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村事之四:布袋
杨府/文
布袋姓张,大名不彰,布袋是绰号,来历待考。生得高大魁梧,年轻时有蛮力。曾和人打赌,能抱着石滚在禾场上转三圈,赢得一扁担馒头。平日好酒,常拿了家里的口粮,去供销社换酒喝。季节不同,换酒喝酒的名堂也不一样。夏天用细粮,小麦大米,称为“喝忙酒、细酒”;秋冬用粗粮,高粱薯干,称为“喝闲酒、粗酒”;春天是荒季,无粮可换,则赊账沽酒,称为“喝荒酒”。
布袋打酒时,眼睛紧紧盯着营业员的手,教他把提子猛一上提,然后迅速倒入酒碗中。这还不算,待营业员要收回手时,布袋又赶忙抓住他的手腕,直控到最后一滴才放手。布袋端起酒碗,先用鼻孔翕一翕,然后用嘴抿一口,续匝匝舌,一副陶醉的样子,而后一扬脖子,咕嘟嘟灌下肚去。又迅速地吸三口猛气,再把口鼻捂住,生怕跑了一丝儿酒气。
常借了酒力,与人争执。一言不合,以蛮横勇力骄人。生三子皆如虎豹。布袋因此在乡间颇多恶名。人莫敢与之争。王大孤弱,父死母改嫁。与之比邻,颇畏张,出门辄慎言谨行。
一日薄暮,晚霞似火。队上分红薯,王大与奶奶趁明日晴好天气,抓紧刨薯干凉晒。布袋的一只山羊,大有主人性情,领着两只幼崽,越过垄沟,肆无忌惮地啃吃王大晾晒在地里的薯干。
王大急了,就去撵羊,一边吆喝着,一边随手捡起一块坷拉。那时大野苍茫,飞鸟归巢。王大一时眼睛迷惘,正中羊首。
布袋瞧见,抓起钉钯,把奶孙俩好一阵猛打,哭求声震大野。围观的人,无敢劝者。王大带着伤痛回家,半月不愈。在病中磨了一把快刀,咬碎了牙齿誓言复仇。但伤好后见着布袋,王大腿肚儿直打颤,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布袋哼了一声,王大就脚底下抹油,顺着墙根溜了。
见报仇无望,王大怀着满腔仇恨,遂出外学艺,访求名师。
十年后,在县城谋得一职,在乡间也颇荣耀。且身子健硕如年盛的布袋。常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晨起晏卧,练就一副铁砂掌,运足力气,能拍碎十块红砖。把皮带往腰里杀了杀,挎上一只帆布袋,赳赳昂昂地回乡了。
先问候过奶奶,而后抓一钉钯在手,要找布袋算昔日旧帐。
正欲拔关出门,奶奶苦劝,说:“布袋现在过的大不如人,家道败落。张大与人斗殴,被人戳死;张二年过三十,还是光棍一条,家庭名声不好,无人为媒,娶不来亲,投河死了;张三勉强买了一个外省姑娘为媳,已分灶析爨了。布袋拿家里的粮食去换酒,遭儿媳妇好一顿臭骂,布袋还以为自己是老虎,反骂儿媳妇,儿媳妇操起擀面杖,将布袋一顿好打。此后每顿只给他一碗饭吃,后来干脆把厨房锁了起来,一碗饭也没得吃的了。到地里偷吃人家的萝卜红薯,又遭邻里嫌恶。这也是天已惩罚,果报有时。但好酒依旧。不如带上几瓶好酒去瞧看他一下,以德报怨。”
王大见奶奶心地良善,半生吃斋念佛,拉扯自己长大不易。俗言“寒门出孝子。”王大不忍拂逆,遂带上烟酒到布袋家。
布袋家横木为门,残垣断墙,豁口明显,茅舍临风欲倒。布袋蹲在墙根,半眯着眼负曝,眼角的黄眼屎已结了痂。
王大喊了几声:“张布袋。”
布袋茫然,浑浊的眼在半空里找了半天,嘴里嗫嚅着:“谁呀?”
王大说:“我呀,就是你十年前打过的王大。”
布袋耳聋,只说稀客,稀客。随手递过一张板凳。重新装上一锅旱烟,用手抹去烟嘴上的口水,热情地递与王大。王大接过吸了。
看着盛时的布袋如何骄蛮有力,十年时间,却成一棵弱柳。人生不满百,风霜真是一把刀子,能把人从皮到骨剔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王大睹此,不禁叹息。
布袋终于想起,说:“你娃子走了十年了,有出息了。”
王大说:“那得多感谢你啊!”
布袋似乎不懂,更确切地说,是没有听清楚王大的话,只是自怜说:“路都是自己的脚量出来的呀!你娃子走的是正途。那像我那几个崽子,都是畜生。”
又似乎忘了先前的事,王大也便不提。自此心中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