文艺的真实性,而且认为文艺对于人的影响是坏的,即是说文艺不表现真理,而且起败坏道德的作用。亚里士多德的看法却与此相反,他理想的人格是全面和谐发展的人格。本能,情感,欲望之类心理功能既是人性中所固有的,就有要求满足的权利;给它们以适当的满足,对性格就会发生健康的影响。读好书,就能成为好人?读禁书,就一定会走向堕落?恐怕,内心本就蛰伏着蠢蠢欲动的邪恶,恰好遇到了文学,就欣喜若狂的呐喊找到了发泄的借口。为自己辩解时,便满脸无辜的宣称自己是受到了引诱,文学反倒成了始作俑者。若是在其他领域,音乐、美术、电影、物理、化学、天文······这里面的千千万万个李国华,同样也能为自己缺失的人性,以音乐的名义,以美术的名义,以电影的名义······寻找光鲜亮丽的掩饰,企图以某一方面的成就,盖过犯下的种种罪行。可是,丧失了作为人的基本道德,外在的伪善面具迟早会粉碎。
文学无罪,文学没有辜负任何人。
有罪的除了罪犯,还有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旁观者。对事件表现出正义及愤慨之人,旁观者们还时常冷嘲热讽呢。象牙塔内的优渥生活,使他们永远也无法直面生活的某个阴暗角落,选择性的失明,选择性的失聪,却拒绝闭上尖酸刻薄的嘴。
然而,总有声音能从最初的嗫嚅渐渐变为怒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