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3岁那年我才认识了外婆。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跟随父母到城里生活，直到升初中，我回到了农村上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外婆成了我生命中重要的一员。

那时，外婆五十多岁，身体硬朗，豁达爱笑，一点也没有中老人的唠唠叨叨，周末带我去爬爬山，摘些野菜野果，夏天带我到小溪捡溪螺，抓小鱼。农村的生活让外婆安排得丰富有趣，我很快就适应了陌生的环境，也很快喜欢上了外婆。

外婆每天都是笑嘻嘻的，我从来没有看到她愁眉苦脸过，我问外婆是不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不开心的事情，外婆说：“有啊，可是愁眉苦脸有什么用，还不如放宽心去解决它，解决不了就让它过去，总会过去的。”

外婆是一个经历过生活磨难的女人。

02

外婆嫁给外公的时候只有17岁。那时的女孩没有自由恋爱，父母说嫁，就嫁了。一直到丈夫家，才认识自己的男人，不管是好是坏，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外公不仅穷，还一点也不勤劳，干农活都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外婆嫁过来后操持着整个家的里里外外。

母亲出生时外婆19岁，因为是第一个女儿，外公是开心的，月子期间照顾得还算周到。接着二姨三姨小姨相继出生，外公的脸越来越黑，也不管外婆带着孩子多么艰辛，他尽管一个人到外面吃吃逛逛打打牌，回到家还没有个好脸色。即便这样，外婆还是任劳任怨，照顾着孩子，做着家务，兼顾着农活。

外婆34岁那年，生下了舅舅。舅舅的出生只是让外公有了传宗接代的人，不能让外公全心全意地热爱这个家。

真正让外婆彻底心寒的是舅舅五岁的那一年，外公跟村里的李寡妇好上了，而且一点也不避讳。

外婆跟外公吵了一架，喝了酒的外公控制不住情绪，双拳挥向了外婆。

外婆跟我说，她可以忍受外公的游手好闲，却无法忍受他无视外婆的存在，在外面勾勾搭搭，更不可原谅的是外公打了她。

嫁的时候没有办结婚证，所以外婆带着二姨小姨离开外公时也就不用办什么离婚手续了，倒是干脆利落。

这点我倒是挺佩服外婆的，就是现在号召女性独立的时代，又有多少女人可以做到快刀斩乱麻，说断就断呢？

我问外婆为什么没有把所有的孩子都带走，外婆说：“其实在舅舅出生前有过两个儿子，后来因为生病没钱到大医院治疗都夭折了。我怕了，怕养不活他们。你妈妈和二姨都十几岁了，可以帮忙照顾你舅舅。你外公即使再不好，也不会扔下孩子不管的。”

03

那时离婚这样的事情会遭到村里人的看不起，娘家人也会嫌弃。所以外婆没有回娘家，娘家人也不会欢迎外婆带着两个女儿回去。

外婆争着口气，带着女儿来到四五十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借了间村民废弃的柴房，算是安顿下来。

人生地不熟，没有地就没有粮食，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女儿挨饿吧。

外婆手工活干得不错，于是挨家挨户地问哪家需要缝条裤子，哪家需要补补棉衣，不要工钱，给点粮食就好。最初有些村民见外婆三母女可怜，就拿些不穿的袜子啊上衣什么的给外婆。外婆每次都认认真真地把每一个小洞，每一条缝都补好，村民惊喜地发现本来已经不能穿的衣服经过外婆的巧手又能穿上一两年了。后来找外婆缝补衣服的村民越来越多，除了给点粮食，也有村民偶尔给点小钱。

日子虽苦，外婆却没有埋怨，脸上带着微笑，口中哼着歌曲，充实的过着简简单单的每一天。三姨和小姨在外婆的影响下，也养成了乐观的性格。

外婆隔壁住着老何和他瘫痪在床的母亲，因为太穷，再加上日夜要人伺候的老母亲，没人愿意嫁给老何，老何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

外婆有空时会到老何家跟他母亲叨叨磕磕，有时帮老何做做饭。而老何也时不时拿点玉米花生什么的给外婆，有空帮外婆干点重活。

有一天中午，外婆端着一碗豆腐来到老何家，老何说：“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老母，我们两家就一起过吧。”外婆早就被老何的孝心感动了：“你不嫌弃我带着两闺女的话，就一起吧。”

从此以后，外婆一边在家缝缝补补，一边照顾着老何的母亲，有时还帮忙着干点农活，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外婆平时有个腰酸背疼的，老何不管自己多累也要给外婆按按，对三姨小姨也极好，有点好吃的都留给她们，宛如自己的亲生女儿。

两人恩恩爱爱，互相扶持，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后来，外婆怀孕了。虽然已经生过几个孩子，但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外婆还是非常期待的，因为这是老何的孩子啊。而老何更是高兴得天天合不拢嘴。

那个冬天的夜里，很冷很冷，外婆要生了。老何急忙把外婆送到镇卫生所。

老何在产房门外焦急地等待着，心脏跳动得仿佛雨天的雷声。一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每秒钟对于老何来说都是煎熬，何况一个小时呢？正当老何急得想要冲进产房的时候，医生出来了，脸色凝重：是个儿子，难产，孩子闷坏了，没救了，产妇也差点……

老何跌跌撞撞地爬进产房，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外婆，哭了，一个大男人竟然哇哇地哭起来。外婆也流下了眼泪，微弱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老何紧紧抓着外婆的手：不生了，不生了，以后都不生了，你在就好，你在就好……

待外婆身体好了，老何偷偷去做了结扎手术，他怕了，宁愿没有孩子也不想外婆再受生孩子的苦。老何说，两囡就是我的孩子。

故事听到这里，我只能感慨以前的医疗条件太差，外婆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要是现在，剖腹产是分分钟的事，说不定，我的另一个小舅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

外婆说，能遇到老何是她一辈子的福气，她很幸福，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如果能这样一直到老，下辈子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俗话说好事多磨，我觉得好人也多磨。

那一天早上天气特别好，外婆买了一斤猪肉，准备包饺子犒劳一下老何。

外婆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跟老母亲叨着磕。突然外面慌慌张张跑来一小伙，一边跑一边喊：“何大嫂，出事了！何大嫂，出事了！”

老何没了！

老何在地里干着农活突然就倒地不醒，再也没有起来。

外婆扑倒在老何身上，没有眼泪，心赤赤地疼得哭不出来。外婆紧紧地紧紧地搂着老何的身子，不知觉地晕了过去。

那一年，是他们结婚的第五年。这五年，是外婆最幸福的五年。这以后，再也没有人对外婆那么好了。

纵然外婆再坚强，也实实在在伤心痛苦了好些日子。要不是身边还有需要母亲的女儿，外婆可能就随着去了。

老何已经不在，外婆担起了照顾家里老人的责任，一直到老人家离开人世。老人临终前握着外婆的手说：“闺女，你辛苦了，受委屈了，以后好好过日子，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外婆说最遗憾的是没能给老何生个孩子。

有好心人看外婆带着女儿不容易，给外婆做起了媒，但外婆拒绝了。

04

三姨和小姨长大后各自成了家，外婆独身几年后回了老家来照顾我。而三年后我初中毕业去了外地读书，外婆又是自己一个人。

母亲让外婆跟她一起生活，可是外婆不愿意，也不愿去其他孩子家。

外婆又回到老何的村子。外婆说：“你们有空就来看看我，我在这里最安心，因为这里是你们何叔活着的地方。”

我们劝外婆再找个老伴，彼此能有个照应，外婆也拒绝了，说不想再折腾，心里有个念想就好。

去年去看了外婆，发现外婆已老了很多，满脸的皱纹，身体也佝偻了，拄起了拐杖，脸上的笑容慈祥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