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安九年，春。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来到洛阳已经三载有余了，但惠惠依然记得，第一次在牡丹佳节陪伴养父赏花时，那红粉锦簇，那花海人潮，那醉人袭香，无不令她流连忘返。就连一向不屑花鸟的养父也感叹道：“天下之治乱，侯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侯于园圃之废兴。”此番繁荣兴旺，太平盛景，在饱经战火荼毒的巴蜀是绝对看不到的。难怪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了。

马上便是四月。以往这个时候，洛阳城中上到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早已把家里精养的牡丹各自摆出，争奇斗艳了。可惜今年天公不作美，暴雨倾盆，连绵不休，已持续了二十余日，而且完全没有放晴的迹象，洛阳牡丹节也只得作罢。“神女之泪”——小时候南疆的长老是这样告诉她的，世界将要流血，神女为之哭泣。如果这一切是真的，神女正在为这个世界而哭，她又为何不加以阻止呢？

这是她第二次经历“神女之泪”了。第一次是在她的家乡，比巴蜀还要遥远的南疆，那里有十万大山，七十二洞，有少女在泉水旁嬉戏，也有老幼在篝火旁歌唱。这一切都是卓尔玛的恩赐。卓尔玛是所有南疆子民供奉的英雄，传说他在三百年前率领他的追随者逃避战乱，翻过十万大山，越过五路毒水，来到南疆建立了乐园。南疆人虽分为七十二洞，但异常团结，因为不团结就无法活下去。她的父亲是卓尔玛的后裔，七十二洞洞主都听他号令，汉人则称他为南王。

南疆的生活远不如中原富足，却也没有那许多烦恼。然而在她九岁那年，天空开始下雨，神女开始落泪。渊斧二贼打了进来，烧杀抢掠，南疆不再和平。父亲勇敢的率领七十二洞洞主进行抵抗，却以失败告终。敌人比我们多太多，武器也比我们锋利。短短几个月，战争就结束了。她和父亲被关了起来，在绝望中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即使九岁的她也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如她所料，渊贼下令处死他们，然而那位名叫黄银星的老人求了情：“让他们继续保有这片土地吧，大人。南疆偏远贫瘠，毒虫瘴气，不适合我军驻守。与其杀鸡取卵，不如把这片荒地留给他们，让他们俯首称臣，年年纳贡。”于是她的父亲保住了性命，她则作为人质被带到了成都，由银星老人收养照看。

刚刚来到成都时，迎接她的只有恐惧。然而银星老人出乎意料的和蔼慈祥，确实将她当作女儿一样照料。日子久了，惠惠逐渐发现，养父虽然是渊斧二贼的幕僚，但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养父也是没有办法。既然养父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又为何屈身事贼呢？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养父也不例外。

她时常想念家乡，也时常给父亲写信。这一切养父看在眼里，却没有阻止。养父告诉她，多行不义必自毙。而在那之前，她只需要等待。

这一天终于来了。周军打了过来，一夜之间就夺取了阳平关。养父每天都命人打探前线的消息，听说周军的统帅叫潘英，年纪轻轻却能把渊斧二贼打的节节败退，就连眼界甚高的养父也对他称赞有加。她夜夜祈祷，希望潘英将军早日打败渊斧，让自己的家乡得到解放。后来养父献了成都，巴蜀平定，周公宣布蜀人治蜀。虽然南疆依然要向周公纳贡，但比起渊斧二贼的敲骨吸髓，实在是好太多了。她第一时间把这个喜讯写信告知父亲，然而还没等父亲回信，她便随同养父一起，被周公接到了洛阳。

多么讽刺啊，当年她作为人质被接到了成都，如今养父也作为人质被接到了洛阳。

洛阳的牡丹很美，但没有一朵是属于他们的。为了避免麻烦，养父深居简出，从不见客，只有两个人例外：

第一个人是潘英——没错就是那个克蜀破敌，打败渊斧二贼的潘英。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位大人会亲自登门向养父求学。那天她特意早起了一个时辰，将家里仔细收拾了一番，力求每个角落都不会让他感到失礼。

可惜这一切都成了白费。她从清晨等到正午，没有任何人来。养父甚至没有起床，还在呼呼大睡。她感觉受到了愚弄，就连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儿仿佛也在嘲笑她的一厢情愿。

算了，不来就不来吧。养父还在熟睡，她决定出门购买一些食材，顺便排遣心中郁气。然而当她推开大门，却发现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手中拿着一根树杈漫无目的在地上划来划去。

“为什么坐在这里呢？”她走近瞧了瞧，那是一个少年，衣着并不华贵，却很干净。浓密的黑发在脑后随意扎了个结，看上去颇为懒散。

“我在想要不要进去。”少年瞥了她一眼，也懒得看她，继续划拉他那根树杈子。

“您是……潘英将军？”不会吧？的确潘英将军年纪较轻，但眼前这个人根本比她大不了几岁嘛。

“怎么？不像？”

确实不像，老实说她一直以为将军都是大胡子。“小女眼拙，可是……将军您为什么不进去呢？”自己足足等了一个上午，结果他却坐在门口？

“我来这里，是因为周公让我来这里。我不进去，是因为我自己不想进去。”啪的一声，他手中树杈断为两截。“真有意思，川蜀战役，我在前线卖命流血，到头来被撤了职务来这儿赋闲。阿滚在长安城里舒舒服服睡了小半年的觉，却接管了霸府五营。”

“祸从口出，请将军慎言。”他被撤职这件事惠惠听养父说过，也曾叹息为什么他解放了自己的家乡却落得这般下场。她能理解他的怨气，却不希望他因此遭难。

“慎言？我连部曲都没了还慎言什么。”他把那半截树杈丢的远远的，“就像这树枝一样，没用了，就丢了。”

“也许……周公大人另有深意呢？”

“深意？”他冷哼一声：“那我倒要请教了，说说看。”

她哪知道有什么深意，也许根本就没有。但眼下她只想宽慰他：“小女不懂得那些军国大事，可养父大人常说，居安而思危。将军虽功成名就，但锋芒外露。朝中又岂会少了觊觎嫉恨，欲加害将军之人？周公令将军暂时闲居，远离权力漩涡，又何尝不是对将军的一种保护呢？”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这番话到底说的对不对，但她说完之后，潘英看她的眼神明显变了。“你叫什么名字？”她感觉自己的内脏纠缠在一起。

“惠惠，黄银星大人是我的养父。”

第二个人是扶余滚——没错就是那个接管了潘英位置的扶余滚。滚大人身材高大，面貌凶恶，孔武有力，倒是比潘英更像一个武将。然而他却是周公的智囊，不知道取代潘英这件事他参与了多少。

那天他来拜访养父，说霸府五营的老司务长退了休，想请养父出山相助。养父自然不会答应，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养父把手指向了她：“这是我的养女，惠惠。不是老朽夸口，这孩子心思灵巧，聪慧敏捷。老朽年事已高，就让她代替老朽出任吧。”

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滚大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同意了。

“不要忘记你是谁。”滚大人走后，养父对她说。

她当然没有忘记，她是南疆的公主，是卓尔玛的后裔，她不能害怕。她曾亲眼目睹长毛战象碾碎大地，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也曾亲自登上终年覆雪的冰川之巅，那里不似想象的寒冷。不过是去霸府五营任职而已，她没有理由害怕。

但是……她还是害怕，她对霸府五营一无所知。忐忑不安的她将这件事告诉了潘英。“多大点事，哪个欺负你，我收拾他。”他轻描淡写说道。

上任之后，果然一切都并不简单，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但她不想用潘英的名字来获得一些优待。可是三天之后，那些麻烦事忽然自己消失了，旁人也对她客气了不少。她当然知道是因为谁，但他不说，自己也不好去提。在他的帮助下，她逐渐掌握了司务长的一切业务，并融入了这个团体。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鸟，有了自己的归属。她不知道如何感谢他，只好在他每周一次来求学时，做上一顿好饭，算是聊表一点心意。

这一天也在下雨，二十五天了，世界将要流血，神女为之哭泣。而且这一次似乎比她小时候那次哭的更厉害，这令她心烦意乱。十三年前，神女之泪夺走了她幸福的童年。从成都到洛阳，她好不容易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却又一次遇到了神女之泪。这一次又预示着什么？她又会因此失去什么？

她不敢再想，强迫自己将思绪收了回来，专心收拾养父收藏的棋谱——这些都是珍贵的古谱残卷，其中不少已经破烂不堪，但养父依然视若珍宝。最近湿雨连绵，倘若这些棋谱受了潮，养父一定会心痛的要死。

说起来，今天是潘英前来就学的日子。雨这么大，他会不会不来了呢？虽然之前几周潘英从未缺席，但今天的雨势可比之前要大的多。

砰砰的敲门声打消了她的疑虑，她急忙放下收拾一半的棋谱，飞也似的撑了把伞，跑到大门开了门。然而门外那个人却是……

“看到我，你好像很意外？”一身蓑衣的滚大人戏谑的看着她。

“没……没有……”她连忙后退，给滚大人让路。慌乱中踩湿了裤脚。

“你吓到她了。”滚大人进来后，她才发现原来潘英就在滚大人身后。“很正常，我如果突然看到阿滚那张脸也难免会吓一跳的。”

这两个人居然会一起来，简直是前所未见。事实上因为阿滚接管霸府五营的事情，潘英对阿滚一直心存芥蒂。但这次两人同时登门不说，看起来关系也并不紧张，倒是奇怪也哉。

潘滚二人与养父分宾主而坐，她将二人湿透的蓑衣挂起，又为他们沏了壶热茶。“确定是秦随风么？”当她把茶端过去时，养父开口问道。

“千真万确，而且和蓝拂晓的人在一起。”阿滚叹道：“周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我倒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周公的两块心病聚在一起，正好一并除掉！”她头一次看到潘英如此意气风发。

“渊斧灭亡后，天下周公十占其八。”养父缓缓道，“无需多，只要三十年，这天下必定为周军所有。蓝拂晓明白这个道理，秦随风则与他一拍即合。所以他们选择了先发制人。”

“我曾劝过周公，襄阳乃荆州重镇，城固墙坚。只需命一上将镇守，闭门不出。蓝军久攻不下，不出一年，定然退兵。”这的确是万全之策，然而听阿滚口气，周公似乎没有采纳。“可惜周公执意要起中原精锐，与蓝拂晓一决生死。秦随风兵精将猛，蓝拂晓仁德爱众。周公向来从谏如流，这次却如此固执。”言语之中甚是惋惜。

“滚大人啊……”养父抿了口茶，缓缓说道：“阁下不愧是周公谋主，字字珠玑，切中要害。可惜，你不懂周公的心啊。”

“还望银星老人不吝赐教。”

“的确，如你所说，只要固城不出，周军一定不会输。也如我所说，只要周军稳扎稳打，三十年后必平天下。”养父又喝了一口茶。“可是，哪位开拓之君，不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自己亲自平定的天下呢？”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潘英一拍桌子：“原来如此！所以周公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借此一战把蓝拂晓和秦随风的主力部队彻底歼灭。”

阿滚也点头道：“倘若真能如此，平定天下至少提早二十年。然而这一步棋，还是太过凶险了。”

“滚兄当年劝周公率五千铁甲进京勤王，不知比现在凶险几倍？”潘英忽道。

阿滚愕然，随即将面前茶水一饮而尽，朗声笑道：“潘兄教训的是，阿滚这些年来，地位是越来越高，胆子却越来越小了。你说得对，今日之事再凶险，还能险的过当年么？就算蓝拂晓秦随风二人联手又怎样？我们就在襄阳……”

“……把他们一网打尽！”潘英帮他把话说完，随后也把茶水一饮而尽，二人相视大笑。

“如此说来，二位都在出征之列了？”养父忽然道。

“是，周公亲自挂帅，末将与滚兄，言峰从征，全公与墨老留守洛阳。”潘英答道，忽然站起身来，正色施礼：“末将与滚兄今日前来，一是请教，二是辞行。”

辞行？听到这个词，惠惠心中一紧。

“君子不夺人所爱，霸府五营是潘兄心血，阿滚岂能鸠占鹊巢？”阿滚笑道。“何况襄阳决战在即，霸府军要发挥最强实力，自然还是得由潘兄来统领的。”

“滚兄过谦了，多谢滚兄在周公面前力荐，末将才得以重操旧业。”潘英谢完阿滚，又对养父道：“四年来多谢银星老人教诲。周公已令末将重新执掌霸府五营，随军出征。今日特来向先生辞行。”

“四年了，你我师徒一场，也算有缘。老朽赠将军四个字——慈不掌兵。”

慈不掌兵？为什么送他这四个字？

“慈不掌兵……莫非银星老人担心我会妇人之仁？我看起来像个好人么？”潘英也是不解。

养父笑了笑，没有说话。起身离席，回屋去了。

之后阿滚找了个借口先行告退，只剩下潘英和她两个人。潘英也起身告辞，她送他到门口：“恭喜将军官复原职。”

“谢谢，也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等战争结束，我会来看你的。”潘英答道。

“你明天就会看到我的。”她鼓足勇气：“我会和你一起走。”

他愣了很久，仿佛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这是银星老人的意思？”

“不，这是我的意思。养父不能改变我，你也不能。”从听到辞行二字起，她便开始盘算。现在，她做出了决定。

“我曾经和秦随风交过手，那次我和死亡擦肩而过。”这个故事他从没告诉过她。“诗都是骗人的，只有死者才能看到战争结束。”

“我在九岁那年也曾与死亡擦肩而过，养父救了我的命，却不能给我自由。”这个故事她也没告诉过他。“没人愿意呆在笼子里，即使会遇到无数危险。您在闲居的时候无比安全，难道您会因此心怀感激么？”

潘英的表情给了她答案。“看来我确实不能改变你，想必银星老人也不能。”他转身离去，“我尊重你的选择，希望你不会后悔。”

“谢谢您。”早在许多年前，她就想说出这句话了，然而拖到了今天。

雨还在下。世界将要流血，神女为之哭泣。上一次她失去了童年，这一次她会失去什么？

她不知道，但她早已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了。

她曾是南疆的公主，卓尔玛的后裔。也是银星老人的养女，霸府五营的将官。

霸府五营的将官从来不会后悔。