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二章,连载2)
第三章
方庆同刚才也听出是村长和马国琴的声音,他假装没看见,也不屑巴结他们。何况,他已累的快撑不住了,只想立刻回到家放下自行车。他是乡村邮递员,他的老婆小齐带着孩子在家种地。这绿色二八自行车是他的标志物和宝贝,特别爱惜。他每天要骑着它走村过巷,大家一看自行车和颜色,就知道他是谁。可是乡村到处是土路,他最怕下雨天。
他气喘吁吁把自行车放在墙角,边整理自行车边说:“今天可累死我了,也饿透了,本来可以很早回来的,谁想到,今天上冻晚,自行车没法骑,我硬扛着它从乡里走了这6里的大寨路。” 他额头沁满汗珠。油灯下,一团团的热气从他嘴里呼出。他把搭在自行车后架两边的帆布口袋整理好,这是他装信件和报纸的,现在已经空瘪,除了一摞画报,带回家给孩子用。小齐赶紧从锅灶井炉里舀了一茶缸热水倒盆里端给他洗手,然后又忙着去给他热饭。
小齐和孩子们都早吃过了。儿子方若兵和小女方若霞、小儿子方若武坐在被窝里玩扑克牌,你抢我夺,吵吵嚷嚷地。大女儿方若梅用画报包书皮,桌上放了一大摞。是啊,除了小弟弟,他们三兄妹都上学了,今天刚领回的新书。方若梅见她母亲热饭,赶紧腾出桌子一角给她父亲放饭菜。她有话要同她父亲说,但她父亲说饿坏了,她忍着等他吃完再开口。
很快小齐把饭菜放在小桌上,方庆同狼吐虎咽吃开了。
“爸,明天要交学费了,哥哥和妹妹都交了,只差我了;今天发书的时候老师还特别强调让明天补交。”方若梅见她父亲还剩最后一口,有些紧张和担忧地说。她今天有种不详的预感:为什么哥哥和妹妹的学费都交了,而自己的没有呢。
“嗯?!你妈没和你说吗?你不要上学了,在家帮你妈种地吧。”方庆同把碗里最后一口饭扒到口里咀嚼着说。
方若梅哆嗦了下,一脸惊愕地望着她父亲。感觉他特别陌生,心里像浇了盆冷水。她把疑惑的目光从她父亲又转移到她母亲脸上。
“嗨!我没和她说,这几年不都是我自己种地。孩子成绩不错,又知道学,就让她接着念吧,等我真做不来再说。”小齐一脸堆笑打圆场,明着对丈夫说话,暗里也是对方若梅的回答。
“你呀,怎么把我话当耳旁风呢,我不是和你说了,很快若武也要上学了。”方庆同把碗筷放下,用手背抹了抹嘴责怪小齐。
“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种地的收入,除了口粮,卖的钱加我的工资既要买种子、肥料,又要负责家里油盐酱醋,还有人情往复;还有孩子的学费……. 对,还有田地的提留款,哪哪不要花钱啊!别说余钱,大人孩子连衣服也不能添一件,哪件衣服不是大的穿后小的穿。就这样日子还不是过得紧巴巴的,家里穷的叮当响。”方庆同见小齐没说话接着说。
方庆同说着扫了一眼屋里。是的,房间不大,比杜娟家的大不了多少,只是墙上多糊了些画报。三张床就占了房间的一半,除了锅灶,粮食,农用具等,就只有他身旁的桌凳了。
“小家伙眼看就要上学,况且这学费每年在不断增加。所以我才下定狠心让若梅帮你。如果负担得起,我也想让她多读书的。我常年在外,也知道读书的重要,可咱们这不是没办法嘛!”方庆同稍缓和了语气补充道。
“那不能让哥哥帮妈吗?”方若梅一脸的怒气,恼恨她父亲的不公。
“对!爸,我帮妈,让大妹上学吧。她说的没错,她成绩比我好,没准能读出名堂来呢!不像我,老是复读,同学们都笑话我。”方若兵停下手中的牌,诚恳地对他父亲说。
方若梅脸红了,对哥哥有些歉意。她不是要针对他,情急之下才把她哥拉了出来。
“你必须上学,你将来要接替我班的。怎么也要初中毕业啊!至少也要小学毕业。”方庆同头也不抬地接过小齐递来的草棒,掐成细条剔着牙说。这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再说,你不读了,我就要考虑给你娶媳妇,这笔花费能要了我的老命。现在让你大妹帮家里,也是为这目的,能多攒些钱。”方若兵羞愧的默不作声了。
“那姐姐也可以替班啊,再说不还有弟弟吗?偏心!”一直玩牌的方若霞撇着嘴说。
“那怎么成,姑娘是要嫁人的;人家人怎么能替班。再说,政策在变,谁知道哪天也许就不让替了呢。你弟弟还小,到时万一,不就什么都没了。况且,咱们家在村里是单门小户,夹缝里生存,你姐妹俩可以嫁人离开,但哥哥和弟弟要在这的。等我老了,你哥哥替班了也能帮你弟弟,他还小。”方庆同若有所思地说。
“哼!就像二叔呗,你给他盖了房,娶了二婶。他却不领情,和咱家仇深似海似的。白眼狼!”方若霞不依不饶地呛着父亲。
“你这孩子,跟谁学的,大人的事你少插嘴!”方庆同瞪了方若霞一眼。
“就是嘛!前几天,我和弟弟路过二婶家门口,她家可热闹呢!二婶瞪我一眼,撵我和弟弟滚呢!弄得我特难堪。她住的房子还是你们给盖的呢!我又没招她惹她,谁稀罕进她那家!”方若霞委屈气愤地说。
此时,方若武催促她和哥哥快出牌,她这才住口继续玩下去。
“这都是你造得孽啊!这方庆喜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讨饭;留着杜娟这孤儿寡母的在家让人戳脊梁骨。”小齐埋怨丈夫。
“事情都过去了,就别再提了。”方庆同扔掉草棒,抬起头一脸怒气地瞪着小齐,“他愿意要饭就让他要去。再说,我也不是和他一样在要饭。他在外乡走村串户,我是在家门口走村串巷。”
小齐没再说什么,无奈地拿起碗筷去洗刷了。
方若梅一脸的委屈,没再说什么,她知道自己上学无望了。她是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的难处,更不想父母为此吵架,她也怕他们吵架。她抚摸着自己刚包好的新书,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明天让你哥把你的书退了吧,”缓了下,方庆同的语气温和了许多,“我知道你懂事,四年级了,字也认识不少,种地够用了。你也十五岁了,先帮你妈几年,学些针线活,裁剪做衣服,将来给你找个好婆家。”
“那婆家要姐自己选,别像我同学的姐姐,父母为了钱逼她嫁不想嫁的人,天天就是活受罪。这是卖闺女呢!哪是嫁人。你可别酒后乱点鸳鸯谱!”方若霞把要出的牌往被子上狠狠地一摔,她知她父亲爱喝酒,常喝醉后办糊涂事。
“乖乖,你这嘴真够厉害;你们哪个不是我的孩子,我怎忍心让你们受罪!”方庆同想赶紧说服女儿,随口应道。
“四年级下半年刚开学,还没上呢!”方若霞再次为姐姐抱屈。方庆同又瞪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心想这孩子到底像谁啊?我们可都没有她这么冲呢。
她父亲短短的几句话就是宣判。方若梅把哥哥和妹妹的书包好放他俩书包里,然后抚摸着自己的书,依依不舍地装好。
“哼,学裁缝也不比学费低呢!朱成文手爪长着呢,黑着呢。”方若霞阴阳怪气地打破沉默,既像提醒父亲,又像在为姐姐委屈。方若梅感激的看了妹妹一眼。
“对了,”方庆同这次没觉得小女儿带刺的话难听,反倒感激被她提醒了。“你明天带若梅去剃头匠家,不对,该称呼徐大哥。刚过村头时听马国琴说,他家有人在教做衣服呢,你去看看什么情况,怎么收费,如果可以也让若梅跟着学,我想他们不会那么黑的。现在离春耕还有段时间,早点学会了,可以把家里衣服相互改着穿,很快就要换季了。”方庆同转脸对小齐一脸高兴地说,很满意自己的这个想法,感觉自己的残忍减轻了。他自己却没发现,他受了方若霞的影响,把“太贵”改成“黑”这个字。
“行,明天我就去,正好也问下育小秧苗需要多少种子、肥料,我们好先准备。”小齐已洗刷完毕,听说能让女儿学做衣服,她心里稍好受些。她知道亏欠女儿了,本来是想劝丈夫让方若梅继续上学的,但他说的是实情,是家里得难处。方庆同要上班,不能犁耙,再说她家也没有牛。种地她一个女人是做不来的,一直是徐大哥家帮着解决犁耙的难题。
夜深了,村庄已进入深度睡眠。方若梅和妹妹一床,小弟弟是跟她父母睡,哥哥单独。她转辗反侧难以入睡,她很难过和委屈,她知道即将步她妈的后尘了,最终会和她妈一样成天围着锅台转,和锅碗瓢盆打交道;在村前屋后,田间地头奔波。她喜欢读书,她经常看她父亲带回来的报纸和画报,她虽没走出过离村十里远,但她知道外面世界很大。她原先想通过读书去见那稀奇辽阔的世界。可是现在,她知道再也没机会了。她不停地流着泪,她曾渴望快快长大,可是现在她恨自己长大了。她有些羡慕妹妹,她,没有她那么大的勇气敢反驳和反抗。再说了,反抗又能怎样呢,家境如此,最后也还是认命。
她隐约记得她父亲和她二叔的不和,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也就是在这间屋里,她那时很小。自从她二婶来了,她父亲和她二叔兄弟情义就断了,他们在屋里大吵了一架。她二叔拿着刀要砍她父亲,她和哥哥吓坏了,不停地哭。妹妹刚会走,和弟弟一起躺在床上哇哇哭。亏她妈妈死死拉住她二叔,让她父亲离开才平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父亲给她二叔盖房娶妻,他们却闹翻了。就像妹妹所说,她二叔为什么会忘恩负义呢。
哎!自家兄弟都不和睦,就难怪外人会欺负。她心里叹口气,她不懂,也想不通。那么如果她哥接替她父亲班后会帮她弟弟吗?肯定,肯定会帮,这她能确定,但她弟弟也会忘恩负义吗?!这她不知道。
她想起她上学的事。她第一次到学校是她哥带着去的,她哥比他大两岁。学校很破旧,没有课桌,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他们从家带去砍好的树棍,稻草,在校外的泥地里和成泥巴。她和哥哥一起用双手搭建起泥课桌,然后把画报铺在泥巴台上。等泥巴干了,画报也粘印在上面,被淘气的同学揭去后,花里胡哨的。别的同学都羡慕他们有美丽好看的画报。因学校没人管理,假期里总有人把门框破坏,里面的泥课桌也成了残垣断壁。每次假期过后,同学们都要搭建一次泥课桌。后来,她自己能独立做了,让哥哥帮小妹妹。前几天,天很冷,他们三兄妹刚一起搭建好。因大家进度不一,每个人弄完,还要把老师的讲台一起做好,到今天算全部完工。老师发了新书,宣布明天正式上课。“可是,我的书明天要退给学校了,我做的泥课桌会是谁在用呢!他会感谢我吗?”枕头已经湿了,可她的泪还没流完,像无休止的泉眼。
她父亲有节奏地打着鼾,紧挨她的妹妹也一动不动。除此之外就是寂静,寂静的犹如她孤独的心。她想翻身,但又不想惊扰任何人;只是静静地躺着,让思绪信马由缰,忍住自己想抽噎的哭泣。
她又想到她父亲说的,过几年要她嫁人。这个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今天突然出现了。她吓了一跳,“我不要嫁人,我要帮自己母亲,我要帮弟弟,是的,我要帮他们。哪怕弟弟对我忘恩负义我也要帮他,”她想到母亲和弟弟太弱小了,“可是谁又帮我呢,我何尝不是弱小呢。谁又能理解我呢。在这村里,只有少数的几家人是善待我家的,其他不是权势代表就是势利眼。”她讨厌这些人,但她马上就要和他们常常见面,常见于田间地头,还要和他们打交道,要看他们的狗脸…….
想到善待她家的人,当然要想到徐家。她和徐家都在中间排,她家靠西头,在马国琴家往东只隔了1户人家。而徐家是中间排巷子往东第二家,她想她两家能离得近些就好了。
徐家是外来户,本来住在南侧水库里一个大水塘下面。因为地势低洼,被政府改建成现在的大水库,才搬迁来这个村。徐叔叔承包南边水库东边几个村的理发。他家芳姐和珍姐帮她们母亲种地,会姐和小儿大军念书。孩子们的外公文家就住在村东头。孩子们的母亲“二姑”为人正直,从小就在村里长大,和村里人都比较熟。她会为人处世,从来不让别人吃亏。因她在文家排行老二,所以村里比她小的同辈都称呼她二姐,小一辈的孩子们称呼她二姑。
徐叔叔忠厚老实,话不多,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是出村理发,早出晚归。农忙时,间歇帮家里。他把田地犁耙整理好,剩下的交给二姑和两个女儿。他们家里外都是二姑张罗,这一点和她妈妈相似。
方若梅记得,几年前,他们姊妹都还小,家里分到了责任田。本来这是喜事,可是她父母发愁了。她父亲每天上班,没有时间。再说,就算有时间,也要有耕牛才成。可她父亲给她二叔盖房娶亲已一贫如洗,还借了外债。她父母商量后,唯一的办法是找徐家二姑——想让出部分田给徐家种,换得他们帮忙。
不久,徐叔叔在农忙时会给她家犁耙整理好田地,也只种了她家三块不大的田。她母亲才能完成田间地头的活;她父亲也才能安心上班。他们全家是非常感激徐家的。
是啊,她想到珍姐没上过学,从小就帮自己母亲。她知道她是体谅自己父母的辛苦;甘愿替他们分担,为妹妹和弟弟能安心有学上。想到这,她擦了擦泪水,心里好受多了。“是的,我也要学她,我也大了,我要承担家里的活。”她的心不再感到委屈。
是的,明天她要去学做衣服。想到能到徐家学习,能和他们一家那么好的人相处,她的心舒展了。她的嘴角有了些许的笑意,真诚地发自己内心的微笑,以至于她自己也没觉察。她的心静了,慢慢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